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人生不知味（中） ...
-
兰亭公主病故的旨意是在第二日发出的，与朔禾公主的死讯一样，只不过是唏嘘一场之后，就再没有了音讯。
而洛淼与江都依旧有条不紊地暗自积蓄着力量，没有丝毫轻率的举动，也没有所谓的义愤填膺。
事实上，澹台净说得没有错，十二衣有三位在连昌，虽然已经损失了一个夜衣，但瑶衣与笑衣依旧留在这里，一手传递着连昌的情报。
故而，在接到兰亭公主病故消息的同时，苏湛手上也握着笑衣的飞鸽传书。
讯息为假，平安离宫。
白衣的男子立在窗前，清风拂乱了黑发，那双眸光静冷的眼睛去投向了北方，手上的青玉指环慢慢转动着，流转出清辉，身后沉静的少女默然注视着他，微微笑着的容上没有过多波动的情绪。
“如此，师兄可是放心了？”慢慢开口的澹台净笑道，“八殿下那里我也遣人送去了消息，应当不会有问题。”
低头不语的男子一拂衣袖，转身坐下，渐道：“小净，你能留在洛淼么？”
澹台净一顿，目光清净之余含了些许了然的笑意：“师兄是要亲自走一趟连昌吗？”眉眼里隐约带着忧虑的少女轻道，“连昌并不万全，谢家之人，也非泛泛之辈。”
“无妨。”冷清从容的少年袖下修长的手指握住那管玉箫，指腹慢慢摩挲着，直到生出了淡淡的温度，唇畔微弯，“谢家既肯放她出来，就必定不会管得太过严格。”
“那么，如果只是一个诱饵呢？”澹台净心思向来缜密，不掺杂私情，这恰恰弥补了如今的苏湛所缺少的冷漠和尖锐，“如果谢家只是想用三公主来引诱出师兄与八殿下呢？”
苏湛眸光一绽，犹如光华忽盛的灼阳，清寒的笑容一晃而过，带着某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慢慢地收起手心，一字一字地道：“那么，就摧毁它。”
如果无法逃避必然的结局，那么只有去改变它。
一向淡定而骄傲的端敬亲王世子此刻已如微芒绽放之剑，锐利而冷凝，这个少年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冷厉。
他很清楚前面是一条怎么样的道路。复国，漫漫无期的结局，那是必须踏着万人鲜血而上的征途，即便，他所屠戮的，同样也是郁家臣民。
他也同样明白，那个重新获得自由的少女，已经不会与往日一般干净透彻，他希冀着她慢慢学会坚强与从容，穿梭在未知的血雨腥风里，他期待着她慢慢绽放光芒的那一天，与他并肩作战，渐渐长成坚忍而清静的女子。
那是在他手心里安顺成长的孩子，也是在他心里种下种子的少女。
如水晶一样玲珑剔透，如日光一般明媚活泼，跋涉在自己的道路上。
曾经，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欢呼雀跃的身影，会坐在树梢上晃着双腿的碧衫少女，会披了戏衣低吟浅唱的清秀小公主，会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笑吟吟地注视着他，说出“我饿了”这样调皮话语的明朗孩子。
那个女孩子，一直在牵着他的衣袖，满心欢喜地唤着“阿倦、阿倦”。
会哭会笑，在他怀里蜷缩得像一只小猫一般，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光芒，是他所不曾有过的明净透亮。
握住她的手，仿佛就握住了温暖。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旦想起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之时，脸上暖暖的笑容。
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澹台净一瞬间也缓缓笑了，淡道：“那么洛淼，就暂时交给我吧。”
“多谢。”第一次郑重地与人道谢的少年略一颔首。
澹台净莞尔，眉眼里盛开了笑意：“小哥哥何必如此多礼？”
那是小时候的称呼，秀美的小丫头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拽了他的衣袖，含混不清地喊着“小哥哥”，而苏湛，也就任她拉着，抬首无奈地沉默不语。
苏湛是端敬亲王唯一的儿子，然而他却有这样一个透彻如镜子一样的妹妹。
七窍玲珑心，说的就是澹台净这样的女子，一路与苏湛一同成长的少女，始终都在追赶着师兄的步伐，慢慢学会掌握着整座城池——昀城。
而此刻，行走在污秽里的少女，抱着自己刚出生的侄女，艰难地在连昌城里沉浮着。
谢绎给过她的银子，一部分用来向乳娘买了奶水，一部分却是被人摸走偷去。
乱世之乱，让人无可想像。
被乞丐好心提醒着的少女，最终用泥巴抹黑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眸。
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喂这个孩子了，路边拾来的残饼之流的食物，这么小的孩子根本就咽不下去，空有焦急心情却又生怕暴露行踪的少女急得几度落下泪来。
想要谋生的宁岚几日来抱着承璟——她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四处求教，甚至连那戏楼都曾去过。
不曾想到，当初一时兴起，跟着苏倦学的戏曲，如今竟成了她养活自己的唯一筹码。
不记得是第几次被赶了出来，少女脏黑的裙摆垂在地面上，双手紧紧抱着孩子，目光低落而呆滞。
她怔怔站在梨园门口，听着里面清冷高扬的琴声，久久无言。低头看着自己，衣衫褴褛，那双从小白皙如玉的手，早已满是伤疤。
