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空》∽柳如是∽

1、一

　　皆空
　　虹影《上海王》余其扬同人 By 柳如是

　　两声近乎重叠的枪响划破了上海滩的喧嚣。
　　红影绰绰，盛大的婚礼上一对新人正在拜堂，满堂宾客举杯庆贺。只有一个书生样的年轻人在涌动的人群中蓦然转头望向窗外，一瞬间莫名失了神。

　　万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而尘缘如镜，事来则应，事去则灭。
　　一忘皆空。

　　一．
　　“闭嘴。”
　　余其扬手中的枪指着对面已经受伤的杀手，目光冷的可怕。
　　“闭上你的嘴，放下枪，我饶你一死。”余其扬冰冷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这冰冷是为了压制已经压抑不住翻起波澜的心。
　　杀手仰天大笑。
　　“饶我一死？余少爷……你真是让我好失望啊。”他看着余其扬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浦江商会的余老板是个上天入地的能人，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蠢材！”
　　余其扬握枪的右手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
　　“现在，你最心爱的女人正在和别人拜堂成亲。你呢？你无动于衷！”
　　“闭嘴！你敢再说一次我毙了你！”余其扬终于压制不住怒气。
　　“我说你是蠢材，不，你是懦夫！”受伤的杀手指着余其扬的鼻子，抬手用枪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现在不应该用枪指着我，应该放我过去。常力雄一死，你心爱的女人又可以回到你的身边。常力雄死了，三爷五爷不中用，你是他最亲信的人，说不定连会长的位子也是你的！”
　　余其扬的目光开始散乱。
　　懦夫？这个词用的太精准。这一个月来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刻不在用这个词痛骂着自己。
　　“最爱的女人，最大的权利，你唾手可得。但是你却在这里心安理得的做这个可笑的保安队长，保护着你的女人平平安安的去嫁给别人！”
　　余其扬的枪口“蓦”的向下垂了一分，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令他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处，目光也低垂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的失神，对面的杀手重新举起了枪。他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反映，和余其扬不相上下，看的出来必是经过了长期的职业训诫。
　　余其扬用不着抬眼去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危险的面前，杀手的身体永远会比脑子有更快的觉悟。他感到自己的右边胸口如被电流击中一般，沉沉的麻痛，这一下冲撞的力量却并没有使他的枪口偏离准头。几乎在同时，他叩下了扳机，对面的杀手应声倒下，左胸血流如注。
　　余其扬的身体向后踉跄了一下，没有倒下，胸口的剧痛猛然间蔓延开来，他用手去捂，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涌流而出。
　　余其扬弯下身，摒着一口气，用手枪抵住了杀手的脖子。那一枪没有正中心脏，但也没有多少偏离。随着血液的喷涌，杀手的瞳仁开始逐渐扩散。余其扬看着，持枪的手不停颤抖，心中默默松了一口气。
　　常爷不能有事。就是他余其扬真有九条命，把九条命都拼死，也不能让常爷有事。
　　这一刻他的心中想到是常爷，而不是小月桂，余其扬自己没去想为什么。
　　“你以为……现在常力雄就安全了么？”垂死的杀手从嘴里吐出含混不清的话。“你以为只有我们……要杀常力雄么……”
　　余其扬闻言眼前一黑，脑中“嗡”的一声响。刚刚松懈下来的一口气此时提不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吸气间却觉的胸口一滞，一声呛咳，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惊怒之下，本想一枪将那人击毙，也本该将他击毙，即使就这样放着不管他也一定会死。余其扬的手指挨上了扳机，却没有扣的下去。
　　“余少爷……”杀手沾满鲜血的左手堪堪拉住了余其扬同样沾满鲜血的衣袖，濒死的目光中划过一线悲意。
　　余其扬忍着剧痛和眩晕，终于挣扎了起身。拉住他衣袖的那只手滑脱开来，在他背后悄然落地。余其扬一手死死的握住枪，另一手按着中弹的胸口，跌跌撞撞冲向了通往宴会厅的走廊。

