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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章 为谁而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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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穿上这件军装了。白色的绉绸衬衫,式样简洁的领子完美地衬托出他凛冽的下颌曲线,剪裁贴身的双排扣黑色军上衣显得脊背骨感挺拔,妇幼垂坠感的黑色长裤流畅地包裹出修长挺直的双腿,含蓄而性感。腰部缓缓内束,配上长棕色的马靴,显得高贵而典雅。银白的假发一丝不苟地贴合在同样苍白的面颊上。挑起的长燕尾眉下是一双冰雪气息的湛蓝眼眸和一张冷酷高傲的面容。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桌子上的肩章和胸章一件件佩戴好。这是他第一次,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穿上这套元帅的军长。
他转过身,凛冽的目光一一扫过挂在墙壁上的佩剑,这几把剑与自己所有的军装一样都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他还记得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将剑交到他手里时说的话:“吕克尔,我的孩子,去用这把剑捍卫法兰西的利益吧!那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他的目光落在当时授予他的那把大剑上,这把剑沉重而锋利,通体泛着雪白的光芒,剑鞘却古朴而黯雅,仿佛历经岁月的智慧老人。这是欧洲第一铸剑师威廉史密斯的封山之作,也是那个人最后赐予他的宝剑。它的名字叫做“宽恕”。
卡妙将手按在“宽恕”上,轻轻摘下了它,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父亲,”他的眼睛望向窗外苍穹,“我将最后一次为您而战!”他顺手捡起地上的黑色大麾,披在肩上,向门外走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吱呀着发出苍老而寂寞的哀鸣。
“英国和法国秘密达成协约?这不可能!”米罗逼视这伊奥,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
伊奥露出讽刺的笑容,“看来你的总督朋友并没有告诉你真相,不,也许,他和阿卡利亚斯一样,被人给卖了……”
“你说谎!”米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伊奥甩出去老远,“这不是真的!卡妙他是阿卡利亚斯侯爵,他不会出卖阿卡利亚斯的!绝不会!”他只觉得热血往脑门上涌,大脑一时无法接受这些事情。
伊奥被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呆呆地望着有些歇斯底里的米罗,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布罗狄!”米罗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阿布罗狄的手,“你说,这不是真的!”
“这个……我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阿布罗狄也很震惊,他只能说:“米罗,你先冷静一下。”
“关于这件事……”一旁重伤的檄倒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插了一句,“我似乎听说过。”
米罗凌厉的目光立即射到他的脸上。
“呃,这个,我只是听说……有一次,我们打劫了一艘商船,上面有个什么公爵的,好像提了一句‘巴黎和约’,不过那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就没有打听,直接把那位公爵先生送去见上帝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伊奥缓缓站起来,语气轻蔑地说:“这里还有人可以告诉你真相。作为加隆洛西上将的重要副手,珍妮荷恩艾伯斯小姐,恐怕这里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所有事实。”
众人的目光一齐射向了倚在墙角的珍妮。
米罗缓缓地走向她。
虽然身受重伤,但珍妮的神智依旧清醒,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一双蓝色的眼睛看向慢慢靠近自己的米罗,带了些许的惊慌。
赛耶一直陪在她身边,警惕地望着米罗。
“珍妮,”米罗在她身边单膝跪下,紫罗兰色的眸子里透出恳求和恐惧,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深处,“请你告诉我,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不,不,米罗……”她痛苦地摇着头,她不该把军事机密透露给别人,但,那个人是米罗……
“告诉我……”
“荷恩艾伯斯小姐!”伊奥向前踏了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说吧,珍妮小姐。也许我们都走不出这间密室了。因此你的秘密也不会被我们之外的其他人知道啦。”阿布罗狄也说。
“说吧,婊子。就算有人能活着出去,那也不会是你。外面闹翻天也不关你的事了……”檄大笑着说。
阿布罗狄白了他一眼,“况且,战争此时应该已经打响,我们就算立即回航也来不及了。到时候,这就是事实而不是秘密了。”
“告诉我,珍妮!”米罗看着她的眼睛再一次沉声说。
“说吧,小妞儿,都快要死了,我们应该坦诚相待!”
