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白首犹按剑（下） ...
-
楼毓那一日送宁岚回房间的时候，见她一手两镯，另一手却是五指空空，随口就说了一句：“尽快把那枚青玉指环找回来吧。”
“为什么？”宁岚目光惊疑，“你和梅衣都如此看重这个指环？”
她终是莫名地问了缘由，惊觉自己失言的楼毓带着笑含混地将这个问题带了过去，扯了苏湛出来：“明日我送你去江都。”
这句话把什么疑惑都冲走了，宁岚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笑意慢慢染上了眉梢：“谢谢王爷。”
“这会儿知道谢了？”斜瞥了她一眼，楼毓伸手狠劲揉着她的头发，看到她那一脸的傻笑，没好气地道，“我这一个月劳心劳力还得不到你一句好言好语，现在要见到苏湛了，就一脸的心花怒放，真是厚此薄彼。且不说那家伙如果知道我这些天来追着你打会不会直接拿剑看了我，怎么说三公主你也得好好地谢我一番不是？”
宁岚脸上是忍也忍不住的笑容，心里的喜悦一下子充盈了整个心胸，再也顾不得楼毓说了些什么，只是整个人都神采焕发起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含带着十分的笑意，望着楼毓抿唇而笑。
“罢了罢了，我看你也听不进去。”楼毓挥了挥袖，从袖管里飞出一张油饼，用布包着扔在了桌上：“喏，晚饭。”
连楼毓何时离开都不知，宁岚只觉得如今吃着已经冷掉的油饼，那也是香甜的。
翌日。
清晨醒来的时候，天色尚黑，雨雾朦胧，正是江南常有的小雨天气。
推开窗，扑面而来的青草的芳香萦绕在鼻尖。虽然一个月以来，睡眠不甚好，宁岚依旧早早地醒了。窗前的妆台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深红披帛、淡粉上襦，黑红花纹长裙，漆黑腰带上滚着红边，宁岚昔日在宫中都未曾穿过这样厚重浓烈的颜色。
越是深色的衣服，越是衬得肤色皎洁。
她低头看着袖管里伸出的手，洁白纤长，却已不是当初的吹弹可破，细茧遍布，摸上去已经有了些微的粗糙感。
“三公主，王爷唤您去前厅。”一个眼熟的丫鬟隔门说着，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她微微喘着气，显是急切之下跑着过来的。
宁岚只道楼毓又有了新的花样，将衣裙系好，随手用梳子将长发略略顺了一顺，把丰城剑别在腰侧，就径直跟着那丫鬟绕过曲折蜿蜒的长廊往前厅而去。
还未到前厅，宁岚遥遥就见到大门虚掩着，雨打芭蕉之声分外清晰，里头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亦辨不分明。
猛然顿住脚步，一把拉住前面的丫鬟，宁岚的声音有些抖：“王爷是不是有客人？”
“是。”被宁岚吓了一跳的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着，“说是城外来的贵客，王爷不许奴婢等多问。”
“叫什么？”宁岚继续追问。
“奴婢……不知道。”
宁岚松开手，静静站在拐角处，隔着雨声用心听着。
“公主……您……”那丫鬟怯生生地上前，却见一贯神色温柔的少女霍然推开她，敛起裙摆就快步往前厅走。
然而她的步子却止在门前，想再听一次门内的声音以作确认。
四周一切仿佛突然安静了，听不到雨声、风声、说话声，她的手指轻轻触在门上，屏住了呼吸。
“还不进来？”楼毓懒洋洋的声音一响，空气里一瞬间听到衣袂破空的声音。
椅子“哐铛”一声倒地，宁岚听到楼毓恼怒的声音：“苏湛你发什么疯，我又没虐待你的小公主！”
“闭、嘴。”冷凝起来的另一个声音显然没有给他好气受。
如同破冰后投进窗内的第一缕曙光，宁岚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冲进门去。
那个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无论经过多少时间，相隔多远，她都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就算化成了灰烬，都会记得这个无数次在睡梦中出现过的声音。
门被豁然拉开，楼毓明显青了一块的脸上带着怒气，看到呆楞在门外的宁岚，手一支墙，斜斜向后一瞥：“喂，你的小公主吓到了。”
苏湛一抬头，只看到宁岚被大片深红衣衫包裹，整个人苍白而纤瘦。
即便如此，从眉梢到眼角，满是浅浅的笑意，清秀纤瘦的身影分明未变，却在这一刹那之后光彩清盛。
楼毓识趣地绕过宁岚离开前厅，反手将宁岚往前一退，自己大步流星向后而去。
宁岚被楼毓推得一个踉跄，却还是不敢往前走。
她低着头，只看得到越来越近的白色衣袍，还是和过去一样纤尘不染的样子。