　　今日，是浦江商会会长——上海王常力雄大婚的喜日。
　　常力雄的新婚妻子是个年轻的乡下姑娘，没有姓氏，名字唤作“小月桂”。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乡下姑娘，是个面对着租界大兵黑洞洞的枪口也敢冲上去拼命的乡下姑娘。
　　五十年后我们翻开书案便可以知道，这个姑娘先后做了三代上海王背后的女人。她慰藉了一个心有大爱、却终生寂寞的男人；激励了一个叱诧风云、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卑的男人，辅佐了一个她深爱的、善良的、勇敢的、却被时代捉弄了的男人。
　　这三个男人的命运像是同一片莲藕中的丝，缠绕不清，拨离不开。他们先后成为执掌着当代上海经济枢纽的浦江商会的会长，先后被称为“上海王”，先后死在了这个出身乡下的姑娘手中。
　　“夫妻对拜。”
　　一个听来颇有几分温婉的男声将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回红地毯的中央，台上的司仪是浦江商会的小六爷黄佩玉。此时他正眯着眼、笑吟吟的站在话筒前，不紧不慢的操持着婚礼仪式。
　　“哟，这个不是邹老大的小子么？你怎么来了？”三爷大大咧咧的声音在人群中十分扎耳，引来几个人侧目关注。
　　兀自呆望窗外的书生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三爷，向他一颔首，淡淡一笑。
　　三爷并没想到他会不答。在他的眼里，像余其扬这般年纪的年轻人不过都是毛头小子。混江湖讲的是资历，眼前这个年轻人看来比余其扬年长不了几岁，却敢如此目无尊长，让三爷一股心头火起。
　　“怎么？你老子……”三爷正想出言奚落，没想到话没说完，一旁却有另一人凑上前来打断了他：“啊呀呀！这位不是青寅帮的邹少爷么？听说少爷不久前刚刚留洋归来，今天怎么有兴致到这里来了？”
　　书生微笑着整了整领口上洁白的领结，一面答道：“今日常先生大婚，是上海滩的大事，我们青寅帮当然要来祝贺。只是家父前日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只好由我代表家父前来道贺。”他嘴里的话是答那人，眼睛却看着三爷。
　　三爷不知怎么让他的目光盯的内里一抖，咽了口唾沫，冷笑道：“我看邹震天他是不敢来我们浦江商会的场子吧。哼，老子不敢来，到让儿子来。”
　　一旁的五爷听到了这两句话，赶忙挤过来，低声道：“老三！你怎么说话总是这么不知深浅。”三爷一肚子火正好没处发泄，听了这么句话，一股脑的都向着五爷过了去。“怎么？想当年邹震天也要看我三爷几分脸色，如今他这个毛头小子不懂事，我倒说不得了？”
　　没等五爷说话打圆场，书生自己迎了两步上来，仍是笑着，微微点头道：“是。三爷说怎么，就是怎么。”说着，抬起手来，向着三爷摆了个标准的握手姿势。
　　若在平时，他周老三绝不会搭理“握手”这洋人的玩艺儿，不过今天这个姓邹的小子竟比他老爹还不知天高地厚，骑到了自己头上来，说不得想要教训教训他。于是把蒲扇般的大手一张，上前就抓住了书生的手，暗中使上了七分力。
　　“家父今天不能到场很感遗憾，过一会婚礼结束，我还想去常爷那儿单独赔个罪。”书生笑言，好像对三爷那七分力毫无知觉。“不过……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到这里，书生手里一紧，三爷的脸顿时“唰”的变了颜色。
　　没有等到三爷发作，书生很识时宜的松了手。
　　“老三，怎么了？”一旁五爷看出两人有些不对。
　　三爷僵在那楞了一刻，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好小子，有两把刷子！我喜欢！”
　　书生垂眼一笑。
　　旁侧的保镖头子何立这时候走了过来，看了看书生，轻轻的向五爷耳语道：“五爷，那个人是……”五爷“哦”了一声，侧头低声道：“是青寅帮帮主邹震天的儿子，邹寅。”

　　为何从来没有感觉这条廊子竟然这样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寂静狭长的走廊里，光洁的地板倒映着余其扬的身影，一旁欧式的半落地窗，半遮着华丽的深红色厚窗帘。
　　“嘭”的一声，余其扬一个好大的踉跄，跌撞在了墙上。
　　他感到自己实在要站不住了，但是他不敢跌在地上，此时若是倒下去，大概不可能再站的起来。所以他选择向墙边歪了过去。这一撞撞的他眼冒金星。他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倚在墙上，右手仍然紧紧握着枪，松开了捂着伤口的左手，扒在了墙壁木雕的花纹上。失去了那只手的按压，右胸中弹的伤口又一股鲜血“忽”的涌出，滴在地面上，“嗒嗒”做声。
　　这时候余其扬觉得自己开始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固执的咬紧了下唇，试图恢复一点意识，竭力扶着墙，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来……来人……”
　　沙哑微弱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微不可闻。
　　黄佩玉不是说这次婚宴的保安计划，是按照什么一九零零年巴黎世界博览会的思路设计的吗？他画了十几张图纸给他，要他带着手下最亲信的兄弟把会场各个大角小角死角都围了个密不透风，用常爷的话来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现在呢？人呢？这条走廊是通往婚宴大厅的必经之路，为何他现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况且刚刚才有那么清晰的两声枪响。
　　快点…来一个人，什么人都可以，端茶送水的老妈子也可以。只要来一个人，把消息带进会场——常爷有危险。
　　余其扬心里大喊着，用尽了气力，却怎么也再发不出一声像样的声音。
　　“来…人…”
　　这话不成音的两个字像刀子一样搅动了余其扬的胸口，他觉得吸进的空气中好像都有一把把的利刃，割的他胸口里剧痛难当。气息一乱，再也撑不下去，连连大口的咳出鲜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已经倒地。
　　“喀喇”，手中的枪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滑出了一段距离。余其扬双膝一软，身子不由得向前扑倒，整个人重重的跌在了地面上。
　　常爷……昏厥的边缘，余其扬咬着唇，把自己的唇咬的血迹斑斑。
　　余其扬，你不能死，你要去救常爷。
　　他对自己说道。

