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人是根毛》尹默YINGYE

3、第 3 章 阿中

　　从凌晨三点开始，外面已经暴雨倾盆。待到早上上学的时候，气象台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和大风红色预警。正在外地出差的妈妈急忙电联我，她收到学校停课的通知，要我关紧门窗，好好待在家里。我嘴上满口答应，心里却明白——
　　这是我的天劫，不论我愿不愿意，都得挨雷劈。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阿中为渡劫的事提前与我商量过，天劫一向声势浩大，如果我呆在室内或人口密集的地方，可能会造成无辜群众的伤亡。所以渡劫最理想的场所，就是学校的操场。停课后的学校只有保安留守，而操场占地面广且地平，天雷也不会乱劈。挂掉妈妈的电话后，我依照事先的准备，穿好绝缘服，顶着滂沱暴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学校。
　　似乎感应到我的到来，操场上方汇聚了一大片深灰色的乌云，闪电在其间游走，时不时劈一道在塑胶草坪上，一副测试功能的架势。浸了水的草皮踩上去有点滑，我仰头观望了一阵乌云，心里有点犯怵。
　　这衣服真能挡得住这么大的能量吗？
　　我有些怀疑。
　　“莲莲小友——”
　　正当我踌躇不前的时候，远处传来阿中的声音。我环顾四周，只见阿中和阿左两人恢复猴子真身，正蹲在操场边的树上向我招手。我也举起手向他们摇了摇。
　　阿中鼓励我：“莲莲小友——莫怕——阿中在这儿陪着你——你放心大胆地走——”
　　走这个字用得让我有点犯嘀咕，不过看到阿中，心里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我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雨水，向操场中心走去。此刻隆隆的雷声自我头顶响起，似乎在说它也准备好了。
　　在穿过跑道的时候，忽然有一道黑影从看台下面窜出来。他速度极快，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推在地上。
　　“……黑莲心？！”
　　乌云盖顶下，我的黑心弟弟正笑眯眯的望着我，他怀里抱着一根一头尖的银杆，身上穿的是和我一样的绝缘服。我顿时有不好的预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地想要逃开，却被黑莲心一掌拍在地上。他发出嘿嘿的得意笑声，温柔地对我说：“好姐姐，也帮弟弟渡个劫吧。”
　　“黏黏咒——起！”他一声暴喝，我的后背忽然一沉。担心他又把我黏在地上，我急忙爬起来，发现背上多了个东西——他之前抱在怀里的那根银杆正贴在我的背上，尖的那一头笔直指向天空。黑莲心冲我飞了一个吻，一个瞬移消失了。
　　这他妈是根避雷针啊——我转头朝阿中的方向大吼：“阿中救我——”
　　同一时间，第一道天雷落下。青白色的电光游龙一般俯冲而下，灌入我背上的银杆，一击就将我劈倒在地。我勉力爬起，睁大双眼在重重雨幕中寻找阿中的身影，可我才刚直起身，第二击就来了。隔了一秒后是第三击，接着是第四击——我试图伏在地上，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一股力量将我拉离地面，摆成一个规矩的直立姿态。
　　“姐姐唷，渡劫可不能偷懒，会被天道惩罚呢，呵呵呵呵呵——”黑莲心的嗤笑声传入耳中，不知正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窥视我。我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连浮空术都学会了。这么天资聪颖又心理变态的人，当年只把我一拳打下凡，看来还是念着一点姐弟情的。我不禁自嘲，想咧嘴笑一个刺激一下黑莲心，但接连不断的天雷劈得我头皮发麻，眼冒金星。
　　恍惚中，我看到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向我跑来。一定是阿中。我试图向他们招手，刚抬起胳膊就感觉到全身一阵灼热，指尖尤其烫。我眯起眼凑近一看，墨绿色的绝缘手套的指尖正在冒烟。
