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翛然

6、（六）

　　赫连战跳上马车，随手把滴嘀嗒嗒还在淋漓着鲜血的包袱丢在角落，这才将背上的少年轻轻放了下来。

　　“怎么回事？”江南一眼便看出那昏迷不醒的少年青帐之下未着寸缕，疑惑之中更添几分意外。

　　“那老色鬼！”赫连战冷冷哼了一声，语调里的不屑，令江南不必去看他的表情，只从这五个字也能推断出对面的好友仍旧余怒未息，闻言便只是无声一笑，也不急于追问，一面将身体放松了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一面耐心等着他再度开口。

　　赫连战忙了半夜，这会儿方得出空来喘几口气，坐在车里闭目休息了片刻，才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他和江南自幼一处长大，感情犹胜过亲生手足，彼此之间本是自有默契、无话不谈，如今逢着这敏感时期，便更加不会瞒他。只是他说到后来难免有些义愤填膺，少不得又要江南再来好言安抚几句。其实龙阳之癖在江南眼里未必算得上什么，但如今看着眼前这少年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满身伤痕，纵然他心中仍有些疑虑未消，却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只是怜惜归怜惜，如今大战将起，以这少年的身份，若真将他带回北溟，却怕未必是件好事。偏偏赫连战的样子，似乎心意已决，江南看着便觉得有些头疼，不动声色瞄了他一眼，试探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赫连战想也未想，直言道：“自然是带回北溟去。”他对这素昧平生的少年颇有些好感，生怕他回去西陵后做了替罪羔羊，因此一早打定主意，待战事结束后，就把人带回北溟去。

　　果然！江南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摇头苦笑道：“带他回北溟？你莫非忘了，他是西陵人。”

　　“西陵人又如何？西陵的皇帝对他就很好么？”赫连战嗤之以鼻，想了想似乎觉得论据不够，索性指着江南鼻子道：“你娘难道不是西陵人，最后还不是跟你爹回了北溟？”

　　那怎么一样……江南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同他分辨，眼看这人打算闭目塞听，一意孤行，便只得道：“你要带他回去也成，只是到了军中，你得先把他交给我。”

　　“为什么？”赫连战不满，“你怀疑他？”

　　那是当然！江南哂笑，索性便与他直话直说：“赫连，你和他说起来也不过一面之缘，他到底是何来历，曾经做过些什么你根本一无所知。你救了他，虽不指望他感恩图报，却也须防着他恩将仇报。尤其如今适逢令尊新丧，震远军群龙无首，你更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他不过是个孩子！”赫连战还想争辩，却见江南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那一眼平淡的便似溪水一般，却生生让他把剩余的话都心不甘情不愿的吞回了肚中。他自来便对江南极为信服，也知道他如此谨慎，其实是处处在为自己打算；可是一想到风雪中那双暗沉的无边无际的黑眸，心里又觉得有些难过，忍了忍终于道：“交给你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伤了他。”

　　江南万分无奈地盯着他，轻笑道：“赫连，我像是会刑讯逼供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把眼光在赫连战脸上转了两转，仿佛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忍不住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道：“哎，赫连，你这么依依不舍的，难不成也看上这小子了？”

　　“你才依依不舍呢。”赫连战闻言，眉头一挑，抬脚就踹；江南见招拆招，随手化解，一面却又戏谑道：“你就是真看上了就说一声。自家兄弟，难道还怕我笑话不成。”

　　赫连战咬牙道：“你去死！”

　　这车厢狭小，两人却你一拳我一脚斗得不亦乐乎，好半晌才消停下来，江南笑眼弯弯看着赫连战，提醒道：“赫连，你解了他的穴道罢，时间太久对他身子可不好。”

　　赫连战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没封他穴道啊？”

　　“什么？”江南一愣。这一路上颠簸不断，两人方才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死人只怕也要诈尸了，但这少年却始终未曾醒转。他意识到不对，忙凑过身去细看，却见那张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不知为何，竟笼着一层极淡的青气。这车厢内只镶着一颗夜明珠聊作照明之用，他方才坐的稍远，一直未曾察觉。此时见了，心下陡然一惊，急忙搭了少年腕子查他脉象。略显单薄的手腕上淤痕宛然，而少年的脉象亦是迟而无力，渐趋凝滞。

　　“怎么了？”赫连战看他脸色一变，心知有异，忍不住也凑了上来。

　　江南顾不上答他，问完脉便径自掀去他身上的青帐，一面仔细查着每处伤口，一面喃喃道：“奇怪，他这样子，竟像是中了毒。”

　　“中毒？”赫连战眼皮一跳，急道：“你看准了没有？怎么会中毒？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你别吵。”江南查了一遍，毫无所获，少年面上的青气却有渐浓之势，眼看情势危急，他也顾不上多说，将马车上的一个包袱拎过来翻找了半天，寻出个玉色的瓷瓶，一面将少年扶在怀中，倒出粒药丸喂他服下，一面推送真气助他发散药力，嘴里却在安抚赫连战：“幸好我带了些天罗散来。虽然不能解毒，但也能暂时压制几个时辰。只是他这毒中的好生奇怪，你仔细想想，带他出来之时，可曾碰到什么人或者奇怪的事情么？”

