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今天打人了吗》重槿

2、第 2 章

　　虽是一日中最热的光景，府中下人却并不敢躲懒。

　　自打出了捉奸那事，长宁侯府就变得风声鹤唳，谁都怕不小心触了霉头。

　　雨一停，便有仆妇小厮忙着清扫院中落叶，廊庑间丫鬟们来回穿梭，用帕子一寸寸擦拭地板溅上的水渍。

　　铺着汉白玉石的曲径上，突有脚步声纷乱而至，丛中鸟雀惊起，扑棱棱越过丈高的罗汉松，落向白墙青瓦外。

　　“二夫人——”哐当一声，花盆被人打翻。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蔺溪带着一群人乌泱泱走来的身影。

　　她一袭素衣打头，身后跟了四个差不多打扮的大丫鬟，以及六名六名膀大腰圆的武婢，个个手持庭杖，正押着五花大绑的刘嬷嬷，往定安堂方向去。

　　更为可怖的是，她手里，居然还捧着一座牌位！

　　二爷要出殡了？？？

　　靠得最近的管事擦了擦汗，将心中过于离谱的想法压下去。

　　风过处只留铜铃相撞。

　　一时间连同聒噪的蝉都像被掐住脖子，贴在墙根下，不敢发出多余动静。

　　天边日头又撕破云层，透出耀目的光线，鉴中冰块融化，随时间一点点过去，位于府邸正中的定安堂同样陷在诡异的沉默里。

　　“身孕！”

　　上首紫檀木方桌旁，陆老夫人手中佛珠骤停，目光如钩子般钉在苏玉柔平坦的小腹上。

　　苏玉柔跪的端正，鬓边步摇却颤得厉害：“不敢欺瞒老夫人，今晨彦郎已让大夫诊断过，说是两个月了。”

　　她声如蚊蚋，面上似羞似怯，余光瞥向身侧锦袍玉带的陆则彦，换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陆家有多重视子嗣，她一早便知晓。

　　儿子身份见光前，不能染上污点，即将对上蔺溪，她必须再次加注自己身上的筹码，才有胜算，区区妾侍从不在她计划之内，从一开始，她便是奔着二夫人名头来的。

　　“是儿子无状，有失体统，才铸成如此大错。”

　　陆则彦躬身长揖，“但玉柔腹中毕竟是陆家血脉，儿子恳请母亲和大伯父做主，将玉柔抬为平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得了准信的老夫人掩不住欣喜，当即就要答应。

　　端坐在主位的陆怀卿却将茶盏重重一搁，沉声问道：“此事溪儿可知晓？”

　　陆则彦今早才回的府，请完大夫诊脉，便着急忙慌带人来了定安堂，蔺溪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知晓。

　　长宁侯夫人周氏撇了撇嘴，便见陆则彦在默然几息后，十分笃定道：“她会同意的。”

　　“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夫人心中不满，看向陆怀卿：“她进门三年无所出，还想阻旁人开枝散叶不成。难道大哥忍心看彦儿绝后？”

　　陆怀卿眉头紧锁，指尖在桌案上一下下敲击着，似在权衡什么。

　　“母亲说的极是。”长宁候陆则渊见机插话。

　　“弟妹打理府上多年，性子是倔了些，但终究会想明白的。先前那番作态，不过是同二弟使使小性子，这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何况……”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玉柔的肚子：“还是血脉要紧。”

　　母子二人一番话，说得堂下几位姨娘绞紧了手帕。

　　陆家人丁单薄，自老侯爷那辈便只两房。

　　大老爷陆怀卿，早于子嗣无望，年轻时走了考功名的路子，如今官拜内阁次辅，位高权重，乃陆家真正主事之人。

　　二房老侯爷因此得了爵位，起先正妻还不是现今这位，但架不住原配无子早逝，才让她靠三个孩子，成功坐稳老夫人位置。

　　到了长宁侯这辈，就更过分了。

　　自三年前周氏落胎，哪怕陆则渊接连纳了四房看起来就好生养的，仍不见一儿半女，更别提刚议亲的三妹陆朝音。

　　为此，陆家甚至连祖坟风水都改动过好几回。

　　放在之前，各院都没有小辈，大家争也就争个先后，好处落在何处，谁也说不准。

　　可眼下竟让一个外来的苏玉柔抢了先机，人还没入府都偏心成了这样，再抬成平妻，她怕是要越到所有人头上去了。

　　见陆怀卿不置可否，老夫人连犹豫都没有，拉起苏玉柔的手轻拍：“好孩子，委屈你了。”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小孙儿，她就止不住兴奋劲。

　　“自你来府中住下，便同溪丫头要好，她先前一时想岔了，你多让让她。姐妹间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记得她有套空置的别院，就离侯府不远，稍后我同她说说，你先住进去，待彦儿备足了礼数，再风风光光出嫁。”