“说吧!快说!”
珍妮喘息着,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有些散乱的目光从米罗的身上游移到众人那里,最后又回到米罗的脸上,米罗眼睛中的火苗太过耀眼,令她几乎无力对视。
“……在巴黎……诺瓦西……”她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罗彻斯特公爵和……和法国……法国人签订的……条,条约……”
米罗的脸色变得比死人更惨白,他松开了抓着珍妮的手。
“是什么时候的事?”阿布罗狄凑在她身边问。
“春,春天……早春……”
“去年春天?”
“……是……”
他们已经在荒凉的百慕大海域迎来了新的一年,春天干燥的风也开始扫荡阴冷的空气,那么珍妮口中的春天也就只能是去年春天,也就是一九一一年的春天。
“和约上的内容是什么?”
“要,要求……”珍妮又看了米罗一眼,叹了口气。
“提督!”赛耶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这是机密!”
伊奥将他推到一边去,“要求什么?”他俯下身来逼问。
“要,要求法国人……放弃……中美洲的……部,部分利益……作,作为交换……交换欧洲战场……战场上的……”
“法国方面,是谁,代表参加了会议?”阿布罗狄问。
“是……奥尔科特大,大人……”
米罗突然又抓住她的手,目光中饱含恐惧和绝望,“那其中,包括阿卡利亚斯?”
“主,主要是阿卡利亚斯……这,这是……一级机密,只,只有……远洋舰队的……几,几名高级……高级军官……知道……”她闭上眼睛,强忍住伤口和受伤的疼痛。
“怎么样,米罗先生?”伊奥和他的手下挑衅般地望着米罗。
米罗大口喘息着,目光开始散乱,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嚣:“出卖……阿卡利亚斯……”他喃喃地说。
“那么,卡妙呢?”阿布罗狄忽然先搞一件事,“我是说,阿卡利亚斯总督。”
珍妮又支撑着睁开眼睛,怜悯地望着米罗,“知,道……也许不,知道……结果都一样……战,战死……或是逃走……被处死……法国不,不会再……再派援,援兵……”
密室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原来,大家都被骗了。阿卡利亚斯大检审区与那里的人一起被抛弃了。”
“长官,我们是不是被抛弃了?”
坎瑟湾外的海域上,黑压压一片战舰。多年未参战的“曙光”舰队镇队之宝一级战舰“曙光”号被这些战舰围在中央,但是她的出现丝毫没有起到振奋人心的效果,弥漫在官兵们之间的焦虑如今更因为各舰士级以上军官被聚集起来而在“曙光”号的甲板上浓缩。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巴蒂契里先生?”紫发的统帅一如既往地温和,既看不出打仗前的紧张,又看不出大兵压境的苦恼。
“大人,”巴蒂契里的顶头上司,“黄金狮子”号舰长艾奥里亚特里蒂昂说:“既然巴蒂契里先生无意之中冒犯了您,不过,恐怕这里的很多人也都听到过这种传言。将军,大战在即,这样的流言难免不影响军心。虽然我们都是从不惧怕死亡,但是希望您能向我们保证,我们每一个人流的血都不是毫无价值的。”
“这个么,”穆的紫红色眸子波光流转,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他向一侧退了两步,露出他身后的卡妙。
卡妙不着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
“总,总督大人?!”一层甲板上有人小声喊了出来,虽然知道卡妙有军职在身,但这种贵公子的军职大家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样重要且危险的战争中,他不应该站在指挥台上,甚至不应出现。
“我来回答你们的问题,”他从二楼俯视着军官们,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的语气说:“以‘曙光’号真正的主人和本次战役总指挥官德阿卡利亚斯元帅的身份。”他一把扯下在早春的海风中吹得猎猎作响的大麾,露出了元帅的装束。
“曙光”号上一片死寂,然而很快,这种死寂被细小的声音打破,接着这种窸窣的声音像瘟疫一样传遍甲板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怎么一回事,穆大人?卡妙大人?”“星光”号的大副马修布鲁塞尔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如您所见,布鲁塞尔先生。”穆好心地解释,“卡妙德阿卡利亚斯元帅才是‘曙光’号自诞生之初真正的主人,也是这片海域真正的统治者。”
