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亲手为她穿鞋 ...
-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章邯灼热的掌心仍紧紧按在我孱弱的脊背上。
混沌中听到的嘈杂声,以扶苏立即前往华阳宫的急切吩咐为首,在人群里开辟出一条各怀心思的小径。
短暂的时辰里,已觉冰冻三尺,无心他顾。
章邯无言,委下身一膝阖地,一手将我搁在大腿上,另一臂仍托着我肩背,拾起灰兔毛的裘衣裹在我身上。舒长松劲的吐息拂过额睫,四平八稳的。
待他重新抱起我,才听闻他胸中传来的震颤:“还不快去请太医?”
“是,是!”似乎可以想象锦鹊极力忍泪而不能的表情。
他起身长步跨去,洞若观火道:“记得带上华阳宫的人。”
原来他也明了六宫禁内对待回鹿台,大多是怠慢的,单锦鹊一人去请太医,怕是要吃闭门羹。
头依在他颈窝里,肆意汲取着他肌肤上源源不断的火热。分明他步履紧凑迅疾,蜷在他怀里的我却没受什么颠簸或动荡,睡得安稳。
同样是湿淋淋的两个人,我狼狈不堪,他却不受此般波折,终究是个俣俣硕人。
一行人拥促了庭阳,火速前往华阳宫。以带着我的章邯首当其冲,扶苏跟在他身侧主持局面,乱中有序。
昏沉中察觉扶苏带路入了华阳宫,吵嚷间穿越回廊往静谧些的厢房安排进去。
他放下我的动作轻得过分,好似害怕把我碰碎,倒不像他动如雷霆万钧的风格。
“嗣音为救姝曼而溺水,可如何是好!将军可懂急救之法?”扶苏忧心忡忡。
“殿下懂得屏息之法,并非溺水。”他语气是一贯沉着,语速却有些快,“但嘴唇青紫,指尖发乌,身呈僵冷,恐怕是冻伤。”
“冻伤?”听起来有些诧异,“现下不过秋中时节,纵然湖水寒凉,怎会使人冻伤?”
“此番原由,太医问诊后方有定论。请公子命人安排两个取暖的熏炉,再添几盆碳火,近置床榻。”不曾想这种紧要关头,扶苏也有些乱了阵脚,要取章邯的安排,于是连声应着急忙出门去了。
不知他们怎样救我,强撑许久,想保持清醒再有心无力。
他指尖着力,点封我全身大穴。我念及他自己也是浑身透湿还要守我病榻,多少有些惭愧,下意识嚅嚅嘴巴。“谢谢”二字在意识滑向虚无的间隙里融化在唇舌,捏不成型。
后来就不知道了。太医如何赶来,如何诊断,如何开药、叮嘱又离去,都不知道了。
再醒是被屋外尖锐的吵嘴声闹醒的,听来是庭阳发了脾气要闯进来,锦鹊竭力阻止,苦苦哀求庭阳放过我。她总是这样,将自己贬得伏到地里去,实在也没有必要如此,庭阳不会听的。
门外透来她们的照影,映了屋中的景致。晨里编扎的垂髻不算凌乱,将干不干;身上湿透的衣物被尽数换成宽松的月白色鲤鱼纹中衣,褪下的绣鞋搁置在稍远的脚踏上。四处仔细摆了几个鼎炉,暖烘烘的,连我那把饱受风霜的破琴也端正摆在中央的香几上。
又吵了半晌,把前来的扶苏同章邯一并惊动了才作罢,扶苏知晓后连劝带哄拽走了庭阳。待看着二人渐渐走远,锦鹊这才放心打开房门,一见我醒了,不知怎的又红了眼:“殿下怎么醒得这样快,定是方才喧哗惊扰,叫殿下不得安生。”
虚弱地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试了两次均是失败,锦鹊连忙上来帮忙,面上哀切的神色更甚:“殿下自幼身带寒毒,怎可跳湖?听太医说,殿下今日体内阴寒催发于心肺,却不显病症,只怕郁积于内,日后更加凶险。”晶莹的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最寒心应是殿下好心救了庭阳公主,她却反过来兴师问罪,同是人心,她怎么好,怎么好……”
牵起嘴角对她淡笑着摇了摇头以示安抚,但作用好像不大。我望向门口伫立的章邯同端着汤药的仆从,不想叫锦鹊在外人面前失了态,晃晃衣袖哑声道:“我的……衣服。”她立马应声是,“锦鹊去瞧瞧殿下的衣裳可有打理好。”而后抹着泪低头匆忙出门去了。
