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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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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赤日炎炎,长安城中酷暑难捱。
午后难得落了场雨,青瓦上悬着的水线还在淅淅沥沥,暑气就如揭开的蒸笼,混着炉子里残存的汤药味,迅速反扑。
“二夫人,您倒是快些呀,定安堂那边催第三回了。”
刘嬷嬷掀帘进来时,蔺溪正坐在妆奁前。
不过盹了盏茶功夫,她眼下还泛着疲累,一头墨发松松用红色发带半束起来,额间几缕沾了汗,贴在苍白的鬓角,倒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沉。
“您这又是何必呢?”刘嬷嬷瞥见案上一口未动的汤药,眉头拧得更紧。
“为着这点事同二爷置气,连药都不喝了。老奴看着二爷长大,最是知晓二爷品行,说句不中听的,满京高门大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见蔺溪倏然红了眼角,她神色藏着几分幸灾乐祸。
“您先前闹那次,府里顾及二夫人名声,费了多少心思才压下去。苏姑娘入府已是板上钉钉,各位长辈都在定安堂等着呢,您若还这般执拗,传出去少不得要落个善妒的名声。”
熟悉的说辞像钝刀刮割过耳膜,蔺溪指尖在妆奁边缘轻轻摩挲。
指下清晰的触感,使她鼻尖发堵。
面前的铜镜被呼出的热气覆上一层朦胧,窗外依旧风声簌簌,卷着院中草木晃动,隔断下的水晶帘子,自身侧撞出叮咚脆响。
确认良久,她终于认识到——
她,蔺溪。
在死后,真的重新回到了建安二十五年,六月廿九。
嫁给陆则彦的第三年。
也是第二次写下和离书,决心同长宁侯府撕破脸的这天。
只因刘嬷嬷口中的苏姑娘,那个陆则彦年初时从外头领回来的女人,现下正顶着老夫人远房表亲的名头,带着四岁的孩子,想要占据她这二夫人的身份。
说起来她与陆则彦自幼相识,因父辈关系亲厚,算得上青梅竹马。
打小陆则彦就喜欢蔺溪,成日姐姐长姐姐短的跟在身后,待她及笄,更是多次在众人面前表达爱慕,京中几乎人尽皆知。饶是蔺溪再冷脸,他仍一副痴心不改的样子,对她百般纵容。
是以蔺庭舟才会在临终前,放心将蔺溪托付到陆家。
但蔺溪出身商贾,家世上的不对等,使得多少人替陆家光风霁月的二公子不值。
私下流言蜚语从未断过,更有甚者,说她是狐狸精,勾得人迷了心窍。
这样的言论,在陆则彦为她放弃爵位后,达到顶峰。
人人都说蔺溪命好,刚攀高枝嫁入侯府,就拿捏了中馈,不仅夫君爱重,婆母慈祥,妯娌和睦,连刚正不阿的陆老大人,都拿她当女儿疼。
可内里的艰辛,从未有人在意。
她兢兢业业打理侯府,夙兴夜寐,花了将近三年,才艰难将窟窿似的陆家推至鼎盛。
谁料日子刚刚好过点,就生出这样离谱的事情来。
蔺溪记得,初见苏玉柔时,陆老夫人便拉着她的手叮嘱,要她多加照拂。
据说她命运凄苦,少时失恃,家道中落,及笄还被骗嫁了个病秧子,伺候夫家几年,刚生下儿子夫君就没了。
继母意欲霸占家产,以孩子不是亲生为由,将母子二人一并赶出家门,苏玉柔父亲去讨说法,也被活活气死,走投无路才冒险赴京投奔。
彼时蔺溪没有多想,怜她境遇,又见她一副寄人篱下谨小慎微的样子,不仅衣食住行照料周全,还将人日日带在身边。
从交际应酬,到操持中馈,甚至打理生意的法子,蔺溪几乎是手把手想要教会苏玉柔立身之术,同为女子,她知晓世道不易,能帮衬的便尽量帮衬。
然换来的,却是满府闲言碎语。
“二夫人怕不是故意折辱,使绊子刁难,我看苏姑娘眼睛都哭肿好几次了。”
“啧,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面上看着对你好,私下谁知道呢?”
“苏家再落魄也是清贵人家,她比不了,就逼人去学那商贾伎俩,满身铜臭。”
字字句句,都踩着她的出身贬低。
蔺溪不是傻子,稍一查便知背后是谁。
她没功夫去做垫脚石,也不愿浪费心思同她争,只尊重他人命运,断了来往便是,毕竟自打嫁入长宁侯府,这类话在外早就不新鲜了。
真正让她寒心的,是偶然撞见苏玉柔和陆则彦私下相处时,眉宇间掩不住的暧昧勾缠,以及陆家人积极帮忙打掩护的举措。
是以月余前,将两人捉奸在床后,她出奇平静地写下了第一封和离书。
起初陆则彦还哭求:“我与玉柔只是兄妹情谊,不过多饮几杯,错将她认成你。”
“求你了,别不要我。”
而伴随这些的,是他坚称要负责,纳苏玉柔进府的态度,“玉柔本就敏感多思,你这般小题大做,难道要逼死她不成?”
苏玉柔死没死,她不知道。
在陆则彦撕碎和离书,消失了一个月后,蔺溪迎来了自己的死期。
以对一个妇人最为残忍侮辱的方式——浸猪笼。
如果没有重生回来,再过不到半个时辰,蔺溪便会带着她爹留给她的字据,前往定安堂。
许是前世那三年她给了太多人错觉,让人以为她离不开侯府,只当她在虚张声势,竟提出要将苏玉柔抬为平妻。
那场景,荒唐的让人发笑。
她花一个月时间做足了准备,几度逼得陆家投鼠忌器。
陆则彦始料未及,却又碍于体面,不得不同意和离。
可刚要提笔,苏玉柔的丫鬟就忽然冲了进来,哭喊着:“不好了!苏姑娘投缳了!”