“曙光”号是名震加勒比海的“曙光舰队”的唯一一艘一级战舰,她的战斗力在整个新世界也是屈指可数的,她是“曙光”舰队的灵魂。然而,她武二十阿卡利亚斯总督的战舰,这本身就是矛盾而滑稽的,但是如果是海军元帅,那,就不一样了。
甲板上众人显然还没有消化掉眼前的事实。
卡妙又向前迈了一小步,他举起右手,悬在半空,一点流光自他指缝中泄露,接着,伴随着风中响起的一阵金属相击的声音,一道金色的光芒划开天空的蓝色,从他手中坠落,只有一条细细的金链子连接到他的指端,金色坠子的末端,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儿”迎着朝阳折射出璀璨的光。
“让它来回答你们的疑问吧!”他轻轻说。
“那,那是什么?”在场的人,少数知道它的来历的人脸色变得苍白,不发一言,但大多数下层军官不仅从未见过,更是没有听说过。
“金百合令。”艾俄洛斯满含悲壮地看了卡妙一眼,“是属于神圣太阳王陛下的信物,拥有与太阳王陛下印章同等的效力,可以调动整个中美洲,不,是整个新世界的兵力。”
“我来到这里,正是代表国王陛下。这么些年来,我的义务只有一个:就是与英国人作战,守卫法兰西帝国的神圣领土和利益。这也是你们会在这里的原因。临行之时,陛下赐予我代表我们祖国的金百合令,正是要告诉我们,祖国与陛下,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如今,你们是否还会相信那些无妄的流言?”
“可,可是……加隆洛西是不可战胜的……”
“你们居然会相信……”副军事总督紫龙怒斥,不过卡妙阻止了他。
“你们站在这里,是背负了祖国和家族的期望,军人的骄傲和荣耀。你们当中,有很多的贵族,也有很多的平民,然而荣誉与等级是靠你们手中的剑去赚取和捍卫的。加隆洛西是一个传奇,是因为他用自己的剑得到了一切,他的剑并非不可战胜,不可战胜的只是他的名声和传说,令他的敌人在他面前退缩,自然没有人会战胜他!”
“陛下之所以派我来指挥这场战役,是因为我可以战胜他!”
“诸位往我们身后看……”
所有人扭过头去,他们看到了晨光沐浴下祥和的阿卡利亚斯和浅海区由卫队组成的军法舰队。
“在我们身后,就是斯考皮洛。后退,我们荣誉会与家人的性命一起化作尘土。我们的家族和子孙也会因此而蒙羞。只有背水一战,用我们的剑和鲜血来换取世人的尊重和通往辽阔大海的生的通道!”
“可,可是……”依然有人质疑。
“据可靠情报,我们调集的中南美洲几十万援军将很快抵达,而且,我们的西班牙盟友也正在向这里行驶。”穆解释说:“因此,我们只要坚守住这一场战役,形势就会改善甚至扭转。”
卡妙拔出佩剑,雪亮的剑身直指天空,“给我你们的勇气和信任!我将给予你们胜利!”
“法兰西万岁!”“小狮子”艾奥里亚率先拔出了佩剑。
“佑我神圣帝国!”
“我军必胜!”
甲板上的呼号声响遏行云。
“米罗先生……”赛耶伸出手,轻轻碰了下米罗。
米罗跪在地上,已经面如死灰,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呆呆地盯着面前的虚无。
“米罗?”阿布罗狄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不!”他突然跳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尖锐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不……”他看着珍妮,慢慢地摇着头向后退去,目光陌生地仿佛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米罗……”珍妮悲伤地喊他。
但是他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后退着,喃喃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卡妙,……”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仿佛他踏进一个陌生的环境,“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突然发疯一样扑向墙壁,用力拍打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开门!放我出去!该死的!开门!开门……”
门纹丝不动,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那些金砖。
血,溅满了墙壁和地板。众人都被他的疯狂惊呆了。
“你给我住手!”阿布罗狄冲上去,和他的手下一起死命地把他按在地上,“你疯了吗,蠢货!想死吗?”
