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人是根毛》尹默YINGYE

2、第 2 章 阿中

　　我勤勤恳恳的修习，终于在初二的寒假学会了爬树。那是一棵普通的皂荚树，坐在它的枝头可以看到我家的书房。
　　那天我忍受着寒风，在皂荚树的树梢上坐了一整个下午。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看我爸和我妈以及他们各自的律师在书房里商议离婚协议的条条款款。在我十四岁过最后一个儿童节的时候，我的凡人父母因为贪念嗔痴，终于分道扬镳。
　　我选择和我妈走，两个人从市中心的公寓搬去市郊的一间出租房。妈妈要赚钱养家，有时过了午夜才回来。家虽然小，却空荡荡的。唯一的好处是阿中可以不用偷偷摸摸的进我房间。他爱看电视且有洁癖，我就伴着八点档电视剧的声音跳我的爬树操，根据剧情能跳出不同的节奏。
　　虽然阿中在家里会留下很多猴毛乱飞，害得我鼻涕眼泪一大把，但我离不开客厅的电视声、扫地的“唰唰”声，更离不开毛茸茸的他。
　　爸妈分开得很不愉快，妈妈不想听到我提爸爸。所以想爸爸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哭。在阿中面前哭很丢脸，但因对他的毛过敏也会流眼泪，我便时常装作犯过敏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正当。阿中对凡间不了解，也没去过医院，不知道什么是过敏症，只看到我犯病。我犯起病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只要他在，就会把我的头按在他毛毛的臂膀里，像猴子之间互相梳毛似的捋着我的后背。
　　“莲莲小友，莫难过、莫难过，阿中陪着你呢。”通常听到这话，我会哭得更厉害，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嚎啕，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的毛上。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毛也柔软。在那一刻，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他。
　　一年以后，我在妈妈的期盼下顺利升入重点高中。修行方面也有长足进步，现在已经能一口气爬一棵百年红杉不喘气了。与此同时，阿中学会了变形术，虽不及斗战胜佛的七十二变，但也能化成人形。考虑到我的黑心弟弟至今未现身，他决定陪我一起上学，暗中保护我。于是猴子毛阿中摇身一变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大名孙中，我在学校还是叫他阿中。
　　白天的阿中是个圆脸的苗条帅哥，他学习不行，进我们这所重点中学的名目是体育特长生，专攻篮球，业余跑酷。修长的四肢动起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引得无数美人竞折腰。回到家的阿中“嘭”一声猴子毛炸开，蹲在沙发上帮我写作业。两个阿中都是我心头上的好阿中，只可惜在学校的时候我不能像在家那样抱他毛茸茸又热烘烘的身体、他也不能叫我“莲莲小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这天正好是情人节。
　　在这个情人节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我们班来了一个相貌俊美身材性感的转学生，大名黑莲心。对，就是那个把我一拳“咻”到凡间的黑心弟弟。另一件事是斗战胜佛派了使者通知我，我的天劫快到了。
　　这位使者，自然也是一根毛。
　　“莲莲小友你好，我叫阿左，是斗战胜佛脖子后面靠左边的一根毛。”使者阿左与阿中相貌相仿，穿一身规矩的黑西装。他还没修变形术，露在外面的脸和四肢还是猴子的模样，但他完全没有伪装的意思，就这么大喇喇地走进我的房间。阿中见到他非常高兴，他们还提到了一个叫阿右的人，从名字上看应该和他们一样是斗战胜佛的毛。
　　阿左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帮我打弟弟黑莲心，一个是助我渡劫。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他带了一些法器给我。
