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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兰初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思绪仿佛还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夜中。他隐约记得那时他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却忽然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拿针扎了一般的疼,随后便是真的人事不知了。

      但是如今……

      他偏过头游目四顾,四周是黎黄色的帷幄,东南角上燃著个泥炉,上面架了个药皿,正烧得吱吱作响,帐内满是苦涩的草药味道。

      莫非已经开战了么?兰初直愣愣望着帐顶,模模糊糊的想。他看不见孤鸿,想叫人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继续软软的躺在榻上。虽然身上未曾感觉到往日那种难言的痛楚,却总觉得有一股寒气不断沿着血脉游走。

      宋廷这时刚好进来,见他睁眼,忙上前问道:“年轻人,你怎么样?”

      兰初微微动了动唇,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是半睁着眼疲惫地看着他。他虽然浑身无力,意识却已恢复大半清明。听宋廷如此称呼,心下有些奇怪。这老者显然不知道他的身份,虽说西陵军中他并无旧识,但若承天帝当真带他入营,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他的身份?

      他这样想着,浓浓的倦意又如海水般一浪浪涌了上来。“殊途同归”一旦引发,毒性之烈,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便是兰初自幼习武,多年来行走在生死边缘,也有些抵受不住。但他心有疑虑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度睡去,只微微蹙起眉峰,努力保持着清醒,却不知道,自己蹙眉的样子,落在旁人眼中,竟成了忧悒的代名词。

      宋廷半生浸淫医道,若论洞悉世情,却还比不上江南。赫连战与江南对那一夜的情形只字未提,但宋廷既为这少年治伤,焉能不知这些他身上这些瘀痕的来历。如今见他蹙眉,只当他思及往事情绪低落,哪里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竟已让兰初起了疑虑之心。宋廷坐在榻边,先给他问了脉,随即伸手抚上他额顶,温和慈蔼的目光仿佛这榻上的少年是他亲生的一般。

      兰初二十年的生命中,除却广陵与孤鸿,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他;也从未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和恬淡的皇家少年,曾经也无比渴望着这样的目光,曾经也为了换得这样的一次凝眸,勤学苦练挥汗如雨而不知疲倦。他看着身旁素不相识的老者,常年孤寒的心底忽然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然而就在他模模糊糊将要沉溺于这样的目光中时,被老者接下来的一句话,陡然拉回了全副心神。

      “你体内毒性已被我用金针封住了,暂时不会有事。你且好好休养,莫想太多,一切等你好些再说。”

      毒!

      他身上伤痕无数,但若论起毒物,却只有一种。那一杯毒酒,粉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永不能忘,那人硬灌他喝下“殊途同归”时的残酷笑脸;永不能忘,十六岁至今自己经历的几番惨烈。

      少年的面孔,骤然惨白了下去,望向老者的沉沉黑眸,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生当殊途,死则同归。当年那人残酷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他既然毒发,那人岂非已经……

      他一惊,竟硬是从榻上撑了起来,挣扎着便往帐外走。宋廷拦他不住,看他跌跌撞撞到了门口,还没迈出两步,又被人一把拦了回来。

      赫连战和江南这两日忙得人仰马翻。

      临江一战北溟大获全胜,不但一举攻破临江城,还将西陵的十五万大军杀的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震远军一朝得胜,势如破竹,秦川率兵连夜追击散兵游勇,竟一路追到了沂州。临江烽烟倏起,却无人知胜败竟会在一夜之间见出分晓。沂州骤然遇袭,沂州知府夏长歌一面遣人八百里加急将战报送往京城,一面却收编了溃败的西陵军进行顽强抵抗。

      夏长歌虽是前科探花,翰林出身,为人却不迂腐,带兵打仗居然也毫不含糊。他心知北溟军此时气势如虹,凭一己之力难以扭转乾坤,便只抱残守缺,严守沂州不出。沂州是北疆重镇,物产丰富,城内粮草充足,足可抵一城人口半年之用;但秦川却是轻骑简从,跋涉而来。双方交手数次,秦川屡攻不下,眼看粮草告罄,便只得暂时后撤至燕山脚下,沁水河畔。

      夏长歌见他撤兵,更不理会,一面加紧于城内操练兵士,一面巩固四门守卫,看那样子,竟是打算长期作战了。

      赫连战接获秦川消息,与江南商议后随即命令军队拔营。除留下一千人马进驻临江城外,余下所有兵力,在第二天傍晚,便到了燕山北麓。

      军队扎营休息一晚,明日便可会师。赫连战安排下戍防人手,想起这两日都未探过那少年,便一路寻了过来。谁知走到近前还没等进去,就见帘子一掀,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来。那少年只着中衣,连屐都未趿,便这样赤足踏在了帐外的雪地上。赫连战一看,想都未想,直接上去把人拖回了宋廷的医帐。

      兰初被宋廷用金针封了大半穴道,又是将将醒转,根本争不过赫连战。赫连战将他拖到榻上,看着少年力气耗尽,软软伏在榻上喘息,不由得皱眉道:“这天寒地冻的,你出去找死么?”