“阿布罗狄?阿布罗狄!”米罗认出了压在他身上的人,他大喊着他的名字,眼睛里贮满了泪水,透出愤恨的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在他身边?!”他开始奋力挣扎,眼泪滴到了溅血的地板,“明明……我在乎的只有他!只有他!可是魔鬼迷住了我的心窍……不,不是……我以为离开他会过得更好……上帝呀!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我明白……我他妈的为什么会跟你们在这里呀?!混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一只脚踹开了压住他腿的人,右肘直击到阿布罗狄受伤的肩头,疼得阿布罗狄眼前一黑,被掀到地上。
“开门!开门!混蛋!”他用脚踢,用拳砸,那些坚硬的墙壁,仿佛那不是他的血肉之躯一样,“滚他妈的宝藏!去他娘的法兰西、阿卡利亚斯!全他娘的打死下地狱去吧!我该死!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在这里?!”血,从他唇角流了出来。他开始用头去撞墙壁。
“他疯了吗?”檄问。
没有人回答他。
伊奥和赛耶一起冲上去拦他。
米罗拔出了佩剑,阿布罗狄忙示意众人靠后。米罗举起剑劈向密室内的一切雕塑和火把:“该死的!该死的上帝!该死的神!”火把应声而落,他又冲向海神,“开门!开门!你这尊破神像!放我出去!……”
“哦,上帝!宽恕他吧,无知的人!” 在胸前划着十字。
剑,碰到三叉戟飞上了天。米罗手上的鲜血溅到了海神的脸上。
“卡妙……”米罗缓缓地跪倒,用手捂住脸,“为什么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值得……”
轻微的“轰隆隆”的声音自地下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中运动。米罗沉浸在悲伤中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从刚才一直屏息的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声音?”
“嘘。”阿布罗狄将食指压在嘴唇上。
房间内亮了一些。
“米罗……”
米罗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阵欢呼声冲破了房顶。
米罗抬起头,然后,他看到了奇迹:一面墙壁正缓缓抬起,温暖柔和的金色阳光涌进了密室。
“太对啦!的确是这样!”年轻气盛的戈蒂埃男爵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仿佛还没有从刚才在“曙光”号上的激动心情中清醒过来,“这话真是振奋人心!我是贵族!让那些该死的英国佬下地狱去吧!”
艾奥里亚特里蒂昂刚从他身边走过,对于三副的过分激动有些诧异,“您在说什么,先生?”
“我是说,船长!我是个贵族,就得用血和剑保卫国家和荣誉。”戈蒂埃拔出剑对着向他行注目礼的士兵们挥舞了几下,“这是他们这些平民们所不能理解的。”
“是的,男爵先生,我的确不理解您的心情。”艾奥里亚冷冷地说。
戈蒂埃一愣,很显然他已经忘了自己的船长出身平民。
“不过,我们同样得为了胜利不惜一切!”艾奥里亚握了一下拳头,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巡视战舰,准备出发。
“长官……长官……”等艾奥里亚走出一段距离,小伙子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追过去。
艾奥里亚停下脚步,侧过身子。
“长官,”戈蒂埃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我刚刚检查了火炮,为什么新装的那些炮筒还不能使用?”
艾奥里亚皱起眉头,“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工序,这场战争来得太快了……”
“哦……”年轻的贵族有些失望。
“不过下一场就能用了。”艾奥里亚微笑着鼓励他的手下,“如果这场战争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他转过身,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法里路欧迪亚又望了一眼前方黑压压的舰队,努力抑制住心中澎湃的感情。成为一名海军军官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也是他实现自己人生目标的必经之路。但是现在,他却仍旧在这个小小的宪兵队浪费生命。他叹了口气,手扶在软梯上,手脚敏捷地爬上船舷。
护卫舰“加百列”号被临时用作工作军法舰,交给卫队使用,她的任务就是跟在舰队之外对开小差的船只给予毫不留情地打击。为此,她特定多配备了几十门舰载炮和强弩机。
“萨……萨里埃……少校?!”当他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时,差点没有摔到海里。
“怎么了,上尉?”巴比隆萨里埃玩味地看着他。
“您……您不是跟随总督大人嘛?”战前的分工,他们二人一人负责总督大人的安全,一人负责军法队的工作。
巴比隆耸耸肩,望了眼战舰的方向,“总督大人临时改主意了。”
“……”
“你那边怎么样?特使大人又什么行动?”
