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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高光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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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惹得不快,但始终也没有闹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况且他是影密卫之首,在其位总要忠其事,不怪他执着于缉拿锦鹊了。
如今锦鹊之危难已解,也量他诚心道歉,姑且……算个不计前嫌吧。
此时,我正坐在胡亥的客席上,神思遥飞,回想起前两日他认错时的态度还算端正,倒也有点意思。
“阿姐,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胡亥询问的脸上带了些少有的和煦笑意,而真假有几分,不知。
“我在想,今日胡亥小公子怎有闲情请我喝茶了?”
“这段时日课业繁忙,忘了去找阿姐,阿姐不会怪我吧?”他仍是一派无害的模样,越是保持得一成未变,越是令人陌生惊惧。
究竟是忘了来,还是知晓拉拢锦鹊被发觉,刻意避开两日?
将杯子推上前,由他添口新叶水:“咱们胡亥主意大着呢,阿姐可不敢有怨言呢。”
我意有所指,还是揭了些他的面子。
胡亥也不是肯吃亏的主,知道我的意思,便开门见山:“难道我送的礼物,阿姐不喜欢么?不过也没办法,用来刺杀父王的剑,我怎么敢收着呢?”
一针见血,用阿珍的身份来反击我,也算个好反击。
口舌之争而已,应当都是次要的。
“阿姐也不用太过挂怀,今日不过是请你来叙叙旧。”
“是啊,也难得,想当年在羲和宫时,还不曾认识你,只有自己玩。”我不想弯来绕去,干脆替他起个头。
胡亥在我案前放下茶盏:“自打见到阿姐,就是在珍夫人去后,不知阿姐之前可也是如此温吞的性子?”
我并不急着饮茶:“是否温吞,我也不知,只是那时我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
“是啊,你还小,没听过羲和宫小殿下是哑巴的传言罢。”
他笑了一下:“传言么,总归是用来破的。”
这时才悠悠捏起茶杯抵在唇边,我也似有若无地回笑说:“是么?你不知道那几年花阴经常被珍夫人责罚吗?”
“哦?为何?”他来了兴致。
再放下茶杯,我将身子向前倾斜,故作神秘:“自然是因为太贪玩好动,翻箱倒柜的,惹大人不快!”
换来他大笑两声:“怎会!我可不信阿姐是顽皮胡闹的。”
“真的,阿珍从不让我进她的屋,可孩子么,越是不让做什么,就偏要去试试。”我敞开话匣子,“羲和宫人也不多,那天趁她外出,我便偷偷潜入她的寝殿,一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后来呢?”胡亥压低的视线透出幽然闪烁的目光,是被他强压的好奇。
“我自然是不信邪的,深以为她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让我知道,便翻箱倒柜地找,最终我发现她枕头下是个暗格,敲一敲,竟是空心的,将它打开,你猜……我瞧见了什么?”我睁大眼睛望向他。
他食指稍稍用力捏了捏杯沿,舔了舔嘴角,俨然是豺狼虎豹望见猎物的神态:“是什么?”
“噗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什么也没有!”
见他眼神里的笑意逐渐隐去,面色多有阴郁,我接着笑道:“什么也没找到,还被归来的阿珍逮个正着,挨了好一通责问呢~”
胡亥森森注视我夸张的笑颜,扯起嘴角轻哼一声:“原来如此。”
他要什么,我很清楚,若是被人牵着走,倒不如先挣脱缰绳。
我笑累了,叹口气平静下来,才端起茶杯真正喝上一口,面儿里无辜:“你说人的好奇心奇不奇怪,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总想去看看,看了又觉着不过瘾,还得摸一摸。喜欢的偏要占为己有,否则就不痛快。”
“阿姐说的没错,强扭的瓜不甜。”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瞧,“可惜我不喜欢甜食,只想用力把它扭下来,扭下来,我就高兴了。”
那眼神瞧得我浑身不舒坦,不想接着待下去。
想到此,我不愿多留,搁杯起身,撇下句似是而非的回答:“好在当时我没有看见应该在暗格里的宝贝,否则现在复杂事态,只怕是另一种局面。”
甩袖背手推门而去,撂下别话,慢慢走远:
“十八弟的茶确实香,只是茶叶太新,香在表面,却香不到肚里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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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场面和心不和的交涉,我只觉疲惫,回时坐在屋后的凉亭,空琴半架,却独独相对,没什么弹的兴致。
