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青红浅碧

29、人生不知味（下）

　　苏湛的暂居地在一条小巷里，也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打草惊蛇。
　　拿了银子找到乳娘喂饱承璟之后，又寻了布庄给宁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布料是麻，穿在身上的摩挲感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少女颇不适应，然而干净的衣衫却有一种淡淡的温暖在里面。
　　她宁可过这样平凡而艰苦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到穿着华服盛装的宫中。
　　碧衫的少女抱着女婴，慢慢与苏湛走在湿漉漉的小巷中。难以想像方才的自己是那么肮脏，宁岚既感到可悲，又有些失笑。
　　回程的路上，为了避免以后产生猜忌，他主动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听闻他是端敬亲王世子之后，宁岚没有过激的反映，反是坦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倦的身份必定不一般。”目光茫远而骄傲，“听太子哥哥有说过，公子湛的大名。”提及重华，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隔得那么远，磨得心里那样痛。
　　低头沉思的少女轻轻抿着唇：“以后还要改了称呼。”语气里略微带着惆怅，那个只会陪着她抚琴唱戏的闲散少年，如今已是声名赫赫的世子。
　　公子湛，有着这样光辉夺目名号的少年，不再是当年认真地说着：“虽有凌云之志，然胸襟未开”的伶人了，而是征战沙场百战不殆的白袍男子。
　　“不用改。”苏湛笑，如是说，“公子湛是为兰亭公主而打造出的神话，而苏倦，只是郁宁岚一个人的苏倦。”
　　抬首望着面前的男子，宁岚忽然微笑着，将承璟抱起，含泪道：“还没有告诉你，我多了一个侄女。”
　　“重华的女儿么？”苏湛的手指抚摸过承璟的脸颊，逗得那孩子咯咯直笑，“很像司璟。”
　　“我只想让她记住，她有一个比谁都爱她的母亲。”宁岚回忆起记忆里温婉而善良的女子，心里又是一阵酸疼，“司璟姐姐，不会白白为她付出一切。”
　　“司南，现在在江都。”苏湛微微笑着，那笑容里慢慢流露出莫名的情绪，“我父王、八殿下、宁舜都在那里。”
　　端敬亲王，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然而当初，却是他迫使心高气傲的苏湛化名入宫，有锻炼他的意味在里面，而苏湛也同样明白，更多的，是为了宁岚的生母。
　　他比宁岚更早知道，持盈的存在。
　　“庞诜还在庞家照顾大局，脱不开身。”苏湛凝思，“毕竟乱世当前，连昌六大贵族都必须站稳了，才能成为郁家最后的保障。”
　　宁岚沉默，最终喟叹一声道：“二表哥曾说过，这就是败者的结局。如果无法承受，就不能站起来。”谢绎比她看得更远也更开，这一点永远不可否认。
　　苏湛握紧了她的手，道：“三日后我带你离开连昌，去洛淼。”
　　从洛淼和江都开始，重新创造一个郁家，从头再来，一切回归原点。
　　宁岚却顿住脚步，一抬首，清朗的眼里充盈了某种情绪。穿着布麻衣服的清瘦少女，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着：“阿倦，我想留下来。”
　　苏湛回首看她，伸手将她耳边被吹散的鬓发拢起，淡道：“原因？”
　　宁岚抬手重新抓着苏湛的手，眼里流转了几番涟漪，坚定地道：“如果我要从连昌逃回洛淼才能活下去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我想留在这里，如果我没有办法在这里立足，那么到了洛淼也是一样。”深吸一口气，眼里已经有了坚韧之色的少女接着道，“我不想仅仅只是一个公主，我想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战斗。”