“没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而且,……”法里路想了一下才说:“看上去他对现在的局势还有当前的战争并不关心。”
巴比隆眯起眼睛,“是么?”
头上的黑套突然间被摘去,巴尔安被一阵强烈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他又听到了熟悉的海浪和军号声,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有些脚步不稳地晃了几步,然后他看清了脚下的甲板。他真的是在一艘军舰上,而且,他很快认出了他脚下的这艘战舰,是他一直以来只能远远仰望的“曙光”号。
“巴尔安拜尔维涅中尉,您还认识我吗?”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他抬起头,看到蓝天和白云,“曙光”号的瞭望塔和尾楼,以及站在二楼栏杆处的军官们,在他们中间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容,那个他曾经的长官朝思暮想,而且也是莫名其妙将自己关了一年多的人。“是的,总督大人。”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同时熟练地欠了欠身。
“很久不见了,拜尔维涅先生。”卡妙微笑着对他说。
巴尔安很奇怪在一年多莫名其妙的关押后,自己面对始作俑者微笑的面孔,非但有丝毫的怨恨,更是几乎本能地要服从他的命令。
“我们马上要去会一会英国人,”卡妙以一种与他冷漠苍白的面孔不相符的轻松语调说:“但是‘曙光’号还缺一名出色的舵手……”他挑起眉,用眼神询问巴尔安。
巴尔安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卡妙的意思,很快,他咧了嘴笑了,“很高兴为您效劳,长官。”他感到熟悉的兴奋和悸动在体内复苏了。
卡妙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拔出“宽恕”,清澈的目光望向天际,那里,有他的敌人,“出发!”他命令道。
法国人的阿卡利亚斯舰队全体出动,甚至连护卫舰和运输舰也加入了编队的行列。卡妙没有留下任何一艘军舰在港口,为了这场战争他似乎是孤注一掷了。三个分队以“品”字形排列前进,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它们都以菱形编队,冲在最前头的是“曙光”号。
英国人早已在既定海域排成一列,占据了上风方向,等待法国舰队的到来。
“是……‘曙光’号?”坎伯兰公爵放下望远镜,皱起眉头看向他身后的元帅。
“海皇”号视野开阔的二层甲板上,加隆洛西正翘着腿坐在一张藤椅上,他勉强的小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瓷盘盛着的各色小点心。他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冬日里温暖的海风和手中醇醇的咖啡。
第一舰队(也称作梭罗舰队)的其他船只在“海皇”号后面呈三纵队排列,随时待命,而在他们面前大约一两海里处,是克修拉菲奥里纳指挥的第二舰队,按照加隆的假花,这场战役将由克修拉的舰队来完成,而由一辉法斯暂领的第三舰队(荷恩艾伯斯舰队)随时准备接应。
“不要紧吧,克修拉?”看着依旧莫不经心的长官,朱利安梭罗忍不住出言提醒。
“怕什么呢,朱利安。”加隆睁开眼睛,招呼他过来,“我们还有第三舰队呢。”
朱利安坐到他身边,却依然忧心忡忡地望着前方。诚然,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从军舰的数量上可以和“曙光舰队”抗衡,但是——“荷恩艾伯斯不再,法斯少校能不能控制第三舰队?而且,‘曙光’号参战了。”而唯一能和“曙光”号向抗衡的“海飞龙”号却没有来。