　　“玩具、玩具、玩具——都是玩具！”阿中一样一样地检视着阿左乾坤袋里的法器，他扔掉里面铅笔大的浮尘，可伪装成化妆镜的八卦镜，挂件玉如意……直到把整个乾坤袋倒空，都没一样令他满意。他问阿左：“之前我报上去的法器需求单你看了吗？那件帮莲莲小友渡劫的衣服怎么不在？”阿左解释：“那件的材质比较特殊，我在凡间下的订单，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凡间下的订单？帮我渡劫的衣服？
　　我脑中瞬间出现一幅我一身白衣飘飘仙气缭绕的画面，心里不禁有些小期待。阿左没让我等太久，他来的第二天，快递就把那件特别定制的衣服送来了——
　　那是一件墨绿色的连体绝缘服，不透气，丑，还有配套的同色绝缘靴和绝缘手套。我表示强烈拒绝，阿中却和阿左很认真地商议是否应该让我从今天开始穿这套衣服直到渡劫。面对我拒绝的嚎哭，阿中用毛茸茸的手擦了擦我的眼泪，热情地推荐：
　　“莲莲小友，你看，这颜色是今年TOP流行色第三名，你皮肤白，这颜色很衬你！”我把头扭到一边不理他，阿中毫不气馁，转到另一边：“莲莲小友，你再看，这墨绿色中隐隐透出的金色符文——这是我们为你特意定制的渡劫咒文，不论是青天白日还是电闪雷鸣，都能闪出最美的光彩，体现你高贵的品味！”我“哼！”了一声，恨恨地仰头看天。阿中立刻施展浮空术，举着衣服飘在我眼前：“莲莲小友，你最后看，这细密的针脚、紧致的布料、厚重的橡胶涂层和光滑的里衬！多么完美的一件衣服！穿上它，你不仅可以在暴雨雷鸣中任意穿梭，还能对天比中指，告诉它‘去你的天劫！’。咱们既然渡劫，就要做渡劫中最靓的仔！”
　　我抱头大叫，对他的审美接受不能。然而天不遂人愿，收到绝缘服的那天下午，外面就开始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扛不住阿中热切的视线，我勉强套上绝缘服，把它当做雨衣穿起来。
　　而在这天下午，我的仙子弟弟黑莲心，迈着他模特般优雅的步伐，走到我的身边。
　　“你是柏莲莲？”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望着我。我点点头，虽然心里知道他主动找我准没好事，但此时的我正在脱那身墨绿色的连体服，没空搭理他。见我脱衣服脱得费劲，黑莲心倒也不避讳，绕到我身后三两下帮我把衣服剥下来。
　　“谢谢你，黑同学。”我转头向他道谢，不想他突然迫近，挨着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气：“不客气，莲莲。你的衣服真好看。”这口气吹得我一个哆嗦，再回头一看，黑莲心后退一步，笑眯眯地盯着我。联想到他之前捶我的事，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在教室里寻找阿中的身影。可我刚移开视线，黑莲心便一步跨到我身侧，低下头跟我耳语：“莲莲，你慌张的样子真可爱，我好喜欢。”
　　听到这话，我再不动手就有点对不起自己跳过的爬树操。他话音刚落，我对准他的俊脸就是一拳。黑莲心身子一侧抓住我的手腕，向他胸口一拉，脚下再一绊，我便很没出息地倒在他怀里。
　　“你抱起来好软。”黑莲心第三次对我耳语，我扭头要避，被他另一只手从肩膀环过来捏住脸。“害羞的样子也可爱，怎么办，我喜欢不过来了。”
　　害羞你大爷啊！你醒醒好吗？我们现在是高三生，被老师抓到这个姿势抱在一起要完的啊！
　　我一边挣脱一边用眼角余光搜索阿中的身影，却又被黑莲心捏了脸：“你在找你的小伙伴？我让老师叫他去帮忙改试卷了，暂时回不来呢。这家伙总在你身边转悠，害我都没机会接近你，好生气哦。趁那个家伙不在，咱们好好叙叙旧吧。”他左手箍我的腰，右手捏我的脸，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出教室。
　　此刻外面正狂风骤雨，雨点打在栏杆上的声音响得像子弹。在这密集的子弹声中，黑莲心的声音柔柔飘进耳中：“莲莲，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只见在这乌云盖顶的糟糕光线条件下，黑莲心依旧保持着美貌，望着我的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看得我心痒痒，简直可以用美得不要不要的来形容。
　　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向美貌势力低头的肤浅之人：“不可以，你得叫我姐，还有把手放开，姐弟之间授受不亲。”他轻笑一声，顺从的答应：“莲莲小姐姐。”但是手上的力道更大，脸也贴得越近，手指还在我背上划来划去，好一个滥情仔。
