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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谋杀的逻辑 ...

  •   (2)谋杀的逻辑

      市司法鉴定中心位于闹市区一条僻静街道。那是幢建于二、三十年代的古旧大楼,因为历史悠久,阳光到了这里也有些冰冷,加之班驳的外墙爬满了常青藤,整幢楼房给人的感觉就象中世纪的吸血鬼城堡。此刻早过了下班时间,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鉴定中心的门外停着一部可能属于内部职员的本田车。
      司空走在鉴定中心幽深的长廊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温暖听。他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前些天两人说好了一起去连卡佛‘搬货’,没想到在看守所里就听佟太保说有人死在那了。
      “你担心摔死的是你朋友?”温暖问。
      司空脸色铁青。“我不信。他是最棒的飞贼。”
      “不信归不信,可还是忍不住怀疑?”温暖安慰地拍拍司空的肩膀,“你知道前阵子‘猎头杀人狂’出现时,有多少人在酒吧里吹嘘自己差点被袭击吗?七十六个,其中一半是瞎说,一半是幻想。别疑神疑鬼的,你朋友不会有事的。”
      “但愿我疑错了。”司空绷着脸推开殓房的门。
      三十四华氏的空气。
      扑面而来的寒意让司空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冰凉的薄雾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披着白大褂,另一个着黑色皮衣,又高又瘦。两人正在激烈讨论。司空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解剖台上一团鲜红的东西那儿飘来,闻起来和看起来都象早市刚割的肉。
      “被害人的皮肤组织一点没留下,凶手手脚很利落。”白衣青年说。
      “职业杀手?”瘦高个的声音冷冷的,象停尸房里的空气。司空陡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一定,如果有专用工具或足够的水银,普通人也可以做到象高手一样。”白衣青年迟疑着说,“看起来象仇杀或刑罚,我们国家自古以来就有剥人皮的酷刑,直到解放前,有些地区还保留着拿人皮做鼓的习俗。”
      “人皮鼓?拍恐怖片哪?!”瘦高个骂骂咧咧地转身,显出冬日峭壁般严峻的侧面。司空惊讶地‘啊’了一声,他知道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门外的本田越野,瘦高个,警察。几乎能把人心冻结的眼神转过来盯住他,司空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这个长得象苏格兰牧羊犬的警察到底叫什么?队长?司空努力回想。
      警察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么巧?”
      司空忙不迭地摆着手解释:“我,我是来认领尸体的。”
      警察居然点点头说:“你好。”
      “你好,辣手神探。”温暖站在司空身后,笑容可鞠地举起一只手招呼。

      “李警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温暖一本正经地对着李必胜说:“如果我有女儿一定要嫁给你。”司空从温暖和李必胜的对话中了解到:原来温暖是‘连续猎头杀人案’中侥幸未死的第四个受害人。他想起报纸上确实曾登过一张图章大小、面目模糊的照片,难怪他第一次看到温暖时觉得有点脸熟。
      温暖和李必胜相互寒暄,一个滔滔不绝的吹捧,另一个死了劲地谦虚,末了刑警队长招架不住,败下阵来,耳根滚滚不断的红晕。张正义皮笑肉不笑地睨李必胜一眼,把塑胶口罩递给司空,“从一百公尺高空摔下来的死人可不好看,看过的都吐过了,你确定你要去认尸?”
      司空迟疑了一秒,坚定地点点头。
      躺在冰柜里的尸体象一只破烂的玩具娃娃,脑壳摔成一团红白色的浆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臭。司空发出一阵干呕,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渐渐地,眼眶红了。
      “歹势,果然是他朋友。”温暖叹息。
      司空从认完尸起就捧着个字纸篓,吐得翻江倒海。
      安慰人不是李必胜的强项,他沉默了半晌,道:“初步估计,他想从高楼的天台通过钢丝绳进入商场,滑到一半D形扣断了……”
      “你认为是事故?”张正义一面心疼着自己的字纸篓,一面不忘站出来唱反调。
      “你怎么看?”
      “我的看法并不是证据。你只关心证据,不是吗?”张正义翻弄着手里的胶袋——里面的D形扣以古怪的形状扭曲着。
      “不谈证据,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算不上,但我有预感,他不是死于意外。”张正义说着,嗓音低了下去:“是谋杀。”
      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打得太低,司空和温暖齐齐打了个冷战。
      李必胜嗤之以鼻:“预感?要不要请个神婆问问谁是真凶?”
      张正义白了他一眼,把证物袋递给李必胜:“扣环是NORTH FACE的专业登山配件,我查过,不是山寨货,直径半公分的高合金锻造钢可以承受两百公斤的拉力,你算算要有多大的拉力才能把扣环拽断。”
      李必胜就着张正义的手扫了一眼手指粗的D形环扣,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给死者弄了个快断的扣环?”
      “不可能。”司空说,“我们这帮人里数他胆最小,每次办事前光检查工具就得花老半个小时,所以弟兄们都叫他龟毛。”
      既然龟毛这么龟毛,李必胜觉得可以排除事先做手脚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张正义关于谋杀的论断就被推翻了。李必胜有点幸灾乐祸:“我们还可以假设龟毛在半空中时,有人弄断了他的保险扣。”
      司空没察觉出李必胜的险恶用心,接茬问:“什么人能在半空里杀人?”
      李必胜只等这一问,大乐道:“鸟人。”
      张正义也不生气,摸出张红色大钞拍在桌上。“队长,赌一把怎么样?一百块!我赌龟毛是被谋杀的。”
      “嘁,入室行窃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谁知道呢?一个被揭了皮,另一个坠楼,两起案子几乎同时发生,现场相距还不到一百米,”见李必胜被自己说得有些动摇,张正义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何况杀人未必一定要贴身动手。”
      张正义和李必胜的沟通模式一向是冷嘲热讽,难得张正义不急不恼镇定自若,李必胜倒不知所措起来,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有那闲功夫,你不如赶紧把尸检报告写了。”说完劈手抓过钞票,‘砰’一声甩上门。
      满月不知何时替代了落日,圆得不可思议,象一只偌大的白眼俯瞰着这座临海大都会。
      李必胜发动本田,向着耀眼的灯海驶去。他心里知道张正义说的很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追根究底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张法医除了爱跟他作对以外,似乎每一次都能戳中他的软肋,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时间如水流逝。
      面对连卡佛的某座天台,李必胜在无敌夜景中发现了重要线索。从他现在站立的位置——龟毛行窃的起点——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面灯火通明隔成一小间一小间如同蜂巢般的大楼内部,他甚至可以看见其中某间办公室地面上用白色粉笔画就的人形和横七竖八的黄色警戒线。
      那是凶案现场,受害人被发现时倒毙在自己的血泊里,全身皮肤被剥得□□,如果不是DNA鉴定连身份都没法确定。龟毛是因为目击了凶案所以被杀吗?凶手又是怎样杀死龟毛的呢?

