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人生不知味（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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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宁岚的骨子里，一直有类似持盈那样的倔强和孤傲，所以，在得知苏湛在此依旧化名为梨园戏行抚琴奏曲时，坚强的少女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去梨园唱戏。
那时候，苏湛的眸光微闪之余，凝结在手心里的冰寒一直未曾褪去，逆光立着的少女影子模糊不清，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晰得镌刻入心。
“我想要做些什么，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太没用。”宁岚微笑着说，虽是玩笑之言，却难掩落寞之色，不会武功不会智谋的她，什么都帮不了苏湛，多数时候，都只能在一边看着他和苏九词忙于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
甚至，她不晓得洛淼与江都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湛只是把他认为她应当知道的部分告诉了她。
一种强烈的想要参与感充斥了全身，不甘心就这样平庸地生活的少女开始寻求能够让自己变强的道路。
然而苏九词无意的一句“谢琛爱听戏”，就让宁岚的目光霍然转向了那里。
苏湛所做的事，不会毫无目的，甘心潜藏在人群中、混迹于戏子里的少年，一早就存了接近谢琛的心思。
彼此都清楚对方意图的两人，静默相对。
最终，苏湛伸手对她说：“那就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吧。”
梨园的园主在见到宁岚之时，已经断然拒绝她的进入，反是当红的戏伶一挑帘进门，目光从苏湛身上一滑而过，随口就笑说了一声“收吧”。
那个明媚妖娆的少女，也是与宁岚相仿的年纪，略长几岁，今年不过十九，却已在连昌唱出了响亮的名声。
季琳琅，名字里亦带着风尘的伶人，一面挑着宁岚的错，一面又倾心教授着一切。
有苏湛过去教过的底子在，宁岚学得极快。天资聪颖的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逐渐从青涩蜕变为熟练的唱腔，就连骄纵泼辣如季琳琅都会赞上三分。
一年的磨砺之后，宁岚几乎能够将季琳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连梨园园主都未必能分清楚两人。
然而在身侧抚琴伴奏的白衣少年时常悄无声息地笑着，看她每一次成长中的欢乐和痛苦。
然而也正是这一年，宁岚向苏湛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
请教我武功。
认真的语气之后，是背水一战的决绝。
郁重光已修整了兵马，蓄势待发，只缺少一个必然的契机。
然而因为滞留过久，澹台净的亲自赶来，却成全了她唯一的愿望。
沉静风华的昀城城主一字一顿地说：“你的骨骼已经完全成形，若要有柔韧的筋骨修习武功，除非拆骨重来。”
这就是苏湛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原因所在。
拆骨，那是一种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将身上每一块骨骼都推活重新接起，很少有人愿意挑战这样的极限，即使是当年的郁重华，亦望而却步。
苏湛是第一个拒绝的人，牵着宁岚的手转身而出的少年目光里飘忽着不明的情绪。
“师兄。”澹台净眼神清亮而透彻，“这是必须要经历的道路，走或不走，就是两个人生。”
白衣宽袖下的手慢慢地收紧，骨节分明，握得发白。面上并无过多的情绪，垂落下的发丝遮挡了双眸，静立着的少年双手捧着少女的脸颊，轻声问她：“不学了，可以么？”
宁岚无措而茫然，既没有颔首，也没有拒绝，只是抿唇低头，犹豫不决。
澹台净很难想像，她清冷高傲的师兄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那是对她都不曾有过的感情。即使，是在任何地方，苏湛都会昭示出她的身份。
但是无论如何，澹台净，始终是苏湛最疼爱的那个女孩儿，也是他视若亲妹的女孩儿。
终于向着宁岚绽开一丝清笑的少女，了然地道：“想好了便来寻我，这一次，我大约要留一个月。”墨绿的衣衫下，澹台净转瞬就到了门口，“我去交代笑衣一些事。”
