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传（母老虎收夫记）》莲宴

122、伏蚏

　　翌日，给太瑛端水洗漱的小僮端着玉盆跨进太瑛的房门的时候，太瑛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整理仪容了。

　　听见小僮进门的声音，太瑛只是侧了侧眼，便转回头去继续站在镜前整理衣袍袖摆，然后神色漠然地审视镜中的自己。

　　小僮是新派来服侍太瑛的孩子，还未成年，平时便对这个温润和善的少主人景仰而钦佩，却并不怕他。然而小僮子只是像平时一样推开了这间平常的寝室大门，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刺激着自己的头皮。太瑛什么都没有说，小僮却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大错一般，连喘气都不敢太快。小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端着洗漱用具，服侍着太瑛擦拭了脸庞，悄悄观察他的表情，却发现太瑛眼睛泛红，眼角弥着血丝，像是一宿未眠的样子便斗着胆子问道，“少爷，昨夜休息的可好？今日起早，是因为身体康复了么？”

　　太瑛眼睛也不抬一下地嗯了一声，其实他此时还是发着低烧，手足冰冷，只是他心中有一股火在烧，烧得他片刻都宁静不下来，想要走出去，想要做些事情。贯彻黑夜的痛苦和泪水，随着太阳的升起像是黑夜一般的消失，到底是藏在了心底，还是任它们潜伏在深夜之中，只有太瑛自己知道。

　　小僮偷偷看着太瑛，还未想透今天的少爷与平日里的少爷有何不同，便听见太瑛平静的嘱咐道，“铭雨，去告诉牧管家，我今日要去珞合殿见母亲大人。”随后便推门而出，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啊？”小僮刚刚发现了他家少爷今日有哪里不同，平日里的少主人极少有这样外露的冷淡而坚硬的神色。刚刚想到了这一点，还来不褒扬自己聪明才智一番，便听到太瑛的吩咐，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心头一跳，连忙大声应了一句“是！”端起了水盆便向外跑去。

　　太瑛出了自己的苑门，就坐在了客堂的厅中，默默地等着。驻守在门外的侍卫看了他一眼，不多时，便走进来一位领队，恭敬的对太瑛一揖到底，“少主人，夫人已经传下话来，请少爷自便。多日来为少爷添了不少麻烦，还请多多海涵。”

　　太瑛看也不看他，听他说完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转身便出了自己寝殿的大门，像他这样听话的走狗，没有让他多看一眼的价值。

　　出了殿门，太瑛没有报备任何人，但是细心的牧管家还是调来了一架鸾轿，请太瑛乘了上去。一路直奔各族大臣议事的皎泰殿而去。

　　太瑛一路上垂着眼眸，面沉似水，直到皎泰殿前，家仆放下了鸾架，太瑛跨了下去，甩了甩袖子如一朵白云般飘逸地步上了高耸的台阶。脚下有些虚浮，却挡不住太瑛心里的坚定。事已至此，他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允许自己后悔。

　　跨进皎泰殿朱漆色的大门，太瑛从中廊走向议事的侧殿，就要走到的时候，廊侧的花下忽然站出一个人来，笑着叫住了他，“礼书上丞大人早安，这可有些时日未见了。”

　　以太瑛现在的心境，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无关的人，然而这个人却让他避讳不得，太瑛停了下来，微微向站在花下的青蛮点点头。

　　青蛮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在袍摆中绣着三足的鸟纹，并不以太瑛不善的脸色为忤，继续笑眯眯的看着他。“侧殿里正值口舌交战的热烈，我出来透透气。大人不在的日子中，太宵宫好比群龙失首又失足，几乎是寸步难行。幸得天赐垂怜，让大人的病恢复了，否则这太宵宫不知要乱到什么时日了。”

　　青蛮正是西瑶池金母圣君的前足，想要涉足太宵宫的前锋。太瑛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少年百年前刚刚被蛮灯所折服下的样子，只记得那少年看着蛮灯的眼神，纯洁又晶亮得骇人。