      李必胜输了赌约,悻悻然回到警局,屁股还没坐热,小马就来通报说‘星花大老板’有请。
      星花大老板者,市局局长也。
      局长姓刘,年方四十,以担任这个职位的平均年龄来说,算是青年才俊。局长刚入行时,是一把破案好手,十几年里侦破的怪案奇案不计其数,加上为人八面玲珑,自然八面来风,三十来岁就升了一级警监,等老局长一退休,顺理成章的上了位。下面的小年轻当面叫他刘局,背地里却都叫他‘星花大老板’,概因刘局长作风象商人多过象警察,抓到的小偷小摸统统以罚款保释了事,得来的钱款尽数充做警局基础建设,还说是为国家节省财政开支。
      小马传完讯,有意无意地暗示‘大老板今天心情不太好’。李必胜想:这是肯定的,好不容易破了‘连续猎头案’,犯人却挂了,无异于当众被人扇耳光。
      要是被刘局知道又出了个剥人皮的,估计高血压就得当场发作。
      李必胜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刘局长正拍着桌子在训人。
      桌子正中摊着几张从各个角度拍摄的照片,印着犯人嘴里那张纸片,刘局长指着它们,问围成一圈的侦查员们:“这是什么?”随即自问自答:“其实你们应该比我清楚!这是罪犯的公然挑衅!为什么犯人一看到这个就自杀了?说明这里面可能有我们不了解的讯息嘛,你们说是不是?”说完看看众人,又自己作答:“想必你们也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叫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我希望你们能够破译罪犯留下的讯息!”
      众侦查员面面相觑,议论纷纷,有人嘀咕着这事该归十二处管。李必胜趁乱坐下,刘局长眼角扫到他,语气一变,忽以咄咄逼人的声腔说:“现在凶手已经把屎拉到我们头上了!这张纸条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刘局长长期弄权,个性也是积重难返,不乏毒辣,正因如此,在下属面前官威是足够的。他腔调一变,下面的人都静了。刘局长看着一群探员小白兔似的乖样,满意地笑了,遂朝兔子窝里唯一的一头狼说:“必胜,你跟我来。”
      市局里人人都知道,队长是头大尾巴狼,局长是条老狐狸,还是修炼千年成了精的那种。一物降一物,李队长谁都不买帐,惟独给局长三分面子。何况刘局长今天特别和蔼可亲、说话也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这就意味着某件艰难的、非人的任务即将落到李必胜头上。
      果然,刘局长先是表扬了李必胜一通,接着开始叹苦经,大致意思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云云,末了语重心长地说:“必胜啊,这猎头案的犯人是你抓住的,如今这头条也上了,犯人却死了,你看怎么办?”
      李必胜心里暗骂:老狐狸!嘴里不得不敷衍着说:“这次能抓住犯人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现在犯人畏罪自杀,我看案子可以结了。”
      “结了?!”刘局长有点恶狠狠的:“犯人留下莫名其妙的纸条,血喷得满屋子都是,这还真是报纸上少有的题材!你试试以自杀结案,看媒体会怎么炮轰我们!”
      “可现在涉案人都死了,犯人又没有亲戚朋友……”
      “你以为现在的处境我们只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死人就万事大吉了吗?做你的大头梦!”刘局长气急败坏地转了几圈,鹰眼里精光乍现,“不是还有个受害人活着吗?死马当活马医,从他身上查查看。”
      结果,就这么定了。
      按照李必胜的想法,罪犯死了,案子也就了了,这么一个满手血腥的人,怎么死法都是罪有应得。他原想先把龟毛的案子破了,可是现在大老板下了死命令,非让他在一个月内把纸条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
      李必胜被□□了意志,心情不佳,所以当张正义来电话时,就有点恶声恶气的。张正义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此刻赶来朝伤口上撒盐:“听说你立下军令状了?”
      李必胜开头还死撑,正气凛然地道:“犯人的死因有点可疑,不查清楚我不想放手。”
      电话那头静默几秒,骤然爆出大笑。李必胜苦心经营的热血形象被笑声彻底歼灭,恼羞成怒,跳起来对着话筒吼:“笑!你笑屁你!?”吼完了要摔话筒,张正义在那头直嚷嚷:“喂!别挂!先别挂!”
      李必胜把话筒若即若离地贴到耳朵上,只听张正义说:“有件事我想你可能感兴趣,我刚才做了尸检,发现龟毛不是摔死的。他是……”
      李必胜精神一振,忍不住追问:“怎么死的?”
      张正义吃准李必胜不舍得挂电话,笑了个过瘾,才道:“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摔下来前就死了。”
      “什么情况造成的?”
      “太多可能了。血栓,肿瘤,病毒,这种病发作起来很快。”
      猝死?就在龟毛爬到半空的时候,心脏病突然发作了,这未免也太巧了。李必胜越想越觉得蹊跷,没容他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张正义极其郑重地说:“队长同志,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刚才在笑屁,好大的一个屁。”
      等李必胜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挂了。
      李必胜着了暗算,越发郁闷。回头一看,发现刘局似乎担心他不把命令放在心上,于是把印着END的照片贴得满眼都是,密集程度赛过电线杆上的暧昧小广告。李必胜恨恨地从照片堆里捻起一张,横看竖看也没想明白凶手是什么意思。
      中央空调嗡嗡作响,暖风里带着初夏的微熏,李必胜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仍保有一线清醒的意识里,他浑浑噩噩地想:
      END,凶手在暗示什么结束了呢?