生怕碰疼了孩子柔嫩肌肤，她几乎用布将承璟完全包裹起来，每日不断地冲洗着双手，然而那满手的污泥每日依旧会不断沾上，泥浆从头发上一点一滴的落下，整张脸都是那样凄惶与可怖。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
她蓦然转身，夺路而出，却在踉跄间跌倒在地，重重摔在水渍上，染了一身的黑水。
“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隐约的歌声依然无法控制的传入耳中。
她不要听，不要听！
用尽全力护住胸前孩子的少女趴在地上，却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恍惚之间，一双洁白的鞋子停在她面前，似是不沾惹尘埃般干净，如霜如雪，亮得刺目。
踏在脏水里，竟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少女缓缓抬头，看见一张清俊的脸，一双潋滟的眸，似曾相识。
白衣振袖，腰间挂着的白玉箫看上去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少年俯身，递给她一个馒头，柔声道：“饿么？”目光如水波流转，盈盈生姿。
怔在当场的少女霍然泪如雨下，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力量，她终于慢慢伸手去够住馒头塞进嘴里，却无声呜咽着。
方才那戏里唱的是什么？
一曲霸王别姬，一舞壮烈凄愁，道尽沧桑与寂寞，仿佛是最高昂的反抗。
而曾经，她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在少女，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最得宠爱的小公主。
手撑在地上，慢慢坐起来的少女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婴，崩溃一样地痛哭失声。
泪水落在承璟稚嫩的肌肤上，惊醒了沉睡着的孩子，开始咿咿呀呀地挥动着手臂，软软的小手打在少女的脸颊上，宁岚也丝毫不觉疼痛。
“阿倦……”她轻轻唤着，满脸的泪水，眼眸睁得极大，明亮而干净，蓦然捂住唇含混地道，“我害怕……”
“我怕死了，阿倦，我真的怕。”声音的哭腔浓重起来，泣不成声的少女忽然之间感到喉间涌起的话语一瞬间都成了无尽的静默，心里翻滚出的千万情绪却也只能这样诉说出来。
我害怕，我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我害怕，我会死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
那回忆里残留的都是什么样的过去？郁浅的抱憾终天，满眼的风烟与烈火，观澜阁的断垣残壁，楚岚染血的笑容，血池里腥腻而令人作呕的气味，三个月的黑暗与绝望，长姐失去尊严的妥协，以及最后行走在泥泞里的多日……
不堪回首的那些时光，终于可以做出告别。
“不要怕。”少年伸出手，想要去拭她眼角的泪水，白皙纤长的手指才触到那脸颊，敏感的少女就已下意识的偏转过头去。
苏湛只得伸手给她，轻轻地笑着：“跟我回家。”
望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少女忽然就眼眶一热。
回家。
这是多久没有听到过词句。留在宫里将近一年的光阴，仿佛过了几生几世，全然换了一个世界。
苏湛走的时候，山河岁月，虽有峥嵘初露，却依旧忙碌而美好着。
而今，国破家亡，这其中包含着的艰深决绝，又怎是一个词语能表达出来的？
“别碰我。”宁岚忽然哭着喃喃，“太脏了……太脏了……”
手上的污泥瞬间如同刺在心里的痛，显得那样碍眼和耻辱。想要缩回去在衣服上擦干净，却怎么也擦不掉，连身上的衣服都是脏的，怎么搓都搓不干净。
定定看了她半晌的少年，眉目里忽然绽开了温柔的笑意，伸手将她藏在身后的手拽出，握在手心，另一手替她拍掉发梢上的杂草，慢慢地道：“记不记得我走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什么？”
“若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一定要回来找我。”
“我从不在意，你的任何姿态。”
一字字地复述出那些话语的时候，昔日温暖美好的影子依稀可见，林林总总的往事恍惚掠过心头。
那些唱响在观澜阁的乐曲，那些放肆而欢悦的笑声，以及那白色的衣角，与沾满桃花花瓣的碧衫……
怔在原地的少女，从唇边盛放出苦涩而明净的笑容，一如那一日送他离去时的惆怅和落寞。
手心重新触碰到那个少年微凉的温度，苏湛握上去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嫌弃，仿佛宁岚满手的脏水与泥土都不存在一般，紧紧地抓着，生怕下一秒，眼前出现的就是幻觉。
再怎么肮脏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就足够了。
苏湛转身，牵着少女的手，与她并肩走在巷中，白衣飞扬而起的瞬间，宁岚分明看到了那个少年眼里的温暖与明澈，再不是如过去一般薄冰似的清寒，而是纯粹的暖色，如同午后日光，一点点地渗出风华来。
如果，你再也无法履行当初的承诺，那么，就站在原地，不要走开。
等着我回来找你。
你做不到的诺言，就让我来做。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人生不知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