　　回到了洛淼，她依旧可以做她高高在上的公主，战事、复国这些事情都可以交给苏湛和郁重光，没有人会责怪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也没有人会要求她必须站在腥风血雨之间，然而她却忽然生出了莫名的坚强。
　　从鲜血和战火里走出来的小公主，不想再那样天真下去，不想再到了紧要关头，只能靠着别人保护自己，不想到了最后，只能逃避而不能面对。
　　第一次从这个单纯的少女眼里读出这样的情绪，苏湛的手在抚着她的眼眸之时，蓦然之间感受到了不同。
　　要经历什么样的残酷之后，才会把当年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这样的忍耐和坚强。
　　在他离开之际，只会抱怨没有人陪着自己玩闹的少女，如今却说想要并肩作战的话语。这曾经是他期待的场景，一直在等待那个女孩子成长的少年，却从心底里生出了心酸之感。
　　“可以么？”带着期盼与惶惑的宁岚，握着苏湛的手，已经从幼时的圆润变作了瘦削的脸庞清秀依旧，只是那种冷凝出来的气韵，慢慢具有了持盈的静冷气质。
　　没有母亲的凌厉和强大，但是郁宁岚始终有着自己的步伐和目标，性格里初露端倪的坚定与清静，如初生的蘩草一样，开始漫无边际地生长。
　　手指重重扣着少女的手，冷清而温和的少年蓦然伸手抱住面前仰头看他的少女，一如多年前在芸池边的那个深夜。
　　“是不是又要我提醒你我说过的话？”抵着她的头顶，环抱着温软的身体，忽然就生出一种满足与安逸的心情，就好像，眨眼之间就抱住了整个世界。
　　“嗳？”微微有些怔忡的少女靠在熟悉的怀抱里，鼻尖撞在他的胸口，嗅出熟悉的如青草香一样的气息，慢慢地回忆着遥远的过往。
　　在芸池边，还稍显青涩和稚嫩的少年，用他并不宽阔的臂膀，揽住如小鹿一样雀跃的女孩子，一字一句认真而轻柔地说着“我本就是为你而来。”
　　那舒展开的眉目，镌刻一样的秀雅，清寂的唇齿里渗出了温暖而美好的气息。
　　这一次，他也是为她而来，只不过少了父王的命令，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想要再看到那个小小少女欢快而明朗的笑容，想要再听到她温温软软地唤着“阿倦”。
　　“所以，我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慢慢收紧手臂的苏湛如是说着，手指绕了她的发丝，清俊骄傲的少年风华如玉，一言一语是不容置喙的肯定。
　　一时间，细细密密的欢悦在心里冒着泡，一点一点地充斥进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久了，再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喜悦。不再是一个人孤独摸索着，不再是一个抱膝坐在黑暗里，而是有她一直记挂着的少年抱着她说，我和你在一起。
　　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一定不会舍弃你。
　　“唔”的一声，一只小手开始挣扎，“哇……”
　　宁岚一怔，随之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承璟，抬头无奈地向着苏湛笑道：“还是回去吧，我怕她太闹腾。”
　　苏湛亦是含笑道：“也好。”唇上已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笑我？”宁岚抿唇看他，有些略微的恼怒，“又不是我生的，笑我做什么？”
　　一向冷淡自持的少年忽然笑得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满满的笑容染上了唇边，如同霍然冰释的湖水，涟漪过后，是清澈的水波荡漾。
　　在过去的一年多之中，分离的两人，从未这样开怀地笑过，没有担心，没有忧虑，眼里心里，不过只有现在、此刻而已。
　　一边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的宁岚，慢慢跟在苏湛的脚步之后，走在夕阳的余光里。
　　一直以来没有体会过的满足和幸福在这样艰难而困厄的岁月里悄悄浮现，眼泪又一次满上了眼眶。在宫中的时候，她甚至以为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自由地站在这个少年的身边，笑着跑着，而现在，看到他颀长的背影，就是一种最微薄的快乐。