      人的一生里总会碰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改变你的想法,改变你的生活,甚至你的命运。
      比如,司空前几天还和龟毛在大排挡上喝酒,今天龟毛却成了一滩没有知觉的血肉。司空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心理上总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龟毛’,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司空越想,就越觉出人生的无常来。
      又比如,今夜。
      如果说司空剑冠未来的人生将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要他对这种转变追根溯源,那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今夜。
      今夜,司空踏着月色开工了。
      午夜十二点,夜生活的黄金时段。
      市中心的主要街道上车水马龙,歌舞升平,然而一切的热闹都与司空所在的这条小巷无关。这里是城市的□□,宛如一个妖娆妩媚的女子不为人所知的另一张脸。昏黄暗弱的路灯照亮无数交缠在高楼背面的管线,叫人联想起人体里错综复杂的血管。地上一滩滩气味可疑的污水在时明时暗的灯照下泛着微光,偶有行人路过,在垃圾堆里觅食的老鼠便一阵乱窜。
      小巷深处有一排浮锈肮脏的铁门,象大多数名门淑媛一样,雍容光鲜的背面是污七八糟的真相,这些后门都通向某栋知名大厦。司空三下五除二撬了属于连卡佛的门。他选择连卡佛作为目标,一方面是因为对龟毛的死心存疑惑,另一方面也有了了龟毛遗愿的意思。
      白天热闹的大堂里静无一人。司空熟门熟路地避过电子警察,径直走进通向天台的电梯。电梯里面全部镶着价值不菲的水晶镜子。司空心想:到底是第一流的大厦,电梯都搞得这么阔气,卸块镜子就够自己吃上三个月的。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摸,这一摸就注意到其中有一面镜子没有抹干净,上面有几个用粉笔涂着的字母。
      镜子上清清楚楚印着司空白乎乎的指纹。
      留下痕迹是夜盗大忌。司空赶紧掏出纸巾来擦,擦完以后又顺手对着镜子挤了挤脸上的青春痘,蓦地他呆住了。
      擦得干干净净的镜子上,仿佛有个隐形人在对着镜子呵气,同样的字母慢慢地浮现出来,一个,两个……
      电梯里的日光灯突然不停地闪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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