　　“我的好姐姐，我找了你好久。这十几年未见，你还是那么的美。”黑莲心说完把头埋进我衣领里，深吸一口气，随即嫌弃地“呸”了一声：“就是有一股猴子的臭味，你跟那只猴子住一起啊？没品味。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住？”我抓住机会一掌摁在他下巴上，把他的俊脸推到一边：“小弟弟，要打就爽快的开打，别玩花招，姐姐我等你很久了。”黑莲心遗憾地叹气，终于放开我。
　　“莲莲姐姐啊，我以为你转世以后脑子会好用点呢，怎么还是这么蠢啊！”他摇头晃脑，一脸怒其不争。“我是不知道那只猴子怎么跟你讲的，不过面对一个十几年没见的上辈子的亲人，你难道不该问问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你把我一拳捣下凡了。”我飞快地接话，他面露尴尬：“这是结果，前面还有过程呢……”接着他讲了一个和阿中完全不同的版本。
　　我和黑莲心是一株并蒂莲花，同时化成人形，同时被斗战胜佛收养，同时长大成人。且黑莲心天资聪颖，慧根极高，斗战胜佛很看重他，亲力亲为教育他。我则蠢笨，学什么都慢，斗战胜佛对我没什么期盼。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和黑莲心的性别特征逐渐显现，他这个天生的仙子居然对我这个笨姐姐动了情。仙子理应是无爱无恨的，一旦犯戒，变会生心魔。黑莲心被心魔折磨得痛苦不堪，向斗战胜佛求助，斗战胜佛一分析，发现问题出在我身上。他本想将我打落凡间，彻底断了黑莲心的念想，但因我们是并蒂莲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转而想封印我。黑莲心不愿我被封印，又打不过斗战胜佛，干脆一拳把我打落凡间投胎转世，然后自己也跟着跳下凡间。
　　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糅杂了血缘、原罪、偏心和权力关系的复杂故事。
　　我不禁为黑莲心鼓了掌：“不错不错，戏剧冲突强烈、人物性格饱满、情节有张力，结尾引人遐想，是个好故事。”
　　黑莲心的俊脸黑了下来，表情严肃：“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想想看，我们两个感情这么好，得多大仇才能打这么厉害？阿中讲得一点都不合理。莲莲，你信我，我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再续前缘——上一世虽是神仙，但天规压身，不得自由，神仙各个冷酷残忍，把我们有情人活生生拆散……我恨极了天庭，才自愿落入凡间！偏偏那孙猴子以为我转世是为了在人间作恶，把他那几个分身派下凡间想要离间我们……”
　　“等一下！”我竖起手掌，打住黑莲心的深情告白。“弟弟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刚才的发言有哪里不对呢？”黑莲心一愣，皱眉回忆几秒，摇摇头：“哪儿不对？”
　　我嘿嘿一笑，提醒他：“你刚才埋怨我重逢以后不关心当年事，不知道阿中怎么跟我讲述的当年事，然后又说阿中骗我——”我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只见黑莲心的脸色逐渐阴沉，瞪着我的眼睛快翻出白眼来。
　　“阿中又没和你说过话，你是如何知道他给我讲的版本是啥？只有一种可能——阿中的版本才是事实。”我洋洋得意，伸出食指戳黑莲心的额头，把他戳得节节后退。“我是不知道前世的我是不是个笨蛋，但是这一世我的成绩可是很好的！老师说我最差也能考个985呢！”在他额头三连戳之后，我并起两指发力，敲出一声响亮的“嘣”。黑莲心痛得捂住额头，一张俊脸皱成一团。
　　“好了，虽然咱们姐弟多年未见，但叙旧叙到这个地步就差不多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太过了反而对感情不好。再有三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咱们就先搁置争议，有什么恩怨考完再说，成吗？”正当我与黑莲心谈条件的时候，阿中回来了。我连忙跳到他的身边，仗着他高壮的身躯，指着黑莲心：“你如果不同意，我就和阿中一起打你。”阿中一脸状况外，目光在我和黑莲心之间来回逡巡，听我说要打人，他立刻配合地挺起胸膛，绷出一身腱子肉。
　　黑莲心只得作罢。