　　作为一名优秀的高三生，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两道奔袭的影子此刻也来到我的正下方，我朝他们举了一下冒烟的手，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问：“不是说专门为我定制的吗？怎么才一会儿就被击穿了？你们天界人买东西不行啊，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买到假的……”两人没有回答我，同时施展浮空术飘到我身边。阿左扛着一把黑色的伞，赶在下一道天雷劈在我身上前打开，罩在我头顶。
　　轰隆——噼噼啪啪——
　　闪电击中雨伞尖端后沿着伞面跳跃，在一阵鞭炮似的响声后消散在空气中。我正想细看这把可顶天雷的法器，那黑色的伞面却“噗”一下裂成碎片。
　　“莲莲小友，我们此行所带法器有限，挡不了多久，我就捡重要的说——”阿中飘到我身边，两手同时打响指，一件红色的袈裟凭空出现。他把袈裟盖在我头上，声音透过袈裟听起来闷闷的。
　　“你和黑莲心在这一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天劫也在同一天。且因你们是一株并蒂莲花，虽有两个形体却共用一个魂魄，这银杆里混有他的血，天道便认为你们是一体。他打的是让你替他渡劫、然后自己坐享其成的小算盘。这次的天劫是你命中的两倍，莲莲小友无论如何是挺不过去的。”阿中话音未落，又一道天雷落下，把那件红袈裟劈成碎片。一旁的阿左立刻打响指，变出一个大木鱼放在我头顶，几秒后木鱼变成了焦炭。
　　“那怎么办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闭过气去。阿中却很冷静，他贴近我身后，两手一上一下抓住我背后的那根银杆，向外一拉。
　　“阿左！”他叫道，阿左闻声把刚变出来的拷鬼棒往我手里一塞，反手从掌心抽出一柄锃亮的长剑，对准我后背一劈——只听一阵刺啦声，银杆黏着一片绝缘服从我身上脱落，而头顶的天雷同时分成两股，一股落在我怀中的拷鬼棒，一股击中正拿着银杆的阿中。拷鬼棒只被劈出一条裂纹，而阿中——阿中全身的毛炸开，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先是张大又咬紧，身体颤抖着蜷成一团。
　　“阿中——”我哭嚎着，想伸手去抓他，阿中却一把打开我的手，再度施展浮空术飘到操场的另一边。短短几十米距离，天雷接连不断落下，青白色的电光将他团团包围，阿中的身形越发佝偻。前几道落下时他还会动一动，到第四道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但依然将那根银杆紧紧抱在怀中。
　　“阿中，你放开吧，你不要抓着那个东西——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落在我身上的天雷减弱了许多，我试着往阿中的方向飘，阿左却挡住了我。
　　“我要去救阿中身边，你别挡道！”阿左摇摇头：“莲莲小友，阿中和我，都只是斗战胜佛脖子后面的毛，无所谓生死。眼下渡劫重要，还请莲莲小友不要意气用事。”
　　我抱着还没碎的拷鬼棒，眼看着阿中浮在半空遭受着酷刑，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痛苦得几乎要泣血。正当我被眼泪模糊视线，抬起胳膊想擦泪的时候，一片白色的手帕飘到我眼前。
　　“莲莲姐姐。”手帕直立起来，折出一个人形，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
　　“黑莲心——！！！”我咆哮着喊出他的名字。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把你千刀万剐，刮成一片一片扔进鱼塘那里喂鱼，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手帕人晃了晃头，黑莲心在我脑中笑了起来：“先别急着冲我发火啊，莲莲。其实吧，我也不想这样的……你看，明明我的天资高又努力，斗战胜佛却一点都不待见我，我当然会有点变态啦——但是呢，变态归变态，我对你还是有爱的——”
　　“我也爱你，弟弟——爱你爱到一定要弄死你！”
　　怀中的拷鬼棒碎了，阿左很快丢了个玉如意给我。而不远处的阿中已经没了声息，却还用浮空术悬在半空。我紧盯着阿中蜷成一团瘦小的身影，牙齿咯咯作响。