几日后，澹台净单足立在竹尖凝气之时，宁岚也只是仰起头，说了一个字“好”。
她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少女，墨绿裙摆漾开如绿荷，轻盈似羽的身姿站在竹林之顶，黑发垂落，眉目清明，有着霜雪一样的皎洁与澄静。
跃身而下，干净利落如风中之鹤，澹台净没有看她，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白衣男子，清寂的神色背后却也是纵容。
“那么，从明天开始，就跟我进地窖。”澹台净微微笑着，含笑看向苏湛，“师兄一起来吧。”
白袖轻扬之余，那男子抚着宁岚的发梢，只道：“好。”眉眼里清冷依旧，却不自觉地带了温情与宠溺。
拆骨的整整一个月，是宁岚有生之年里，身体上所能承受的最痛的岁月。
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人活生生敲碎那样疼痛，死死咬住牙不尖叫出声的少女，每日里，冷汗淋漓，走出地窖的时候都好似虚脱了一般，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多数的时候，她都是紧紧抱住苏湛，强忍下那痛彻心扉的疼痛。到痛到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仿佛消失了一般的时候，也只有眼前会握住她的手给予她力量的少年在身侧。
苏湛每一刻都与她共同承受那些痛苦，挣扎在痛楚里的少女越加瘦下去的脸颊和惊惧的瞳孔，无数次都让他心惊胆战。
就算是在战场上，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忧虑和担心。
甚至到最后，会伸出手臂让宁岚咬着，以减轻痛苦。
少女唇齿之间，已是自己咬出了鲜血，仍是虚弱地摇头。
十指相扣的时候，清俊的少年感同身受她的心情，蓦然低头抱住她瑟瑟发抖的肩膀，用自己沉默的方式去抚慰怀里的少女。
这整一个月来，不仅仅是宁岚完全脱胎换骨，就连苏湛也是跟着急剧消瘦下去，连苏九词都忍不住责他不珍惜自己身体。
然而步伐越来越轻盈的少女眼神开始慢慢变得尖锐而锋冷，多次看着路边饥饿或受伤的老弱妇孺生生惨死，她内心的沉痛与愤怒与日俱增。
那一日，最后怀抱着孩子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说：“老天爷早就不要我们了，与其赖活，不如一死了断得干净。”
她怀里已经断气的孩子面色紫青，惊悚可怖，然而宁岚的手心一寸寸收紧。
替她合上眼睛，轻声说：“没有，上天从来没有抛弃过我们。”
宁岚瞬间抬头，眸中泪光闪动，渐渐闭上眼，泪水滑落，她哽咽道：“对不起。”
对不起。原谅我的退缩，让你们孤军奋战。原谅我的怯弱，贪恋着安逸而平静的生活。
从未有过的清醒和疼痛。这是郁家的臣民，这就是郁家臣子的下场么？连昌城的饿殍无数，死亡接踵而来，几乎笼罩了整个城池。
被屠戮的，全部是文人和妇孺。
所谓谋逆，究竟谁才是逆臣？
所谓叛乱，究竟谁才是乱贼？
在风中静站了许久，碧衫少女才擦干了眼泪，蓦然拂袖转身，清冽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广袖飞扬，宛如临风归来的神女。
我所爱着的人们，请你们相信，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们。
现在，我将重新回到你们身边，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
两年。
破釜沉舟、韬光养晦的两年。
逐渐变得内敛而静默的少女，在苏湛的身边，走出了她半生辉煌的开始。昔日明朗稚嫩的脸庞，如今已是冷静圆滑的笑容。
她的眼眸里，除了苏湛，没有人能够读出情绪来。
浓墨一样的深黑，见不到底。
而在梨园，季琳琅也慢慢将一部分的戏目让给宁岚登台，被问及艺名的时候，苏湛只说了两字：“庆澜”。
正如兰亭亦是苏湛给予宁岚的名号一般，庆澜这个新的名字同样也是苏湛说出的。
澜、兰、岚。
宁岚每一个名字都带着一个相同音韵的字，这却也是苏湛的喜好。苏湛爱兰，尤是君子兰，若非宁岚，他不会给别人起带有兰字音的名字。
苏湛与宁岚，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接近谢琛的机会。
然而就是这个机会，让他们等待了两年之久。
而也恰恰是这两年，名伶庆澜之名如狂风肆卷一般，传遍了整个连昌。
用粉墨戏妆掩饰掉真实容颜的少女，在每一次戴上笑脸的面具唱出一出又一出的喜剧的同时，心底里的不屑与骄傲也在缓缓积蓄着
当谢家的侍卫涌进梨园的时候，宁岚眼里是骤然掀起的波澜，而苏湛则抱琴于一边，静默不语。