　　回家后，我把与黑莲心斗智斗勇的过程添油加醋向阿中讲了一遍，他不禁抚掌感叹，摸了摸我的头。
　　“莲莲小友，你果真进步许多，今年一定能考上好学校的。”阿中激动地抹泪，转头又掏出笔记本唰唰地写起来，边写边念叨：
　　“看来这凡间的教育水平远超天界。这回陪莲莲小友渡完劫后，我要写份报告书，把这种教育制度引进到天界去。这些年新生的仙子实在是太蠢了……”
　　为庆祝与黑莲心首战告捷，我们两人在家打火锅。刚打开火，回天庭复命的阿左就回来了，这下菜不够吃了。于是阿中把好吃的肉留给我，他只啃蔬菜。我颇不好意思，起身想把锅里的肉给他夹一些，却忽然感到后背坠了一个重物，一个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阿中和阿左大惊，扑过来扶我，却怎么都扶不起来。
　　“我感觉身体好重……”我仰面躺在地板上，只觉得后背和地板之间刷了一层强力胶，怎么撕都撕不开。阿中好不容易把我推成侧卧的姿势，只听他和阿左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不说话？”我不禁有些焦虑。而阿中和阿左却没有回我的话。
　　“是黏黏咒。”我听到阿中担忧地低语。“他居然这么快就练成了！”接着阿左叹气：“毕竟他保有前世的记忆……当年斗战胜佛也是败在这一招下。”我费力地转过头，想要看看这黏黏咒是个什么东西，只见后背的衣服上歪歪斜斜画了几个鬼画符，此刻正发出幽暗的红光。
　　这混蛋！我就说他怎么跟个痴汉似的往我身上贴，原来怀了这么坏的心思！下回见面看我不灭了他！我气得咬牙切齿。阿中端来一盆水，想把后背的咒语洗掉，但这字是油性笔写的，家里没有相应的溶剂。最后没办法，只好用剪刀把这片布剪下来，我才得以翻身。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就这么被黑莲心给毁了。阿中一个劲儿安慰我，承诺周末陪我去买衣服。我没答应他，盘腿打坐半个时辰都没把这股恶气给化解。晚上练爬树操的时候，我撇下陪练的阿中，爬上附近公园的百年红杉，站在最高的枝头一阵狼嚎，这才稍微好些。
　　“有压力是要好好发泄一下。”阿中变回猴子样在树下等我，见我下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条毛毯披在我肩上，绒绒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后背。“莲莲小友，莫担心。阿左刚才告诉我，斗战胜佛已经想办法把你的天劫提前了。到时渡劫成功，你去好好揍一顿黑莲心，然后咱们一起回天庭，好不好？”夜风冷得刺骨，阿中的话却暖得发烫。一起回天庭？我好喜欢这个讲法，可是心里出现了一片新的阴影。吸吸鼻子，我忸怩地靠向阿中。
　　“我和你回天庭，我妈怎么办？还有高考呢……”用手指一边缠他胸前的毛，我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阿中。在阿中面前，我很少提到妈妈。阿中常常强调我出身高贵，希望我早日回到斗战胜佛爸爸身边。而我妈只是个离异带孩的普通女人。阿中的种种言行表现出他并不在乎我妈的处境。我曾认真地考虑过，如果飞升就要离开她的话，我就不当仙子了。
　　我以为阿中会迟疑一阵，没想到他回答得很迅速，像是之前便考虑过这个问题：“无妨，莲莲小友。天界五十年前通过一个新法案，叫做《修行地自选法案》，飞升的仙人是可以留在凡间的。而且莲莲小友的妈妈也是一个有仙缘的人，会长命百岁。你可以一直陪着她。”
　　哇，这可……太棒了！我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抱住热烘烘的阿中。肩头的披肩滑了下来，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黑莲心带来的低气压因为阿中一扫而空。第二天，我以饱满的精神准备困住黑莲心的双手然后对他一顿胖揍，却被告知这黑心小子得了重感冒，休病假了。
　　这样也好。我神清气爽地坐回座位，望着窗外一片萧瑟的冬景，心情却如春暖花开般雀跃。我人生中最大的几件事都在这一两天内有了阶段性的成果。看来，我果然是天道眷顾之人。当然，穿绝缘服这事儿是有点烦人啦。希望天劫快点儿来，让我可以早点儿脱掉这身丑衣服。
　　或许是天道听到了我的祈祷，三天后的周五，一个原本要与我所在的城市擦肩而过的台风，忽然拐出一个凌厉的锐角，登陆了。
　　我的天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