这片小亭半倚楼阁,因为背阳,平日极少来,所以也不刻意打理,落了不少灰。
不过我此时只想躲清静,倒也顾不得这许多。
简单扫落小桌上积蓄的层灰,一人静坐,惯常清闲。
若是长久蛰伏深宫,常理而言,我应当攀附的人该是胡亥无疑。纵然他天性阴狠,对我却还算不曾亏待。
若非我不想如此,也许我已经在为他筹谋天下,借他名利换取一身荣华富贵。
可惜富贵于我而言,不过千帆侧畔,江海飘萍,只有自由才是能载亦能覆的奔涌流水。
接连而来的烦事让我不堪困扰,夜里觉浅,白日总是轻易便乏了。
抬手轻撑住脑袋,合眼欲调息养神,不想这一寐,竟一睡入梦去了。
梦里霓裳飘带,女子花间舞剑,灵活婉转似鸟雀灵动,体态活络优美,张弛间却是招招毙命的狠毒把式,彼时我已然辨认不清那人脸庞,不过熟识一场,也许有些映像。
神魂迷迷地又陷落了,睡得不很安稳,但仍没有要醒来,模模糊糊地,有人将臂膀借予我倚靠,又用宽阔披风将我裹入暖意里。
大约是锦鹊罢,她经常如此为我披衣,宁肯守着,也不忍心将我叫醒。
不过她的胳膊枕着也算安稳,虽是骨骼肌肉都了些,好似与以往不同,罢了,在睡梦里也辨别不清,由她去吧。
不知又昏沉了多久,斜靠的姿势让人有些不舒服,我有意顺着她上臂,枕在她肩窝里,额头恰好贴于她颈项,方能安然入眠。
怪是她今日格外稳健,承着我的力却晃也不晃那么一下。
睡意迷蒙时我闭着眼,鼻尖轻蹭她颈下的皮肤,从喉咙挤出些嗓音微哑的悄悄话:
“你……换熏香了。”
她却在这种奇怪的关头颤栗了,好像能听见耳畔喉头中传来的吞咽的动静,惹得我不觉笑起来。
“真好闻~”我说,然后又抵挡不住困意地沉沉睡去。
只是周身被环绕之处,温度忽然更高了些……
这一觉,一直到周公尽退,自然将醒时分,我贪恋地在锦鹊怀里动了动,惊觉枕靠那人肩宽甲硬,根本不是身娇体软的锦鹊!
而且我不是已经把锦鹊赶走了吗?!!
“看招!”
睁眼猛然递去掌力,击在他的胸口。
章邯一动不动,看我的眼神有些难得一见的委屈:
“殿下……”
我掌心积了些冰意,挥送而去时碎散成一片晶亮四溅,撞破在他胸前银甲外。但我知道他没有设防,穿透进去的内力不会骗我。
“你、你怎么会在此。”我忙乱地裹紧披风,险些乱了方寸。
他作势揉了揉被我打到的地方:“恩将仇报可不是个好习惯,殿下。”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怎样接话,被他控制了主动权。
章邯换了个姿势,半跪坐在我身侧,将我笼罩:“殿下何故憩在此处?亭内过于阴凉,对殿下身子无益。”
瞧日头,估摸也有半个时辰了,让他劳力许久,竟还出手中伤,怎么说我也没道理可讲。
摸摸鼻尖,我垂下眼:“原本是想练琴,谁知……要不我现在给你弹一曲,算作赔礼?”
说着我伸手想去抚琴,他却一掌覆在弦上阻止了动作。
“殿下分明不喜琴,便不要弹了。”
他的话那么沉,没有掉落在地上,没有掉在耳里,只撞在心波,激起层叠细浪。
我牵了牵嘴角:“何出此言?”
“爱琴之人懂得养琴,定期以松脂擦拭,令其寿命长久。可殿下的这把琴斑驳艰涩,伤痕累累,必是不为殿下所垂青了。”他看我,眼神平坦静谧。
“只是如此?”我向他发难。
“不止如此。”他答得很快,动作也快,握住我的左手,握起来,攥紧,“长期抚琴之人,左手拇指外侧必有厚茧,殿下不惜忍痛割除,应是不愿为人所知……
“殿下看琴的眼神总是很难过,为什么?”
簌簌沙沙的风游过我们的发鬓,他深灰的眉睫在光里,在眼前。
太近了。
从未有一个人,离我这样的近,真正的近。
“是,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这些会唱歌的破木头。”
最终,我抽出手,“可活在深宫,喜恶不由己。”
大抵是我鲜少吐露的无奈触动了他,竟让他做出些不切实际的假设:
“若是世间有一处,可保你无忧无虑,喜你所可喜,你愿意去吗?”
他别样认真的神情震得我愣了神。
“噗呵~~”我笑他,“你痴啦,不会有这种地方。”
“若殿下愿意,就会有。”
他放眼去望天边云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时辰不早,夜里还需布巡,末将先行告退。”
我点头允他离开,又在他踏上凉亭矮栏欲飞跃而下之际出声唤住:“哎慢着!”
见他疑惑,我才没好气地用下巴指指扶梯:“用走的。”
他慢慢收回脚,转身乖乖下楼去了,铁靴在木梯上蹬出明亮的咚音。
目送他板正的背影在斜阳里拉长远去,直至消失在宫道尽头,逐渐将方才的清醒梦忆起。
那熟悉女子束衣执剑,转过面来,露出我的眉眼和样貌。
我在原处掀起琴,露出琴底暗藏玄机的龙池,取下藏于其中的猛鬼面具,看它在夕阳下泛出凶恶无比的古铜光泽。
缓缓将它盖在脸上,轻说:
“也许真的有那种地方,应是黄泉极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