　　“哎呀，你这样就不对了，莲莲。”黑莲心的声音越发轻快欢喜，“我如果不爱你，见你第一天就杀你了，何必留你到今日？我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不飞升，不抢属于我的东西，我就有办法帮你——哦，不对，是帮你的阿中。”
　　我原本不想听他的谎话，可他提到可以帮阿中——似乎看穿我的想法，黑莲心轻笑一声，手帕人也飘到我耳边。阿左看见了要抓，被我拦住了。
　　“这事其实很简单——天劫会到是因为你有飞升的心，只要你放弃飞升，天道不会为难你。到时你只需帮我承我那一半就可以了。那点能量对你的装备来说小菜一碟啦。”
　　手帕人伏在我耳边抚了抚我的脸，似是安慰又似是引诱：“莲莲，只要你对天说，我要用我飞升的命格去换阿中的命，你的阿中就能活了。”
　　它的声音极小，在隆隆的雷声中轻不可闻，但是阿左却捕捉到我表情的变化。他飞身上前一掌打飞手帕人，我却已经仰起头。
　　“不可！”阿左大吼。
　　我看了一眼已然僵硬昏厥的阿中，仰望着头顶的乌云和其中闪烁的电光，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老天！我柏莲莲！愿意放弃我飞升的命格！去换阿中的命！求你成全！”
　　说完最后一个字，一个炸雷轰响，雷声落，周围的一切突然归于平静。深灰色的乌云依旧盘绕在头顶，电光依旧闪动游走，可是风声、雨声、雷声，都如同按下暂停键一般消失了。
　　我用力挥动双手，飘到阿中身边。阿中的外形已经完全变回我们初次相遇的猴子模样，我可以轻易将他揽在怀里。他双眸紧闭，嘴唇青白，手掌与脚掌紧握成拳，四肢将银杆牢牢锁在怀里。
　　“阿中——”我哭着抱住他，试图把银杆从他怀里拔出来，随后赶来的阿左却把我推到一边。
　　“你干什么！”我气得捶他，阿左的表情却很哀伤。“莲莲小友，你中计了。”他那双和阿中一模一样的黑眼睛里盛满了泪水，未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身体里忽然传来一个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流淌到四肢，在指尖打着旋。忽然之间，我感受到了风雨、感受到四季、感受到阿左望着我的眼神里所包含的遗憾与伤心——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皮肤震颤而激动，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世间从未在我眼前如此清晰又如此扭曲，那是一种——一种渴望与之相联系、同时又被迫打开自己的感觉。
　　“这到底是——”我看向一旁的阿左，想要向他寻求答案。阿左摇摇头，轻声吐出几个字：“莲莲小友，你的仙体破了。”
　　似乎等待阿左这句话很久似的，黑莲心纵声狂笑着从操场边的树丛中走出：“莲莲、莲莲啊！”他亲热地叫着我的名字，英俊的面容兴奋得扭曲：“你动情了！我果然没看错！一个仙子竟然会把一根毛看得比自己的命格都重要！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太好笑了！我好爱你！”黑莲心笑得越发疯狂：“莲莲，下回可记得我们是并蒂莲，天劫也好命也好，我们共享！我要飞升，你就只能帮我！哈哈哈哈哈！”
　　伴随他的笑声的，是再度降下的天雷——乌云卷动，雷声翻涌，青白色的电光裹胁着天道的威力落下。
　　然而这一次，天道却不是冲着我来的。仿佛慢镜头般，青色的电龙狰狞着拐出刁钻的角度，从我身边绕过，准确的击中了阿中。
　　“不——”我哭叫着要扑过去，阿左却死死抓着我。
　　“阿中！阿中！你醒醒啊！你快跑啊——”
　　一道、两道、三道——电龙一次又一次咆哮着俯冲而下，阿中的身体被击得从抽动到一动不动，最终在最后一击下，化作闪烁的碎片，飘散在空中。
　　自那之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与他相伴的几年时光仿佛一个漫长的美梦，而阿中则是一个我为了排遣少年时代的寂寞而幻想出的幽灵。随着春天新枝抽芽，这个梦与幽灵，便与我不快乐的少年时代一起，被埋葬在荒芜萧瑟的冬景中。
　　和阿中一同消失的还有阿左和黑莲心。好些女生为黑莲心的失踪伤心落泪，我在一边好似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对黑莲心的恨意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很快就要模考了，我答应阿中要好好学习的。