慢慢伸手去牵住那片衣角，她的眼眶倏地红了。仿佛还是很多年前那样，她会一直抓着他的衣角闹着让他弹琴，少年清朗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最后还是一弦一音地奏给她听。她牵着他的手走过了多少青涩年华，挥霍了多少欢笑泪水，然而在每一次的重逢里，依然会害怕这是一个梦境而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苏湛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百感交集之后，他也只能说着：“辛苦了。”
宁岚闻声，在哽咽了几声之后蓦然抬头，却在愣了一瞬间之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手心贴上苏湛的脸，眼神里写满了难过和心疼。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清俊的脸上胡子拉渣，脸颊上还有一道好了大半的箭伤，眼睛四周都是青黑的一圈，嘴唇还发着白，只有眼睛还是如同过去一样清亮锋锐。
居然比她自己还要狼狈，难怪这一个月来听不到半分消息，也不见他来见她一面。
就知道眼前的少女会是这样的反映，苏湛伸手轻轻揽住她单瘦的肩膀，低沉冷暗的声音包含了些许无奈和纵容：“抱歉。”
他不是神，无所不能，以一人之姿挡下谢蕴数万的精兵铁骑还捎带一个箭术如神的谢聿，能只伤成这样已经是万幸了。
至于黑眼圈，完全是因为他从江都连夜赶来，几夜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宁岚这一惊天动地的大哭几乎是让他无可奈何却又只得乖乖任她埋怨叮咛。
她因为紧张而冰凉微湿的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细茧摩娑在皮肤上，有一种笨拙的温柔。苏湛满眼的安宁清静，他伸出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娇小的手，轻轻道：“放心吧，已经没事了。”
伤口正在慢慢复原，只是那一块皮肤往外翻卷，故而显得格外狰狞。
“有份礼物要给你。”苏湛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前厅的桌前。
那是一张极大的地图，详细描绘了整个江山的全貌，细小到每个城镇边防，江河湖海，都一目了然。
他用手指了一个地方，侧目凝视着宁岚：“你看。”
宁岚抹掉眼泪凑过去仔细看，哽咽着问：“这是涟水。”楼毓给她的训练并不是白费功夫，现在她根本不用思考就能指出这片河山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河流。
涟水途经江都、南宁，是极为重要的水脉，甚至可以说是南宁的母河。
“十日前，江都出兵，顺涟水而上。”苏湛点了点离江都最近的一个城池瑾安，“而我要送给你的，就是这里。”
“虽然在谢家反叛的时候，我败给了谢蕴的调虎离山之计，但是你记得，这是我打下的第一座城。”苏湛唇角一勾，眼里清芒万丈，手指一用力，地图上的那一小块图标已然化作灰烬，“当年因为战乱而失去的城池，我都会一座一座地打回来。今日我不能保证这些需要多少年，但是，不死不休，是我对惨死在谢家铁蹄下的无辜子民的承诺。”
宁岚的眼泪滴在地图上，化开一小块一小块的颜料，模糊了眼前。她只感觉到苏湛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只听到那个昔日自许清高却不知人间疾苦的王族世子一字一顿说着自己的诺言。
在战火里成长起来的不仅仅是她，也还有苏湛。
谢家没有败过，可郁家败过，楼氏败过，苏氏也败过。
只有品尝过失败滋味的人，才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注一掷。
抹掉脸颊上的泪水，眼眶通红的少女仰头看着面前的男子，清澈的眼睛透出微薄却坚定的光芒。
她把丰城剑握在手心里，横在两人中间，向着他绽开笑容，那种阳光一样温暖灿烂的笑容，如同黑夜中突如其来盛开的昙花，透彻明净。
苏湛重新接过丰城剑，系在背后。
寒露轻微的风穿过门窗吹了进来，他侧首看着窗外雨下的竹林，露出没有受伤的半边脸，清瘦的侧颊上如玉光泽，在晨曦的日光下格外□□清晰。
宁岚只是望着他，好像要一直望到久远之后的永远，眉目舒展开的笑意跳跃出来，如雨后春笋。
“那么，我也一定会站在阿倦身边。即使赶不上阿倦的步伐，也不会放弃。跑不动的时候，我还可以走，走不动的时候，我还可以爬，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白首犹按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