加隆自然也看到前方黑压压的敌舰,他拈了一块曲奇放进嘴里,唇角弯起一个冷峻的弧度,“这可不像你了,小朱利安。作为远洋舰队中最精锐的‘索罗舰队’的提督,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这么没有自信哟~~”
然而,在第一线的克修拉菲奥里纳提督看到气势汹汹的敌舰后同样没有自信,他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海皇”号所处的方向瞥了一眼。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即便处于下风向,以机动性能著称的法国战舰还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冲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卡妙的战术很妙,三舰队以第一舰队为先锋,同时可以与左右翼第二、三舰队互相照应,而以菱形队形前进,既能保证整体的速度,又能最大程度地互相保护。唯一的缺点是,这是前进阵型而非战斗阵型。当然,处在下风向的舰队最迫切的问题是摆脱风向带来的不利因素。
“他们想直接穿过我们的纵队吗?”已经很近了,克修拉看到对方丝毫没有减速改变阵型的意图。
“长官,要不要开炮?”副官威廉赛利亚中尉问。
在敌舰面前一字摆开的菲奥里纳舰队占据着天时和地理上的优势,原本可以用他们超猛的火力对下风向上过来的任何舰只发动猛烈的攻击,而处于下风的法国舰队则因为丧失了射程远和灵活的优势二处于不利局面,但现在——虽然尚未调整阵型的法国舰队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菱形阵型使得他们的目标范围太小,而当第一舰队身后的两翼也进入射程时,“曙光”号恐怕已经在纵队上撕了个口子。对付菱形阵型的最好办法是包围。但是——克修拉看看自己左右的战舰,若把对方相距不近的三个舰队全部包围是不可能的,若是只包围最前面的舰队,则会遭到对方两翼从外侧的夹击。
于是,克修拉犹豫了。
“妈的!”赛利亚忍不住骂了一句:“他们不想打了吗?”
“长官?”三副跑过来问。各舰船长都在等着他的命令。
克修拉咬了咬牙,“我们不能让他们继续前进!必须马上阻止并打垮他们!”身后就是加隆洛西和第一舰队,自己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战败,“传令下去,两翼合拢,保卫对方第一舰队!”他相信,第一舰队一旦被围,对方第二、三舰队一定会围上来,虽然是一场苦战,单筒啊坚信自己不致落败。
“记住!”他说:“我们是不可战胜的!”
卡妙似乎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他目光悲伤地看着前方围过来的敌舰,对一直站在身后的年轻将领吩咐,“按原计划行事。”
紫龙帕斯卡尔欠了欠身,立即下到甲板上去。
英国人的第三舰队看到克修拉发出的信号后也向战场驶来。然后令克修拉有些意外的是,作为右翼的紫发将军笑咪咪地向他摆手。
“安东尼穆!”他大吃了一惊。荷恩艾伯斯舰队虽然战舰数量更多,但一辉不可能会是这只紫毛狐狸的对手。可是,穆离开了,谁是目前这支敌舰的统帅?他疑惑地望向“曙光”号……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去考虑别的了。
“曙光”号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海王子”号的射程以内。而法国左翼的第二舰队也快速地向自己的右翼迎来。他皱起眉头。旗官用旗语命令两翼迅速合围,完成战斗阵型的转变。
命令被迅速地执行了下去,以“曙光”号为首的法国第一舰队眼看要被菲奥里纳舰队包围。但是与此同时,法国第二舰队也向英国舰队的外侧驶来,与第一舰队形成内外夹击之势。
“曙光”号船尾的旗官忽然晃动了下旗子,旗语被迅速传递下去并立即执行。零星的船队在短时间内变成了圆形,并在对方的火炮筒伸出船体之前迅速靠近包围圈。
“传令下去,”克修拉立即说:“立即开炮!用最猛烈的炮火!”
