《罗刹门：前传》灰色曲率

10、公堂

　　白朗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自打上回见到那个着学生装的奇怪人物后，白朗的右眼皮开始狂跳。以立波大学医科讲师的角度看，右眼皮跳可能意味着右眼用眼过度。这是科学的说法，但白朗不相信科学。
　　作为应对，她在右眼皮上贴了许多白纸条，而女大灵来时，正撞到了这样的景象——白朗一手抚平眼皮上的纸条，一手端着茶杯，小口小口抿着茶杯里香气浓郁的黑咖。

　　她抬眼见到女大灵，淡漠的脸奇迹般地有了感情——嘴角迅速垮下，头自然地撇到一边。
　　“你怎么又来了？”

　　女大灵近来鬼逢喜事精神爽，压根听不出白朗的话外之音，她笑嘻嘻地说：“我来给您道个谢。”
　　“您也太客气了，道个谢还空手来的。”
　　白朗悠悠挪腿，在下的左腿一下子到了上头，身体离女大灵更远了。
　　“您说这话，我们就生分了，我哪里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只是我不像别人，要么剩下阳寿长，要么长得漂亮，要么有脑子，有么有地位——”
　　“我生前也就是个国际大饭店的侍应生，您都成了立波大学讲师了，我这个侍应生的位子，您当然是看不上的。”

　　女大灵来的路上就问过了，白朗要的代价，就是鬼魂们枉死这一世拥有过的最好东西。白朗立波大学医科讲师的身份便是如此来的。女大灵自认为她从前拥有过的东西远不如白朗现在所有的，懊恼许久，所幸又得一条消息：白朗对钱从来不会挑挑拣拣，她只一点要求，给的钱必须是活人能用的。

　　被女大灵唠唠叨叨许久，白朗睡意盎然，直到女大灵排出一张票据——
　　“好在我生前的积蓄都留在花旗银行的一只小保险柜里。”

　　女大灵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她想带到下一世就得在奈何桥交遗传税，否则就只能学贾宝玉那般将金玉叼在嘴里。但人转世投胎的刹那思维极其混沌，女大灵担心自个儿投胎不成反吞金自杀。
　　既然白朗需要，她就干脆给白朗。
　　说完女大灵深吸一口气，以上便是她此番前来的总结陈词。再看白朗，白朗已笑逐颜开：“你和我这么生分做什么？你下一世投胎要是能选，我帮你去那户人家参详参详。“
　　一狼一鬼就热络聊起来，直至太阳西斜，女大灵方才恋恋不舍。“你我如此投缘，不妨我再卖你个人情。”女大灵顿了顿。
　　“你的财富积累了百年，寻常人不可及，但那位帕丽童能点石成金，你的钱比起她的又差远了。”
　　“嚯，嚯。”白朗意味不明地叫了两声。女大灵以为白朗不信，想要将自个儿清楚的底细和盘托出，却被白朗下了逐客令——
　　“你也待得够久了，我这里不备你能吃的酒水，你该走就走罢。”
　　女大灵拧不过白朗，迷迷瞪瞪地走了。

　　礼拜五下午将近四点半，一个穿卡其羊毛大衣配乌金暗纹云锦旗袍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进了护国路花旗银行大厅，踩着花旗银行下班的生死线提走了一百块袁大头。过了几日，这些袁大头分批流入各色金银匠手里，换成诸多造型各异的金银器件。

　　白朗把玩新到的金蟾蜍：纯金的蟾蜍嵌了两颗红宝石作眼睛。手艺不错，但比起前清的宫廷匠人可谓是差远了。
　　盛世藏古董，乱世藏黄金，亘古不变的真理。白朗想着她也没什么好挑的，手轻轻一扬，金蟾蜍钻入红丝绒内衬的戒指盒子。便是这一刻，招魂铃连同招魂幡一齐动起来。须知白朗未曾开窗，于是这铃声就是贵客至的信号。

　　白朗抬眼，招魂铃下渗出薄薄的黄烟。烟雾颜色昭示着鬼魂不同的死法。蓝色是溺死鬼，黄色是烧死鬼，白色则意味着此鬼为寿终正寝。
　　一排风铃也叮叮当当响起来，未过几时，一位闺门旦扮相的幽怨男伶晃晃悠悠飘了进来。白朗终究是白狼化身，只晓得穆桂英背后插大旗，杨贵妃头上戴沉沉的首饰，其余扮相一概不知。她一眼看去，见这位男伶着一身靛蓝农妇装，眼角的胭脂抹到了额角，两颗眼珠子顾盼生辉，有几分多情风流的意味。
　　白朗思索起近日戏班遭火灾的消息，却一无所获。而来者已自报了家门：“永安班，杏帘秀。”
　　没听过，白朗沉默。
　　“我不止在华城，在渝城亦很有名，”来者傲然，“你要是听过我的大名，也不必太过惊羡，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永安闺门旦传承人罢了。”
　　“……”
　　白朗轻咳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事找我？”
　　杏帘秀面目怆然：“自然是为我死得不明不白，连地府公堂都上不了，又怎能继续转世投胎？”
　　白朗心下了然。

　　凡是鬼魂到了阴间，必经一场三堂会审，将生前所作所为清算个干净。这杏帘秀死得稀奇，若不是暴病，必然有个他人的由头，需记到他人的账上。查不出来，就是给日后埋了隐患，地府自然不会轻易放杏帘秀投胎。
　　如此一来，这些鬼魂就很需要白朗这样的人替他们查清冤孽。

　　永安班本月就在马家大院里排戏。马家大院乃清朝灭亡后华城首任市长的官邸，现已改成露天戏院。两层小楼就在华城最热闹的地段，北边是外省迁来的大学，南边近邻洋行钱庄。不少教授商人都喜欢在马家大院附近的茶楼喝一碗浓浓的本地茶，再吃几块点心消磨时光，等马家大院演出的锣声一响，不紧不慢往大院里去。

　　下午两时许，一辆大鼻子别克轿车平稳停在马家大院后门。永安班临时班主亲自前来，迎接立波大学医科讲师白朗。
　　永安班演出在即，班里的顶梁柱杏帘秀和彩云招却在这时候双双撂挑子，一个说心绞痛，一个说肠子痛。底下的杂役们都看他俩的脸色，纷纷不干了。
　　临时班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从未操持过这一行当，奈何上个月他的班主舅舅突然病逝，才不得不前来操持大业。谁知不来不要紧，一来简直要命。原来老班主为了将杏帘秀和彩云招都留在班子里，分别向他们许诺过：他日老班主逝世，即可继承永安班的家当。两份遗嘱都没写时间，分不清个先后。此案竟成了个死结。
　　如今老班主的亲戚来了，杏帘秀和彩云招两人奇招频出。临时班主实在无法了，才请白朗来看他俩究竟是个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