　　而时隔百年之后，这个当初被他格挡下来，并没有跟着蛮灯回到太宵宫的少年妖仙，竟然成为了西王母的三青鸟之一，堪比手足般举足轻重的地位。太瑛已经不想追究他到底是如何登上这个位置的，现在的他，只需要确认两种人，一种是信臣，一种是敌手。

　　“三青公子倒是比我想象中更挂心时政，”太瑛淡淡的说道，“倒是要感谢你对我的关心，烦劳你操心奉送礼品来探望，太瑛心里过意不去，这里谢过了。”

　　“哪里，不客气，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青蛮的脸笑得更愉快，“只是青蛮从乡下荒野中初来乍到，不知哥哥的口味，送了些山野鄙陋之物，希望哥哥不嫌弃就好。”

　　“那倒是过谦了。”太瑛抬眼看着他年轻的笑容，“你的礼物远超乎我的想象，绝非凡物，何谈嫌弃，我倒要谢谢你才好。”

　　“哥哥喜欢就好。不枉我花费这一番心思。”青蛮笑道，“哥哥何时进殿上去，近日里吵得厉害，恐怕唯有哥哥能够摆平了。”说着走上前来，像是为他掸去灰尘一般，轻轻为太瑛拂了拂肩头，太瑛没有避让，任他动作。

　　随后青蛮笑眯眯的从指间拈着一片不知何处摸来的金片，放在太瑛面前，“哥哥有东西落在肩头，如此宝物，可要收紧了才好。”

　　太瑛伸出手掌，青蛮将指间夹着的金片放在了他的手里。然后笑着点点头，“礼书上丞慢走，青蛮逃了太久，我家大人若是知道我这般浑水摸鱼，必然要狠狠惩罚一顿家法，先告辞了！”说罢便一溜烟的自己跑了进去。

　　留下太瑛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掌中的金片，比人的指甲厚实十几倍，细细的金色螺纹排绕其上，坚韧而极有弹性，对着光彩还透着微微的光色下来。太瑛看了一下，蓦然发现这是一片不知从何物身上盘剥下来的鳞片！

　　青蛮显然在暗示他什么东西，太瑛却还不得而知。答案，应该就在侧殿之中，太瑛并不急躁，慢慢的踱着步子，移到了嘈杂的侧殿外。

　　殿内呈环状列座着几大强势的部族，九明神与暗神家族的代表坐满了一堂，他看见代表自己家族的是嘉夜，而代表织桥家的是个并不相熟的生面孔。太瑛在门口听了几句，里面争执不休的内容无非是环绕着太宵宫接下来的继任者的提议与推举，以及作为东西两个大洲的主人代表给与的意见。太瑛看见青珉雪和青蛮都坐在里面，但笑不语的看着太宵宫里除了明家之外的十一个氏族争执不休，面红耳赤谁也也压不下谁的样子。

　　但凡有从各个家族里推举出来的继任者，都会被列座的其他氏族主提出几条反对意见来。然而派系之间也有互相勾结联合势力而推荐出来的继任者。不过无论怎么选，都不过是那几张垂垂老矣的面孔。

　　太瑛叹了口气，抬脚跨了进去。

　　他出现的时候，众人都停顿了一下，向他看了一会，才转过头去继续争论。太瑛本是暗神中强力推举的继承人，他在近百年来在太宵宫中的能力其实也有目共睹，然而他却在最重要的时刻抱恙，一些资格老的氏族主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以病弱年幼为由将推举太瑛的声音拒了回去。茯白夫人再强势执拗，自己儿子却并不配合，也拿这样胶着的局面无可奈何，索性扔了下来不管他们如何的吵，自己已有几天未曾出现了。

　　她不来才是正常的，这种情况下，原本最有希望的人不出现，情况只会越来越糊烂，谁也拿不出硬挺的理由来保举自己支持的人能够服众，再怎样吵也只是浪费时间。

　　然而几乎像是失踪一般的太瑛沉着脸忽然出现在侧殿中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几乎吊了起来，这个原本已经像是弃权出局了的人此刻又气势骇人的出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出来呢？