与此同时,法国军舰们也露出了獠牙。双方的距离迅速拉近,炮火的猛烈以及射击的精准都成为了次要因素。为了争夺有利地势,相互靠近的战舰们互相撕咬猛烈攻击,而灵活的动作及坚固的外形成为了这场战役中战舰们的潜在优势。
“上帝!他们在干什么?!……蠢货!”克修拉拧紧了眉头,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句。
为了与靠近的法国军舰争夺位置,原先互相联系的包围圈已被切得支离破碎,阵型已不复存在,每只战舰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界,多艘船只处于法舰两面夹击之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每位船长和指挥官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圈套!长官!这是法国佬的圈套!”性格暴躁的副官跺着脚骂。
克修拉脸色阴沉得要能拧出水来。
“可是这样一来,……难道那些法国佬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处境危险吗?”
“……”克修拉张开嘴,对着他的传令官,但是还没等他吐出一个字,一颗炮弹炸开在他们脚下,他只感到一阵气流将自己抛向了半空。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恢复意识,透过眼前的红雾,他看到滚到脚下的传令官的脑袋以及赛利亚副官浸在血泊中的身体——他不可能活下去了。
一艘巨大的战舰挡在他们面前,那是称霸加勒比海域的一级战舰——“曙光”号。
“原以为会大干一场呢,”“加百列”号上,法里路咬着一茎上船时钩在剑柄上的草叶,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战火纷飞,“居然一个逃兵都没有……”
靠在舷梯上的巴比隆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自己自己的爱剑。
“曙光”号几乎是撞开了“海王子”号,第一个突出重围,向着包围圈外的梭罗舰队冲去。
朱利安站起来,向传令官下达了命令。命令立即被执行下去,“海皇”号身后的战舰迅速向前,挡在“曙光”号和“海皇”号之间。
巴尔安打了一个呼哨,猛地轮动舵盘,“曙光”号在一个极佳的位置横了过来,与此同时,所有的火炮筒伸了出来。他掩饰不住兴奋,转身对二层指挥台上的卡妙炫耀地竖起拇指。
卡妙对他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很快淹没在一片硝烟之中。
“加足马力!再快一点!”艾奥里亚几乎杀红了眼,已经有一艘英舰被他击沉,而另一艘挡在他们面前的战舰也哑了火。“黄金狮子”号紧跟“曙光”号突出重围。
“前进!前进!”他挥舞着佩剑大吼着,命令不用管那艘失去反抗能力的敌舰而只管向前,“身为军人,却让旗舰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你们不觉得害臊吗?”
戈蒂埃的自尊心被他的话刺痛了,挥舞着到跳下了船舱。
在第二舰队指挥的紫龙帕斯卡尔立即传出命令,第二舰队一般的战舰离开战场支援“曙光”号,而克修拉的舰队发现,留下来的法舰在他的舰队和他们身后的战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壁,除非把他们全部击沉,否则别想穿过。
“妈的!”克修拉抹了一把满脸的鲜血,下令:“把他们全部击沉!不惜任何代价,把他们全部击沉!”
与此同时,他对面的“天龙”号上响起紫龙的吼声:“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要活下去只有前进!法兰西万岁!”
一艘又一艘战舰在“曙光”号身边出现,夹杂着仇恨的炮火疯狂地向他们的敌人倾泻。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宣告着他们最后的尊严。
菲奥里纳舰队和荷恩艾伯斯舰队的战舰在猛烈炮火不顾一切的打击下变得支离破碎,一艘接一艘的战舰离开了战场或是被击沉。与此同时,“曙光”号在僚舰的掩护下冲破了梭罗舰队的阻截,来到了“海皇”号的面前。
身后的英舰停止了攻击,大概是怕误伤了“海皇”号。这里,就像是处于台风眼中的区域,平静而压抑。“曙光”号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弹药,士兵们以必死的气概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但是,“海皇”号并没有发动攻击。他一直沉默着。
两艘战舰现在靠得是那么近,以至于书房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甲板上的人。
“卡妙德洛林……”加隆低头呷了一口已经凉掉的红茶,像是叹息一样交出了对面人的名字。
卡妙站在指挥台上,目光疲惫而悲伤,他对着对面那个不可一世的统帅举起了火枪。
“小心,大人!”朱利安立即挡在了加隆面前。
不过,加隆推开了他,他甚至向前走了两步,幽兰的双眸犹如大海一样深沉而温柔。他久久地看着对面用枪指着自己的人。“收兵,朱利安。”过了很久,他才说。
“什么?”朱利安有些不明白目前的状况,难道他们不应该一鼓作气,也许能拿下眼前这艘一级战舰也说不定。
“传令撤退。”他依旧看着对面的对手说:“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了。”
一艘船体上没有标明名字的商船漂荡在天英港外距野牛河口50英里的地方。从外观上看,这艘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似乎在任何热闹的货运码头都能见到几十艘的那种。
在这样晴朗的冬日里,一个相貌非常引人注目的金发年轻人毫无形象地摊开四肢,在甲板上主帆的影子里呼呼大睡。
不远处,一只货船队浩浩荡荡地向这边驶来,为首那只小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爬上甲板。
“哈,修普诺斯,你居然躲在这里睡大觉?!”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长长白发的中年男人看到谁在甲板上的人,吼道,他充足的中气和男低音似乎让甲板都抖了几抖。
被叫做“修普诺斯”的年轻人自然也被吵醒了,他翻个身换个姿势睡意朦胧地嘟囔:“是你呀,卡西欧士?我的事早就办妥了,你呢?”