      兰初方才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昏目眩,全凭了一股心劲才硬撑着走到门口。此时伏在榻上缓了半晌犹自喘息未定,闻言只是缓缓抬头看了赫连战一眼。那眼神,依旧是淡淡的不兴一丝波澜,仿佛根本不记得这个曾在悬崖旁边拉了他一把的青年。

      他看着赫连战,赫连战也看着他。他不知道这少年到底记不记得他,当着宋廷的面也不好细问,只是放缓了神色坐在一旁椅上温言道:“你出去要做什么,不妨说给我听,我去帮你办便是。”他也许年轻,但那高大的身形里却藏着一股让人可以安心托付的力量。宋廷在一旁看著,也不住地微笑点头。

      他是从小看著赫连战长大的。这青年虽然不如江南沉稳,待人处事却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一言九鼎。也就是这样爽直的性子,才令得他在震远军中声威日隆,如鱼得水。

      赫连战对这少年总有种莫名的怜惜,在他面前不知不觉就收敛自己的烈火一般的脾气,耐性比平日好了许多。然而兰初却仿佛是故意来挑战他的耐性一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就只是那么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他方才踏出营帐的那一瞬间,便看见了暮色中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龙飞凤舞的赫连二字,当下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此时虽见赫连战一脸笑容,心下却不敢大意,暗自戒备。

      赫连战到底性子急,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便耐不住了,围着那火炉绕了两圈,再度坐回他面前时,一双浓眉已经微微皱了起来:“哎,你倒是说句话啊!”他望了眼兰初的脸色又扭头去看宋廷,宋廷只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坐在一旁耐心的等着兰初开口。

      兰初抿着唇又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闭了闭眼,仿佛要凝聚些开口的力量。然而帐中的两人却不知道,少年此时的沉默,其实是在不断思索着眼下的处境。兰初不知道赫连战到底看见了多少又知道多少,想了半天才再度抬眸,极为谨慎的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因为整日滴水未进而显得干涩暗哑,赫连战倒了杯水塞在他手中,这才答道:“是我带你来的。”

      兰初拿着那杯水,却没往嘴边放。他的手因为臂上穴道被封的关系,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稍稍用力,便有些抖,险些将那杯子倾在了地上。宋廷刚要上前帮忙,却还是最靠近兰初的赫连战眼明手快,先他一步将杯子重新拿回自己手中,紧接着便递到了少年唇边。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俊朗的面容上,是坦荡荡的诚挚善意。兰初又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客气,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完了那一杯水,这才又问道:“你带我来此,有何目的?”

      赫连战虽然直率,却不愚钝。听出少年语气中的戒备时,本有些恼,但望见那双黑沉沉毫无生气的眼睛,想起那一夜自己看到的事情,心里顿时又软了下来。他认真看著兰初,缓缓道:“我没有目的,你不必怕,以后……”他说到这里便顿住,略微思索,小心翼翼的措辞:“以后,也不会有人再强迫你。”

      以兰初的聪明,如何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闻言身子微微一僵,涩声问道:“他呢?”他没说名字,但赫连战却仿佛已经知道他问的是谁,想都不想得直言不讳:“他已被我杀了。”他说起承天帝,便想起了命丧兰古关的赫连冀,第一次在人前有了淡淡悲色:“他杀了我父亲,我自然不能放过他。”

      “你父亲?”兰初怔然,这才借着灯光仔细的打量他。却见眼前这气宇轩昂的青年,棱角分明的轮廓里果然有几分熟悉的影子:“你是?”他聪明的没有吐露下半句,只等着赫连战再次开口。

      赫连战半垂着头,深呼吸了几次,直到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才缓缓抬头正视少年的眼睛。他有一双与兰初截然不同的眼眸,琥珀般的眼瞳里蕴着粲然的光辉,而青年此刻掩去了悲色的脸上在说起父亲的名姓时,展露出温暖的神色和纯然的崇拜。他看着兰初,一字一句慢慢道:“先父,赫连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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