　　“这……”周氏不可置信，忍不住开口：“会不会太委屈弟妹？不若同她先商议……”

　　“好了！老大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与其乌眼鸡似的盯着旁人，不如自己肚子争气点。”老夫人不耐打断，目光一一扫过堂下女眷。

　　“事情落定前，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谁要敢往外透露半句，我拿谁是问。”

　　“什么事不能往外透？”门外一道女声轻飘飘传来。

　　满屋子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门口，陆则彦转身，便见久等不至的蔺溪带着身后乌泱泱一堆人，缓步踏上台阶。

　　素白的裙裾扫过门槛，宛如一道雪亮的光劈入堂中。

　　她头上钗环未佩，发间垂落的绦带还飘扬在风里，斜阳越过窗棂，落下半片光影，照得她怀中黑漆漆的牌位，触目惊心。

　　“放肆！”老太太拍案而起，乍见她一身打扮，气得两眼一黑，忙捂着心口坐下，重重喘息。

　　苏玉柔慌忙去扶，被她抬手拨开。

　　另一只捏着佛珠的手，颤颤巍巍举起，直指蔺溪，“你这是要咒谁……”

　　比起快要晕厥的老太太，陆怀卿显然要镇定许多，只蹙眉看着她道：“溪儿，不可胡闹。”

　　蔺溪充耳不闻，径直将牌位往老太太和陆怀卿中间一搁，黑漆木牌上“蔺庭舟”三个鎏金大字，刺得他瞳孔一缩。

　　“我若再不胡闹，明日就该横着出府了。”

　　“你在胡说什么！”陆则彦脸色骤变，伸手欲要去拽她手腕：“你疯了？”

　　“啪——”

　　猝不及防的一记耳光，响彻整个厅堂。

　　“宅子我多的是，想要我出，我给你机会。”蔺溪甩了甩发麻的手，看着陆则彦脸上浮起的巴掌印，“不是还要商议停妻再娶吗？继续啊，怎么都不说了。”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忽然来这一手，堂中氛围竟一时间诡异地沉默下来，皆愣愣地看着这个素来和善的二夫人，好似不识。

　　陆则彦被扇得耳内嗡鸣作响，艰难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抬手，却被突然斜插进来的庭杖挡得后退几步。

　　“姐姐！”苏玉柔捂着肚子上前，一副想要拉她又不敢伸手的模样，“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蔺溪连眼角余光都未给她，接着从袖口掏出一纸书信，双手呈给陆怀卿：“伯父曾许诺过，有何委屈尽管来找您，今日侄女别无他求，只请大伯父放我安然归家。”

　　陆怀卿审视良久，接过信笺时，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结识蔺庭舟的时候，蔺家还是皇商。

　　虽身份比起皇亲贵胄不够瞧，但蔺庭舟能以一介布衣，成为集天下财富为一体的富贾，又怎会不给唯一的女儿留下后路。

　　当初陆家逢难，陆怀卿自己也险受牵连，急需大笔银子打点。

　　嗅觉灵敏的蔺庭舟早察觉风雨欲来，作为交换，他暗中以半数家产相助的同时，提出两个条件。

　　有朝一日蔺溪若想和离，陆家无条件放她自由，且陆怀卿必须保她周全。

　　随老侯爷与蔺庭舟相继过世，此事除他之外再无人知。

　　陆家如今还离不得蔺溪，只要她没拿出当年那封协议，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若不然，他也只能对不起蔺兄了……

　　印有墨迹的纸张刚在手中展开，伸长脖子去望的长宁侯已经先行出声，为众人解了惑。

　　“休书！？”他惊诧不已。

　　陆怀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恼怒：“我答应过你父亲，向来视你如己出，可断没有容你胡闹至此的道理，你可知今日之事传出去，会是什么下场？”

　　蔺溪心中冷笑，面上却似受了天大屈辱：“知道。”

　　陆怀卿在想什么，她心里清楚。

　　她没傻到现在就拿出协议来，再度让自己陷入上辈子的死局，如果利用得当，这将是她日后掀桌的底牌。

　　父亲留下的金山银海，在她自身强大前，是悬在她头顶的刀匕，同样限制着陆家行动。

　　不到逼不得已，陆家永远最重脸面，官场上他们需要清贵名声带来的好处，所以推她一个商户女出去，心安理得享受。

　　贪财好利的名声她背了，陆家还要得一句包容大度。

　　想要名利双收？
　　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借陆怀卿的势，去筑自己的威呢。

　　和离——
　　不，这一次，她要的是丧夫。

　　陆则彦欠她一条命，她就用他全家来还，不仅如此，她还要看着陆家一脉断子绝孙，将长宁侯府彻底收入囊中。

　　什么忍气吞声，暂时蛰伏，她一个受尽委屈的孤女，随时发疯很正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