“当然!”大个子一件件除下身上的武器丢在甲板上,一屁股坐在修普诺斯身旁,抓起一旁的酒壶大口大口地灌劣质白酒,“妈的!”他喘着气,抹了一下嘴角留下的残酒,“真搞不懂,法国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吗?为什么我们要为他们来守卫后方?”
“不是这样的,卡西欧士。”一个同样洪亮的声音从船舷处升起,另一个大块头土著人从船舱处走出来,他留着长长的黑发,皮肤黝黑,宽大的脸上布满岁月沧桑的痕迹。
“殿下!”甲板上的人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修普诺斯也懒洋洋地坐了起来。
“卡西欧士,”他拍拍同伴宽厚的肩膀,“不要忘了,这片领土,阿卡利亚斯……”他深情地望了身后的陆地一眼,“是我们的土地,而不是那些殖民者们可以争夺的东西。法国人也许可以暂时容忍我们的存在,但是英国人不会!他们一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所以,我们是在为我们自己,为阿卡利亚斯而战,而不是什么法国人或是别的殖民者!”
卡妙握枪的手臂缓缓地放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开这一枪。他的眼前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饱含无奈和怜悯的眼睛。他疲惫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英国人已经走远了。海面上飘荡着沉船的残骸和士兵们的尸体。海水,被染成了红色。所有的战舰都沉默着,只有救生艇和捞尸船在战舰之间那片红色的海域里忙碌着。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胃肠里却开始翻江倒海地翻腾着。
“卡妙?”艾俄洛斯走近他的身边,“回去吧?”
他依旧伫立在栏杆边,目光茫然地看着远处。尸体和残肢一个个被打捞上来。有些人哭了,但更多的人沉默着。这就是战争。他想。但是,为了什么呢?英国人为了这块即将到手的殖民地而拼杀。但是……我们呢?这一些死去的,永远回不了家的人,还有,这些,依旧站在身边的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为了什么而死?既然打算要抛弃,为什么又要派这些年轻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我们在这里的意义何在?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迎接炮火流血死亡?
这一些问题令他头疼欲裂,眼前的海面也似乎笼罩上了一层灰濛濛的武器。海面上的海风吹过来,从战争中松懈下来的身体竟然禁不住冷得发抖。他拉紧了披风,可牙齿还是冷得咯咯作响。
“卡妙?”艾俄洛斯看他脸色不好,又上前提醒,“结束了。你赢了,我们回去吧?”
这一次他听到了,他看着艾俄洛斯,点了点头。但是长时间站立而变得僵硬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他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通往一层甲板的舷梯看上去那么长那么远,两名受轻伤的士兵抬了一具已经四肢不全的尸体从他们下面经过。从尸体的面容上看,他还是个孩子。卡妙悲哀而麻木地看着他们经过,那个孩子的面容突然被黑暗所吞噬,他只觉得喉头一热,有腥甜的东西涌进口腔,喧闹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然后变得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