他们指名要的是季琳琅，也点明了要她唱那一曲《霸王别姬》——据说是谢琛最爱的曲目。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宁岚亦冷笑，原来当年走出宫廷处处听到的《霸王别姬》，原因竟来自于此，委实可悲可叹。
当郁家在为了他们而浴血奋战的时候，这些人们，却在为如何向新帝王讨好献媚而绞尽脑汁。
然而依旧有着激烈的血性，在卑微的人群里慢慢沸腾着。
当季琳琅扬首傲然地说着：“郁氏的臣民，决不为叛臣唱戏，谁若是想去，谁便去。”锋利如刀的眼神一扫，“我季琳琅，决不做卖国贼。”
话音一落，眼里带着暖色的少女已然笑得委婉而和顺：“既然季姐姐这样说了，不如由庆澜去如何？”
纱帘一卷，宁岚灿然一笑，盈盈向谢家军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她眼角的余光隐约看到白衣的琴师手上不动声色地紧起，双唇抿起，静默孤冷的神色几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季琳琅飞扬而起的眉眼里，有诧异，有不屑，也有失望，但她也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
宁岚笑道：“季姐姐是明白人，当知识事务者为俊杰。”点到即止，□□内敛的少女，笑容浅浅，唇角弧度微弯，却惟有苏湛看到，她那双清冽的眼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是用干净和平缓，掩去了深沉的悲凉。
最终应允的官兵只留给宁岚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在她低头收拾东西的时候，季琳琅一手按住她的胭脂盒，道：“我来给你上妆。”
一边描眉，一边慢慢开口地女子问她：“我大约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只是，何必……”
宁岚温和一笑，伸出一手指制止季琳琅继续说下去，只笑道：“季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叫你一声姐姐么？”即使，对她百般刁难和责骂，即使，会对她偶尔的错误破口大骂……
“只是因为，你像我的二姐。”
飞扬起的眉角，放肆欢悦的笑声，活得骄傲而直接的楚岚。
季琳琅的手一顿，终是只叹道：“也罢，我管不得你。”心里对宁岚的身份本就有着些许计较的女子，也愿意谨守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
苏湛在身侧收好琴囊，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虽不是面对宁岚，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句话，他也只会对她说。
园主即刻笑容满面，连连作揖道：“有劳苏先生了。”
苏湛微一颔首，眼神里稍露清高霜冷之色，径直收好一池波琴，白袖半挽，修长的手指按在暗红的琴上，微微发白。
宁岚低头走到他身边，一牵他的袖管，轻道：“阿倦。”
了解宁岚如苏湛，自然知道她想要去做些什么，合眸沉思许久的白衣男子终究是喟叹，无奈的笑容之后，握住她的手，说：“走吧。我答应过陪你一起。”
宁岚瞬间抬首，唇角抿出一丝笑。
他们都知道前路上有着什么在等待，能否活着出来，也只能听天由命。然而在这样的时刻里，他依然会伸手对她说，我陪着你一起。
那么，即使是失败，也都足够了。
“阿倦。”那少女模糊地笑着，“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一定不要救我。”
一定，不要。
公子湛之于整场战役的重要，远远在兰亭公主之上。
她只祈求这样一次，为了大局，他能够放弃她不管。
慢慢抿紧唇的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紧到发疼。
踏出梨园的那一刻，阳光霍然绽放下来，亮到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牵着的双手没有放开，一直都没有。
门外的嘈杂响亮，紧张的情绪充满了整个身心，孤注一掷的少女慢慢等待着一切拉开序幕。
迎着远处而去，浓妆艳抹之下，清秀美好的容颜里，终于也因为身边的人，而带着真心的虔诚。
幕帘打开，席下忽然想起掌声，恍惚如梦。
一步步走上舞台的少女倏地有一种想要哭泣的愿望。
无论生与死，我们都在一起。
那一刹那，阳光明媚，照得她整个人生都光亮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人生不知味（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