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一七六、重阳夜不眠（上） ...
-
因为晚上就要行事，我心里有些担忧，便睡不着，起得很早，在客栈的后院晨练一番。我刻意挑选了比较远的空地，尽量不想被人撞见，练的也不是什么高深武艺，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活动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出了些汗，我便停下歇息，刚想寻找汗巾，一只大手已将汗巾递到我面前。黄权笑盈盈称赞我：“公子身手矫捷，勤勉自律，黄某佩服。”
我道了谢，接过汗巾抹汗，回道：“公衡兄客气。公衡兄何时前来，我完全未曾觉察。”
黄权笑道：“不过来了片刻。早起无事，听闻后院有人活动之声，一时好奇过来看看，原来正是公子。”
我们闲聊了几句，表达了一番对晚上行动的忧虑。黄权才说道：“有件事一直想找机会跟公子说明，诸事繁忙，未得便宜。不知公子现时是否方便？”
我忙道：“公衡兄有事尽管说，怎么如此见外。”
黄权的神色凝重起来，笑容褪去，低声说：“是有关黄某的妻儿。黄某已打听到妻儿现如今的住处，但已决定不与妻儿相见。”
我大吃一惊，不免自责反省自己对黄权不够关心，竟然对此毫不知情，连忙追问：“公衡兄何出此言？嫂夫人与小公子现在何处，为何不能相见相认？”
黄权郑重地回答：“他们现今住在城外一处庄园，有岳丈一家照顾，远离朝堂行伍，生活平静。黄某乔装打扮，守在庄园之外，远远见过一面，如此足矣。”
我有些无措：“既然如此，为何不与他们相认，带他们一同回去？现在虽说时间紧凑，也还算是来得及……”
他坚定摇头：“黄某反复考虑过了。我不与他们相见，我的妻子和岳父一家，权当我已经死了，今后可以继续安宁的生活。倘若与他们相认，让他们如何选择？顾念夫妻父子的亲情跟我离开，万一走不脱呢？万一日后事发，会否牵连岳丈一家？”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黄某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连累无辜至亲。左右对益州而言，黄某已是死人。”
我沉默片刻，确实说不出宽慰的话。他的分析句句在理，也听得出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才会拖到今天来找我。
他不是跟我商量，而是将他的决定告知我。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公衡兄言之有理、深明大义，夏侯称由衷敬佩。也是我不争气，不能给予公衡兄十足的保障，令公衡兄不能放手一搏。今日缺憾，待到他日，再行弥补！”
黄权迟疑片刻，理解了我话语中的暗示，慢慢点头，用力回应道：“黄某拭目以待！”
这紧张至极的一天就这样慢慢迎来了日暮黄昏。赵统派来接人的马车如约来到客栈外，带来了正式的请柬。
我和司马昭换上体面的正装，各自贴身藏了武器。这场宴会的性质是家宴，赵府又不是什么一人之下的尊贵地位，肯定不会搜身，藏个武器不算难。
黄权和荜红棘带着人将我们送上马车，故意让车夫看到他们俩，以防赵统安排车夫暗中窥看。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将会按照计划分别展开行动。
车厢里只有我和司马昭，但也不方便说什么话。我俩只能安安分分坐在车里，用眼神交流，互相给予鼓励。
赵云的府邸，从未像今天一样，在我眼中宛如一头怪兽，不可知、不可测。
如同赵统所说，这是一场家宴，没有什么宾客。赵统带着他弟弟赵广便装迎接我们，告诉我们说，他们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今天不能出来见客了，希望我们谅解。
事情变得有点微妙。重阳佳节，原本就是一个尊老的节日。赵家老爷子不能出来待客，就变成由当家主母主持宴会，对我和司马昭这样的异性小辈来说，多少有些尴尬。
赵统宽慰我们不用拘谨，就当是寻常地来吃个饭。我也只能这么宽慰自己，跟司马昭在前厅等候片刻，夏侯和到了。
夏侯和也穿上了便装，脱下那身怎么看怎么碍眼的蜀汉甲胄，仍是我那分别许久的弟弟，只是人怎么看都是低调了许多。他被赵统带进来与我们相见，彼此都装模作样表现得好像不熟，实际上每个人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看着面色如常的赵统，忽然感觉我们像是在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坏事，愧疚和心虚便油然而生。可转念一想，若我心慈手软瞻前顾后，怎么对得起弟弟和后辈？怎么对得起为我固守后方的星寰和沈钟他们？
就像当年，我万般愧疚，仍是不得不置关兴的立场于不顾。
家宴正式开始前，我恭敬地送上了准备好的丰厚礼物，赵老夫人欣然收下，不痛不痒地评说几句。轮到夏侯和，他送礼物的同时转达了诸葛丞相的慰问，反而比我们更受老夫人的重视。
宴席开始后，虽然有赵家兄弟努力制造话题，气氛始终冷冷淡淡，颇让人有几分不自在。不到一个时辰，赵夫人便借故身体不适，让我们自便，由婢女陪同返回内宅。