　　然而事与愿违，第一次模考，我的成绩暴跌。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我死死咬着嘴唇，把哽咽憋了回去。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热烘烘、毛茸茸、还散发着猴子臭味的孙中安慰我了，我得坚强。第二次模考我不负众望重回原来的名次，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到高考。
　　出成绩那天，我买了一束花到学校，放在阿中消失的地方，双手合十向他报告我的成绩。
　　“哇，考得不错嘛！”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吓得跌倒在地，抬头一看，一只猴子正浮在半空，笑眯眯地看着我。
　　“阿、阿中？”我惊得心跳都快停止，猴子急忙做了个深呼吸的手势，安抚道：“莲莲小友、莫急、莫急——阿中消失啦，我是阿右。”在他的安抚下，我的呼吸逐渐平稳。阿右灵巧地落地，几下钻入操场旁的树丛里，把自己藏了个严实后冲我招手。
　　“我的化形术修得不好，就不在外人眼前现形啦！”我紧随他跳进树丛，问他：“阿中呢？阿中怎么样了？”
　　阿右不紧不慢地挠挠脖子，无视了我的问题，自顾自的说道：“莲莲小友，我此番下凡是为了助你修行。你的仙体虽因动情破了，但巧在黑莲心渡劫成功，你分了一半他的仙体，只消精心修炼一段时间，就能重回仙班啦。”
　　我不关心能不能回天庭，我只关心阿中。可是阿右怎么都不理我，一个劲儿地讲他的培训计划，还打算跟着我去上大学。我实在气愤，一把握住他瘦小的肩膀狂摇。
　　“阿中呢？阿中在哪里？快告诉我——”
　　阿右毕竟是猴子体形，比不过我一个成年人类，几下就被摇得认输。
　　“阿中啊，他不是被天雷给劈得灰飞烟灭了嘛，自然就散落在凡间啦，说不定你那天吸进去的空气里都有阿中呢。”
　　我伤心得嚎啕大哭，阿右吓得急忙捂住我的嘴，生怕我引来其他人类。
　　“好啦好啦，别哭啦——阿中没死，我逗你玩呢。”
　　“真的？”我哭得打了个嗝，抓住阿右的胳膊要他给我解释清楚。阿右叹了口气，问：“莲莲小友，你回答我——阿中他是什么？”
　　“他是、他是斗战胜佛脖子后面的一根毛！”
　　阿右点头，接着问：“那毛被雷劈以后会发生什么？”我立刻回想起阿中化为碎片的样子，伤心得眼泪直流，但也抽噎着回答阿右：“被雷劈以后，就焦了、就化成灰了……”
　　阿右再次颔首，用毛茸茸的爪子抹掉我的眼泪，又问：“那，你的头发焦了以后，还会长出来吗？”
　　……哎？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右：“毛囊没有被破坏的话，还会再长的。”
　　阿右满意地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莲莲小友，你准备报哪所大学呀？我提前做做准备。还有这个暑假你要学会浮空术和化形术，浮空术我会教你，化形术我们一起学——”阿右喋喋不休地讲着我的假期安排，而我的心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点头答应。
　　阿右盯着我报完志愿后要回天庭复命，临行前我托他带了一个大袋子和一封信给斗战胜佛。
　　“这是啥？”阿右打开袋子一看，一脸疑惑。“这是凡间最好用的生发洗发水，使用后可令毛发强韧浓密、亮泽顺滑！”我热情地向阿右介绍，“转世这么多年我都没去看过斗战胜佛他老人家，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用法我都写在信里了，请务必告诉传达给他老人家。”阿右的表情顿时严肃：“好珍贵的礼物，他一定舍不得用。”
　　我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是我作为晚辈的孝心，请他一定多多用、使劲儿用！用完我再买！自家人不必客气的！”
　　阿右回了天庭，几天后又下凡，告诉我斗战胜佛很喜欢我送的洗发水，还写了信给我。信上只有一行字——
　　阿中很快就会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