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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名场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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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邯出去时极为细致地为我掩上门,并遣退了周围下仆。
厢房中顿时静悄下来,望几截燃尽的焚香断落作残灰凉土,独我一人无所事事。
锦鹊托人送来我的衣物,自己不知去了哪里。
我这羸弱多病体质,入了新秋便每况愈下,行动总是有些迟缓无力的。我曳着飘摇的脚步,锦丝的衣衫从床褥拖到织毯上,覆着行了几步,惹出几般窃窃私语似的微弱摩擦声。
案几前别腿而坐,行举如同炉烟几许颤巍。细长指尖似捻了些缱绻,抚摩断弦的动作慢得像昔日凋敝的年岁,无从说起。
本是墨意通透的琴身,却生生剥去几块木漆,拗断三两根弦丝;曾如鹤引吭,如今也玷染了音色,无人爱怜。
动手镶正琴额下端承弦的岳山,便是一块硬木卡进暗槽,又细细查看,庆幸发觉所断两弦皆是不堪重击而从琴头弦眼崩去,尚有补救余地。
拧过偏移的琴轸,按住弯折的弦在龙龈上,捏了弦头穿过承露部分,使力扯紧后试图将其固定在背后针柱上。
尚坚韧的弦丝勒陷进手指肉里,与素白纤瘦的
指尖绞缠,印痕愈发深刻,割出三分醒目的钝痛。想是痛些,便可安得牢固些。于是我蓄着劲儿揪着弦也不撒手,同它别扭。
忆及阿珍在时,从来不许我动这些。
她说琴此物过于沉重,不是好物。
可她自己却天天地练,不曾怠慢。
那时人人都说珍夫人琴技一绝,旁人听了,如沐春风,若比置身三月桃花源,十里晴昼海。我不知道阿珍的琴弹得如何,只是每逢她抚琴,绮户之外经过的仆役们便不由驻足而会神谛听。
然而他们也只知听琴,不知阿珍在乐理上的造诣远不止如此。比起低瓮的短尾琴,音质更为轻灵的瑶筝与鸾瑟才是阿珍更为得心应手的弦器。
必是父王更喜欢琴音。阿珍为了毕生所图之事,只有藏起这点寥予慰藉的喜好,凭借琴在后宫之中多争取一点父王的注意力。
实来难怪,她这般身份,意味着需要更多的机会,为此牺牲再多都不为过。
当然,有了机会,就得把握机会。
所以阿珍比练琴做得更勤奋更认真的事,是练剑。
她日日兢兢业业练的那把古剑,不长,约半臂,拔之却如星汉挥散,耍起来光晕湮颤,似引取天罡璨然。
剑身纹路屈襞蟠曲,凹凸可循,谓之,鱼藏。
然,薄如蝉翼,一线封喉。
鱼藏之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听闻是东吴那边传过来的诛侯之剑,凶邪更胜正气。
阿珍却说它是勇绝之剑。
真当最是果敢无谓,也最是孤独胜雪,一如她飞散在琴音里的歌声——
她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莫问归期,此行无绝期。
好一段生离死别,不知唱谁。
犹记那年的冬,来得格外早。亦在年关时节,阿珍提剑负琴掀雨而去,不愿错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室暖香,思绪却渐凉。
若提起阿珍的佩剑,确实自那以后便不曾见过了。不过羲和宫离散后,当是华阳宫代为整纳了物什,搬移出废殿,至于移到哪里去……
我忽然抬眼,从没掩死的门缝里,看到了华阳宫幡明隆盛的景象,是我不曾肖想过的荣宠。
或许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也说不定呢……
干坐良久,我起身褪下衣衫。白皙肌肤被炉光映出几分清稠的蜜色,丝缕缭绕的青烟随肢体的律动徐徐散去。
对襟短衫外的细绳绕法有些复杂,总是一不注意便松了口,滑落半边肩,露出最里头雪白的丝织小衣。
我低头认真系着衣带的结,衣摆垂在莹白的腿根,若有若无轻轻掩着,咧到肩头的衣领便无暇去管了。
“砰——”
乍然一声,房门大敞间冲进来的劲风,摔破了平静。系带脱手而落,连同半件短衫一同滑下,露出半件贴着肌理的吊带小衣和两条光溜溜的腿。
满屋充盈的甜腻的熏香味道,被他凌然霸道的气焰撞得好一阵晃荡,翻涌如浪,又徐徐交融,轻厮慢缠。
破门而入的章邯长剑在侧,全然不见先前赧然,安行疾斗之中颇有种披坚执锐的气魄,目光里的威压,伴随鹰一样犀利的视线雕翎般飞射而来。
凛冽的眼神却在触碰到我身体的那一刻剧变惊愕,一时间慌乱得判若两人。
平时跟人精似的,现在沉静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种迷茫的表情。
抬眸相接,我淡定将腰肢上半开对襟自然拢上,素白无皱的手指拈起幼滑的衣料,缓缓拉上瘦薄的肩膀,两腿被灌进来的风吹得凉了,不自觉地相互交叠在一起蹭了蹭。
见他像被点了穴似的定在原地,我有些不解:“嗯?”
声音与放松的身体一样懒散随意,将黏未黏。
章邯一言不合迅速红了脸,又是“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有那么可怕?
想不通。
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边整理鬓发边拉开门,见他还呆愣愣地站在门口,我点过头准备离开。
“末将唐突,请殿下降罪。”他追上来,神色仍然有些不自然,倒不像他平日快刀乱麻又左右逢源的样子。
我兜起手浑不在意,软糯的音调从鼻腔里绵绵地飘出来:“嗯。”
“末将偶然撞见一贼人逃窜,方追踪至此,事发突然,冲撞了殿下。”他走在我身畔,解释得认真。
我不答无妨,懒洋洋地反问:“什么贼?”
谈起公事,他认真得像变了个人。一改困窘,蹙眉思索道:“当时仓促,只见贼人背影一闪而过。似乎武艺不高,但胜在轻盈灵动,不似男子……”
匆匆一眼,便可推断至此。那么以他的洞察力,定能看出——
“不知……锦鹊姑娘为何没有服侍殿下左右?”他很快想到了什么,进入一种强势的破案状态。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知。”
“那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他眯了眯眼,低沉的音调被我听出一丝捕猎前的兴奋。
经行过阁道,转而踏上高低错落的廊桥,我开诚布公,状似随意:“你怀疑她?”
他侧头看我半晌,笑了一下,坦言说是。
我噘噘嘴,再问:“理由呢?”
转头向他投去浅浅的目光,映入眼眶是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贼来,她恰好也来了;贼出现,她恰好没出现;贼懂武,她——恰好也懂武。”
果然,他早就看出锦鹊不是普通婢女。
“懂武不假,只是胆子小了些。”
以锦鹊的身份,留在宫里实属不易,我不好做太多辩解。章邯此人,惹不得。
“依末将看,也未必。”他向廊桥下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向下看。
顺着他的方向,我看到了下方正和庭阳一干人对峙的锦鹊。气氛很是不平和,想是争锋相对的。
我不语,学着章邯的样子抱起手臂,斜身靠在廊桥立柱上看戏。
“殿下如此护着锦鹊姑娘,为何不为她解围?”他似乎觉得有趣,声音里藏着点蛊惑。
“不仅我不去,若她们打起来,你也不许去。”我抬手遮住洒在脸上的阳光,末了补上一句,“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偷看我。”
他一下呛住,唇边握拳假咳了一嗓子:“为……为何?”
“因为……我也想见见勇敢的锦鹊。”我难得的正经了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