　　所有人就算没直勾勾的看着他，也都拿眼角在关注着他，太瑛默然的走到嘉夜身边，坐了下来。
　　众人争论的声音本来象征性的维持着，并且刻意放低了声音，此时见太瑛并没有表示出什么出仕的意愿，反而像观局者一般安静的坐了下来，大家也就渐渐放下了心，说话的嗓门也渐渐大了起来。一时间，侧殿里又恢复了原本的嘈杂。

　　嘉夜见太瑛脸色不善，轻声与在一边他低语，对现场的吵闹并不放在眼里。

　　这样毫无进展的吵闹一直持续到午时将近，眼见着饭点就要到了，吵得口干舌燥疲累的氏族代表们互相攻击的速度渐渐缓慢了下来，正在此时，侧殿的内门里却走出来四五人，长而阔的正襟糯色白袍，从腰及地的六合方结垂在袍摆上，拖曳到脚下。肩上纹着六足的蜘蛛，袍上绣着单线的锦绣蝶翼纹。最吸引人的地方，则在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你，又像是透过了你，而看向别处的样子。并不刻意故作沉默来伪装神秘，他们本就看透了一切，所以毋需多余的言语来表达他们的骄傲，他们本就是掌握着最神秘的至理，并且为之而骄傲的一族。

　　众人见这些青年出来了，顿时齐齐的噤声，眼光全部聚集到了这些穿着统一而又极具特色的神官身上。能够使用虫纹的人，在太宵宫中的数量很少，所以一旦虫纹出现，那便是另众人都无法不折服的权威象征。任何朝代的更迭，事物的转变，都逃不过他们的算术，任何一切的兴衰，都在他们的预测之中。只因为他们是最古老的秘术一族，他们被称为掌握着世界的真理的一族，曾经的候虫部，最神秘的奢比尸氏，明姓家族。

　　为首的青年轻轻扫视了一圈，用清朗的声音向众人宣布道，“诸位家族氏主辛劳，英四代表奢比尸氏明先生愿各位万安。”

　　“明先生？”

　　“明先生是那个新继任的家主？”

　　“……”

　　听闻了这个名字，台下的人顿时都坐不住了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纷纷猜测这个新继任而从未出现过的家主忽然出现这里的用意。

　　“明先生自女娲上神殁去之后，夙夜不寐，占卜求卦，向上天寻求华胥一氏接续的血脉将走向何处。今日早上，明先生刚刚问出了结果。”自称英四的青年不急不缓的说道。

　　“明家的先生，此世的名号为何？”座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先生正名‘伏蚏’。伏名山之伏，月下之虫为蚏。”英四优雅的微微转过一点脸来，用正面看着他答道。

　　伏蚏。

　　太瑛在心里念及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诸位，先生辛劳求得的神启天旨的结果指明了瀛洲今后的命运，主政王已经出现了，并且就在诸位之中，然而到底是哪位蒙受了上恩，这便开始为诸位明示先生测得的结果。”说完英四后面的两个少年将一个又绒缎布盖着的盒子抬了过来，放在了殿首的桌上。然后他们两个列位两边，双手拢袖，安静的在一旁。后面两个少年跟了上来，用白净细致的手一人一边，轻轻揭起了泛着珠色的绒缎。

　　随着绒缎的除去，里面是一个开着口的赤色陶罐，连形状都不是十分圆润，有些歪斜的样子正说明了它的年代久远，是先祖遗留之灵瓮。

　　就在众人还在研究着这个瓮到底装着什么样的圣意的时候，忽然从瓮口渐渐耀出一道红光来，众人有些发愣，惊疑不定的互相扫视一圈之后，都将目光定格到了太瑛身上。

　　此时的太瑛胸口的白衣，也渐渐透出那一抹与瓮口一样的红芒来，这个特点很好辨认，大家都一眼便看见了他。

　　太瑛见众人都盯着他，便伸手将自己怀里的那片金鳞拿了出来，一时间他的面前红芒流转，将他的脸也映得通红。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暗自猜测，却还未容得他们多想，赤瓮里的红光一闪，跳了出来，宛如一道红色的闪电，奔向了太瑛的面门。

作者有话说

　　5555。。。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