满堂大乱,陆则彦目呲欲裂,抬手便要向她扇来,却又在巴掌落下前,咬牙收住,狠狠指了她一下,着急赶去救人。
诚如刘嬷嬷所言,接下来一顶“善妒”的帽子,稳稳扣在了蔺溪头上。
然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陆家联手闹这一出,是想休了她。
和离与休妻,对外言论可谓天差地别,她不怕鱼死网破,但低估了人心险恶。
直到晚间,被人从床上粗暴拖起来,蔺溪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以绝后患。
揭开伪善的皮囊,陆家的贪婪,远比她想象更甚。
蔺庭舟当初拿给陆家的,只有白花花的死银子,其名下上至商行,船队,银庄,下至管事,人脉,分红……
凡能带来长远收益的财富,在他死后皆交由蔺溪牢牢把控。
早将这一切当成自己所有的陆家人,需要一个借口,来掩盖陆则彦宠妾灭妻,生下野种的丑事,也需要一个正大光明的契机,来吞下蔺家的产业。
所以让她背负污名去死,才是两全其美之策。
想来这也是为何,他们会在月余前将消息压得一点风声不透。
那天半夜,她是在砸门声中惊醒的,睁眼时发现,身边竟多了个衣衫凌乱的男人。
榻上酒气冲天,她意识到不对,想挣扎起身,手脚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就连喉咙里都只能发出嗬嗬声。
“不知廉耻的东西!”
带着一群人冲进来的陆老夫人一改往日和善嘴脸,声音尖锐,震得她头晕目眩。
“我陆家待你不薄,哪怕你出身卑微,也从未苛责,口口声声要和离,原是为了遮掩这等丑事!”
恍然间,她看见陆则彦站在人群后,脸上带着复杂扭曲的快意。
“当真下贱……”
后来的事,像场冗长又急促的噩梦。
她被活生生折断手脚,划花了脸关进柴房,听着外面谣言铺天盖地,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勾引妹夫,妄图逼死新人,还想倒打一耙将污水泼到无辜的二公子头上。
在有心人的操作下,流言越演愈烈。
她巡查商铺,成了不甘寂寞,四处勾搭;
她赈灾施粥,成了虚情假意,借机私会;
她修建善堂,成了挑选孩童,养做面首……
有人信以为真,也有人替她喊冤,可世人大多只管猎奇,真相早已无人在意,稍听得只言片语,便犹亲眼所见,大肆夸夸其谈。
被拖去沉湖那天,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
狭小扭曲的竹笼捆缚着她残断的四肢,铺在身下的石头硌得像要钻进血肉。
长街上人群熙攘,污言秽语伴着秽物一并砸过来,她却连反抗都做不到,便被投入黑沉的湖中央。
冰冷腥臭的湖水灌满口鼻,惊惧、愤恨、不甘……
无数情绪拉扯着她不停下坠。
撕裂的伤口处,血液随水冲刷,有猩红颜色一点点弥漫,占据所有视线。
扑通……
“二夫人?二夫人!”
刘嬷嬷说的嘴巴发干,一连喊了好几声,语气添上不耐:“老奴说句实在话,也就二爷顾念旧情,换了别家规矩大的,休妻都算轻的。”
“是吗。”
思绪被打断,蔺溪抬起眼,自镜中盯向身后,“刘嬷嬷这样懂规矩,不如这休妻书,就劳您来执笔?”
柔软的音色,吐着要命的言语。
刘嬷嬷心头一凛,被她轻飘飘的眼风扫过,莫名觉得有些肝颤。
身为陆则彦的奶姆,二夫人对她向来宽容,哪怕平日里言语稍有僭越,态度也不曾这般冷硬过。
“呵……二夫人说笑了,老奴没有那意思……”刘嬷嬷讪笑两声,手指在衣角搓了搓,“您还是快些用药吧,再晚可就耽搁了。”
“玩笑?”蔺溪接过她殷勤递来的药碗,捏起勺子慢腾腾舀起。
暗褐色的药汁被光照得透亮,顺着勺子边沿,牵成一条细线重新落入碗中,丝缕热气氤氲上浮。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重来,但既得了机缘,那么长宁侯府有一个算一个,她通通不会放过。
前世入睡前发生过什么,很容易猜测。
蔺家香料起家,她随了娘亲,对味道极其灵敏,可以确定问题不出在此。
且事发突然,凭陆则彦的手段,要动手脚,大抵就在她常年吃的这汤药里。
她是累病的,加之饮食不当造成的体弱,因此素心素月在这方面管控地极为严格,平素吃食药饮皆会留存部分,唯有今日,她吩咐了二人去清点嫁妆,便让人钻了空子。
思忖良久,她开口,向门外唤了声:“素月。”
珠帘后身影闪过,蔺溪指尖轻轻一扬,指向刘嬷嬷。
“抓住她。”
猝不及防被按住,刘嬷嬷膝盖重重砸到地上,痛嚎出声忍不住叫嚣:“二夫人这是作甚,不分青红皂白,故意折辱老奴!”
蔺溪起身,抚了抚裙角,身影居高临下背着光。
接着她歪头,唇边扬起一抹恶劣的笑。
“我从不开玩笑。”
“就是想请刘嬷嬷随我走一趟,亲自去把休妻书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