　　叩门的时候，来应门的是一个清朗的女声。
　　开门之后，宁岚才看清，那是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子，说起话来轻快而明朗，只道：“湛儿回来了？”
　　忽略掉苏湛瞬间一拢的眉心，清俊的少年慢慢向宁岚道：“苏九词，我的堂姐，司笑衣之职。”
　　没有过多的关注笑衣这个身份，宁岚浅浅笑了，轻声地道：“苏姐姐。”
　　眉开眼笑的女子目光一落在宁岚怀里的女婴身上，大惊失色，极夸张地道：“你们两居然有私生女了？”
　　“啊。那个……”宁岚不确定该如何解释承璟的身份，只是手足无措地将眼神转向苏湛。
　　白衣少年眼睛都没眨一下，淡淡瞥了苏九词一眼，拂袖干脆地道：“重华的女儿。”
　　苏九词整个人都松下来叹了口气，也不顾苏湛的下一句：“也不算算日子再问。”
　　苏湛与宁岚相别一年，这孩子看来也不过刚出生，再加上早产，天生的瘦小，怎么算时间都很牵强。
　　装作没有听见堂弟这句话的九词牵住宁岚的手，笑道：“快进来吧，阿宁。”
　　“嗳？”呆怔的少女被她一手拉进来，门关上之后，青裙素净的女子依旧笑得温情而姣好：“既然是一家人了，自然要喊得亲热一些。”
　　难以想像这对姐弟性格的差别，宁岚艰难地从九词手中挣脱开来，慢慢地，一步步挪到苏湛身边，低头照看着承璟。
　　九词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堂弟伸手一拦，白袖翩然一起，道：“你吓到她了。”
　　撇撇嘴，收回手的女子一抱肘，静静立在原地，爽朗明快的笑容仿佛有一种感染人的活力。
　　“先回房间去吧。”回首轻声向宁岚道，顺手指了一个方向给她。苏湛低头与她说话之时，一向冷清的少年，眉目之间都是温和与安宁，那是九词小时候才见过的湛儿，有着清澈的眼眸和温柔的语调。
　　一时感慨的女子待宁岚走过拐角之后，才笑道：“湛儿到底长大了。”其实不比苏湛年长多少的女子如此说着，司职十二衣之笑衣的她，确实比苏湛经历得要多，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密卫，反是拥有更加敏锐与圆滑的交际能力。
　　“我们会留一段时间。”只开口说必要的部分，苏湛眼里的认真和肃穆让九词眼底掩藏起的深意也渐渐浮现出来。
　　笑着的女子真不愧了她笑衣之名，言笑宴宴之余，口中犀利的话语却不减退分毫：“就为了一个三公主，就丢下洛淼和江都不管不顾么？”昀城之人，做事冷静而不夹杂私情，几乎已成了天性使然的习惯。
　　深知堂姐脾性的少年也只是重复着：“我来之时就说过，我会保护她。”带着某种命令与高傲的口吻，却也夹杂了因为亲缘而存在着的直接。
　　如果不是他的堂姐，他也许解释都不想回应。
　　“就这么决定了？”一挑眉，明艳照人的女子一步之间已然近身，“不后悔？”
　　“不后悔。”认真回答着，苏湛白衣一拂，转身之时，才清道，“不要多对她说什么，还不是时候。”
　　与他们相比，宁岚还太敏感太干净，在这样危险的时刻，还是先隐藏掉行踪才是最好的办法。
　　“知道了。”懒懒答着的女子笑看着他的背影，忽地道，“果然还是城主最了解湛儿。”
　　“他要做的事，不会逾矩，也不能逾矩。有些事情，想要做的，在可能的范围和时间里，就让他去做。没有人可以阻止，即使是我，也不具有那样的能力。”澹台净曾这样对苏九词说过，年轻的城主，眼里闪动着更多的冷静淡漠的光芒。
　　即使聪慧精练如澹台净，也敬畏和关照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
　　所以苏九词除了与苏湛的亲缘关系之外，还或多或少地有着上下属的分界线。
　　那些从小在一起玩闹的孩子：苏湛、澹台净、楼毓、郁重华，还有苏九词。
　　各自有各自的道路，生或者死，也再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端敬亲王世子、昀城城主、北静王、太子、十二衣。
　　这些身份是荣耀也是枷锁，当时年少，如今也只能蜕变为苍凉的成熟。
　　苏九词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声，还是羡慕那个年轻的公主，即使失去了一切，也依然有那样多的人在他身边，而他们，却只能够孤军奋战。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