再瞧章邯,耐心极佳,一直等到屋内重剩我一人时才从仆从手中接了装着药汁的木盘。
他一腿跨进门来,我也不再躺靠着,自行倚扶着引枕,斜身挪了双腿欲下地。
我的脚即刻触地的一刹见他神色微动,不及细想其中意味,一瞬风驰电掣他已然飞身至面前,卷袭微燥的熏风扑面而来,拂掠的一行一动在被门框住的光束里全然看不清。从门槛到床边这数丈的路程,完成只在眨眼的功夫。
他倾身一手接住两只光溜溜的脚,左手仍托着木盘,碗中一滴未洒。聚焦在他突如其来近在咫尺清晰如此的脸上,我确实有些许惊动。
锋利到入木三分的眉眼,英挺傲人的山根梁骨,刀刻般泛青的下巴,以及周身激荡着的、军人特有的凛然杀伐之气。应是长期在黑暗中行走的生杀予夺的人,却因着低垂着眼眸,敛去了几分盛气凌人,逆着流光凭空生出几分风雅磊落。
他节骨分明的食指穿过我的踝骨,牢牢环握着两个脚腕的手显得修长有力,手心里的温度暖得恰到好处。
顺应他的动作向下瞧,原来是脚踏上被不知哪个莽撞的下人摆了盆碳火,我一时不察。若是他不在,我怕是已经一脚踩进烧得正旺的炭盆中。
他在榻边屈腿蹲下,姿势自成一派轩昂。置下紫檀珠雕的托盘后以膝抵开了紧挨的炭盆,随后抬眼看我,而恰好我也在看他,于是便如此了,没什么预兆,直直对视了起来。
绵密微辛的烟气薰薰漾漾弥散在两道不加修饰的眼神中,他幽深眸色里仿佛暗藏了星辉,比这碳火更燈明。更像一潭澈水,满眼容纳了我脸上强作轻松的病色。
火盆中的光转换了角度,为他镀上一层昧开的橙红。若不是总在漆黑的暗夜里进出,这样风度气概的容貌应是早早赚到了大片女眷的倾慕。
见他如此,才徐徐放下心来。从他手中挣开一只脚,脚尖指向放在不远处的鞋履,嗓音里尽是倦懒:“我要穿鞋。”
全身只着了这件宽松的衣裳,也能将我罩住。腰侧细绳在腰围绕了一圈才被系成小花结。现在身子松懈下来,领口压不住歪滑,露出一半清稚的锁骨,下摆也随好动的脚丫垂落在地,尤其显得小腿白璧无瑕。
虽纤弱,却匀称。
他听后愣了半会儿,躲开我的视线轻说了声是,然后低头抬手取了我一双小巧的绣花鞋。
却始终没等他放下的动作,见他拎着我的鞋又停了许久,最后以膝支地,将我双脚轻放于膝上。
我有些不明所以,顺从地由他捧了左脚轻柔地放进鞋里。他指腹薄茧摩挲过脚心和周遭皮肤传来零星的痒,使我不禁也是一愣。
本是叫他帮忙将鞋递来,没料到他能如此殷勤,照顾人倒是悉心,还算不错。
左脚穿好,我自是满意,自觉抬起右脚,却眼尖发现他耳垂上可疑的粉红色,不解问道:“你可是身体不适?”
他垂头闷声:“不是。”
“那是觉得屋里太热?”
他头埋得更低:“并……并非。”
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他额前两缕短发乖乖垂着。若有所思地凑近他,伸手挑起一缕,是出乎意料的干燥柔软,我喃喃惊叹,语息携着似有若无的鼻音,听上去颇为软糯缠绵:“是不是为了救我,你也生病了?”
他从我手中夺回发丝的动作里竟被我看出一丝慌张:“末……末将已用内力催干水气,殿……殿下不必挂怀。”
耳朵好像更红了。
我不解地眨眨眼,既不是身体不适,也不是环境炎热难当,那就是现在正在做的事令他感觉不痛快咯?
“若是不想帮我穿,不必勉强自己。”我宽慰他。
结果他猛得一抱拳,吓了我一跳:“殿下亲命,末将莫敢不从!”
我命令他什么了?不多思索,只觉章邯这小样子还挺倔,分明他自己难受得耳朵都要滴出血来了。
我也不乐得做恶人,端起盘中碗一连数口吞下热腾腾的药。
我被苦出一个狠狠的战栗,他还是低着头蹲在床前,像根橡木桩子。
伸脚进他含弯的腹部与大腿之间,足尖点了点他梆硬而肌理分明的肚子:“你,退下罢。”
他如蒙大赦,低头小心放下我的脚,又摸索着端走了托盘。
始终还是没有抬头看我,离开的步伐快得像在奔逃。
倒是我有些摸不清了:“……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