我们三个“不速之客”行礼道别时，我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这气氛实在怪异，叫人有些受不了。
母亲走后，赵家兄弟似乎也明显放松下来，话题更加多样。赵广热情高涨地与夏侯和攀谈，不住询问他跟随在诸葛丞相有何见闻、经历了什么战事，一看就是初涉军旅生涯才会有的美好想象。
不知夏侯和对此作何感想，我倒是觉得有种宿命般的好笑。夏侯和与司马昭没有跟在我身边之前，两人对我的军旅日常，何尝不是充满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我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汤很好喝，有淡淡的草药味，是十分鲜美的鸡汤，满口回甘。
放下汤碗，我不经意看向赵统，发现他在向我使眼色，示意我随他出去。我浅浅点头，轻声对司马昭道：“我去去便回。”
秋夜凉爽，夜空朦胧，月色与星星都不甚明朗。我深深吸一口气，平复紧张的心绪，忽然听到附近传来几声独特的鹧鸪啼叫，顿时感到安心。
这独特的叫声是荜红棘的暗号，告知他已就位。他学鸟类叫声学得很像，几乎听不出破绽，但又有鸟类不可能有的独特节奏，很好分辨。
荜红棘就位，黄权小分队应该问题也不大，我心里安定了了些。
赵统随即跟了出来，将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今日招待不周，夏兄莫要见怪。家父身体不虞，体力欠缺，委实难以支撑。如果夏兄不介意，可否请夏兄移步内堂，单独与家父见上一面？”
我犹豫：“这不太好吧？老将军若是身体不适，我去见他岂不是增加他的负担？再说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赵统拉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实际上，家父还真想见见夏兄。那日我请夏兄二人回来休息，家父远远见了一面，说有几分似曾相识，这才要我请夏兄来赴重阳家宴。夏兄务必赏脸，以圆家父心愿。”
我更迟疑了。怎么会？那天赵云见过我？那他认出我了么？否则为什么要见我？
我看着赵统诚挚的眼睛，陷入纠结之中。如果拒绝，此前铺垫了那么久的“崇拜赵老将军”就站不住脚。如果不拒绝，会不会被赵云认出来暴露身份？
赵统见我迟迟不做表态，追问道：“夏兄可是有何顾虑？”
我暗中咬咬嘴唇，咧嘴笑道：“当然没有。赵老将军看得起，我受宠若惊、倍感荣幸。小将军若是不怕我叨扰，赶紧带我去拜见。”
赵统露出淡淡笑意：“夏兄且随我来。”
登堂入室，这是极高的礼遇。不管我怎么心怀鬼胎，真正走入赵府内堂，还是下意识端正了自己的仪态，好好地整理过仪表，这才跟随赵统的脚步踏入赵云的卧房。
将近十年过去，这府邸的一切都似乎未曾改变，只有里面的人变了。物是人非，在岁月的蹉跎下今非昔比。
卧房中很冷清，只有一张案几，两个坐垫。瘦削的老人须发皆白，盘腿坐在案几旁，单臂撑在案几上，随着我们的动作微微睁开眼眸。
我的心抖了一抖。十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曾经赵云对我的试探、提点、欣赏、庇护，鲜活生动地在眼前浮现，我的手几乎颤抖不能自制。
赵统跪坐下来行礼道：“父亲，我将夏兄带来了。父亲曾说对夏兄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夏兄也说对父亲早就崇敬有加，岂不是缘分使然。”
我赶忙行尊贵大礼：“晚辈夏成，江北沛人，因战乱南渡，久仰赵老将军威名。今日得见老将军尊颜，晚辈三生有幸！”
飒飒，室内静静，有风掠过。
苍老肃穆的声音悠悠响起：“夏成？你说你叫……夏成？我……见过你么？”
我硬着头皮回答：“晚辈应当无缘与老将军相见。”
赵云十分缓慢地点了点头，沉默肃穆宛如一株古木。半晌，忽然抬起右手对我招了一下：“你来。到我这里来。”
我咽了下口水，扭头看向赵统，却见他神色有点古怪的微妙，语气倒是平静的，回应我道：“父亲请夏兄过去，便麻烦夏兄小心照应。”
我点点头，膝行靠近赵云，到他身前大约一两米的距离停下。不想他却对我道：“再近些。太远。”
古怪的感觉在心头愈发强烈。这间清冷的卧室仿佛忽然间有了肃杀之气，又像是整个房间被纳入某种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气场。我觉得有点冷。
可我还是按照赵云的吩咐，又向前挪动，与他之间只有一臂的距离了。
在这个距离，老将军脸上的斑点和皱纹都清清楚楚无所遁形。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位迟暮的英雄，在他生命的末期展露出的疲惫与虚弱。
“赵将军……”
我忍不住喃喃，眼眶酸涩。
赵云的嘴角忽然上扬，淡淡地浅浅地笑了笑。
然后他说：“快走，夏侯称。”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一七六、重阳夜不眠（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