　　“没有啊。”赫连战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言道：“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我杀了那狗皇帝直接就带了他出来，路上再没碰上谁。”

　　“这就怪了。”江南于医术一道，不过略知皮毛，如今无计可施，只得扬声交待那车夫快马加鞭，尽快往兰古关去。

　　此刻盘踞在兰古关口的震远军中，只剩两成不到的人手。江南与赫连战入孙府之前，曾飞鸽传书秦川，要他们小心戒备。事成之后，他在离城之际放出第二只信鸽，秦川接获第二封传书后，随即命令已经整装待命的震远军兵分四路。前锋营，骁骑营和五百名玄武铁卫横渡已然结冰的渭水，绕过临江城外西陵军后又再度兵分两路。

　　骁骑营趁夜奔袭临江城。

　　江南在临江城内三月，早已安排下不少人手，今夜行动之前便约定以孙府火起为号。赫连战刺杀承天帝后，那些人看见孙府的冲天火光，随即也在城内四处纵火。临江知府乍闻承天帝遇刺，又见城内火光四起，喧哗声一片，只道北溟大军已经杀了进来，慌乱之中居然就此弃官潜逃；而原本已经疲于应付的厢军都统迫于无奈，不得不从守城的兵士中再度抽调了一半人手出来，用以加强城内的治安防守。

　　江南要的便是如此。

　　临江北门本就防守薄弱，如此一来，便更加不堪一击。骁骑营铁蹄过处，血光飞溅，哀声四起，原本沉睡在夜色中的临江府，一瞬间，便成了水深火热的地狱之城。

　　临江遇袭的同时，秦川剑指西陵大军。

　　这是西陵军预备开战前的最后一夜。承天帝接获赫连冀死讯后，一面教人四处放出消息，一面派兵不断袭扰震远军驻地。秦川始终忍而不发，昨日更传令全军拔营，退守三十里。承天帝见北溟军队退兵，只道敌方军心已乱，时机成熟，当下召集诸将商定了第二日一早的进攻路线，却未料这一战尚未揭幕，他自己已先掉了脑袋。驻扎在临江城外的西陵军还不知城内发生何事，睡梦中忽闻号角震天，马蹄零乱，匆忙迎战之时，但见暗夜中一片雪尘裹着无数寒芒顷刻便到了自家门前。

　　西陵军后，尚有神机营与弓箭营迂回包抄。赫连冀此次带来十万人马，比起西陵十五万大军，兵力上的差距着实悬殊。但就是这十万人马，却在赫连冀身死之后，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攻破临江，击溃了西陵十五万守军。

　　那是江南二十四年人生中策划的第一战，从布局到交锋，历时不足三日。

　　江南和赫连战踏入震远军时，几处战役都已拉开帷幕，较之今夜惊涛骇浪不断的临江城，盘踞在山谷中的震远军营显得特别的安静。

　　两人一路走来，对今夜的战事却都只字未提。赫连战入营后自去接手营盘防卫，而江南自马车上抱下兰初，一路往军医帐去。

　　震远军此次的随军郎中，有一位是北溟帝都有名的国手，宋廷。

　　天罗散虽然延缓了兰初体内毒性的蔓延速度，但终究不是对症之药。少年面上的青气在被压制了一阵之后，复又卷土重来，而那脉象更是时断时续，渐趋微弱。江南的医术，与宋廷相比，不啻云泥之别。他将少年交到那老者手中，自己便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候着。

　　不一会儿赫连战也进来。显然临江那边进展顺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西陵军已经无暇他顾，完全乱了阵脚。无仗可打的赫连战穿着一袭黑色战袍，外面罩着亮银锁子甲，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将青年俊朗的眉目映衬得益发英挺出色。

　　赫连战对宋廷一向敬重有加，礼数极为周到，进来先躬身施了一礼才问道：“宋先生，如何？”

　　宋廷此时却顾不上理他，仔细检查了少年身上每一处伤口，最后却是看着江南问道：“江公子久在西陵，可曾听说过‘殊途同归’么？”

　　江南先是一愣，默默思索片刻，陡然抬头道：“难道他竟是中了此毒？”他为人素来清淡自守，沉稳有加，此时说到“殊途同归”，竟骇得连声音都变了。便是一旁的赫连战，虽然不知那“殊途同归”是何毒物，但见江南勃然变色，心下也是一沉，心知少年所中之毒，必定十分棘手。

　　“不错。”宋廷看看那榻上的少年，目有不解之色：“不知这下毒之人，与这少年到底有何仇隙，竟不惜动用此等剧毒。”

　　“先生能解么？”赫连战听他说的严重，便再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追问道。

　　“我不能。”宋廷摇头：“此毒传世虽久，但那解药，据说只有制毒之人方知。”

　　“那怎么办？”赫连战一急，声音也不觉高了许多。宋廷看了他一眼，更加好奇这少年来历，只是此时不便相问，于是只道：“少帅请少安毋躁。此毒虽不可解，但要压制一时，也不是没有办法。若以金针封住他全身经脉，再辅以天罗散，当能延他三月寿命。只是少帅若想救他性命，须在三月之间，寻到解药才成。”

　　“三月就三月，你先救人再说。”赫连战听说还有得救，当下便催他动手，满面情急之色，直看得江南在一旁默默摇头，暗自叹气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