　　“请——新郎新娘，交换信物。”台上，黄佩玉的声音又响起。
　　一旁的喜娘扭着一双小脚笑嘻嘻的走上前来，手里捧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样饰物。
　　常力雄目光不离小月桂的面容，抬手从托盘上拿起一只翠玉镯，拉起她的右手，轻轻为她戴了上去。小月桂被这个长她三十四岁的男人看的面如三月桃花，只觉他目光火热，笼着她的头顶，只好用力的低头，恨不得把头埋进自己胸口去。讪讪的从托盘中拿过了那块白玉佩，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伸手到常力雄的腰间。
　　常力雄轻叹了一声，抬起头来。小月桂的发间有股天然的花香，像极了月桂花的香气，想必她就是因此得了这个名字。嗅着这股花香，他享受着微闭上了眼睛。半生枪林弹雨，打拼了浦江商会今日在上海的地位，如今是时候娶妻生子，退下这个位置，找个地方准备颐养天年。
　　一想到这个位子，常力雄不得不又想起了一个人，不禁又头疼起来。
　　“唉……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月桂一愣，抬起头来，“常爷，你说谁呀？”常力雄一怔，才明白自己不知觉中把心里的话念出了声来。他转念一笑，拍了拍小月桂的头，说道：“当然是说你了，丫头。”小月桂听见这声“丫头”，又羞红了脸，手上越急越是忙乱，那两根红绳就是怎么都不听使唤。常爷哈哈一笑，索性把她揽进了怀里。台下一片哄笑声漾起。
　　就在小月桂还在专心对付玉佩上那两根恼人的红线时，只觉得眼前一红，有什么绸缎样的东西飘过。就在同时，本来环着她腰背的那双大手忽然推开了她，那双手用了很大的力，把她推得摔倒在地。她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听见了很清脆的一声枪响。
　　“砰——”
　　枪声来的太突然，没有人来得及反映，霎时间，喧闹的人群鸦雀无声。
　　“砰、砰——”又是两枪。
　　常力雄身子一歪，露出了贴在他和小月桂身侧的喜娘，喜娘的手中正握着一把精致的微型手枪。
　　围在台边的保镖们冲了上来，喜娘见状，举枪再次瞄准了常力雄。但没有等到她再开第四枪，七把手枪已经同时瞄准了她，枪声四起。常力雄一口气没有撑住，身体直直向后仰倒过去。小月桂坐在地上惊的失了神，呆呆望着倒下的常力雄。
　　台下的人群乱了套，五爷高声喊着：“清场！清场！”三爷和商会的一干会众这时才醒过神儿来，喊着“老大！”一股脑的冲上台来，围向常力雄的身边。

　　等到流逝的意识稍稍回到余其扬脑中，他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而枪落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没有听到适才宴会厅中的枪响，短暂的昏厥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气力。他试图重新站起来，但事实告诉他，他已经连自己的上身都撑不起分毫。
　　于是他俯在地板上，慢慢的向前爬去。
　　一尺，再一尺，再一尺。他抓住了掉落的枪。
　　此时的会场中已经是一片混乱。保镖们穿梭在会场，围住常力雄倒地的四周。宾客们四散纷逃，受惊的女客们不时发出尖叫声音。
　　杂乱的人群中，只有两个人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动。邹寅双手插在西服口袋里，不动声色的看着面前的混乱，忽然目光一转，看向台上同样没有挪动的黄佩玉。黄佩玉正看着常力雄，一语未发。邹寅的目光像刀子，扫痛了黄佩玉的脸，他“忽”的回过头来看着邹寅。邹寅抿着唇，仔细的端详他。
　　对视中，黄佩玉眼神里的三分恐惧逐渐消退，邹寅犀利的目光使他冷静了下来。
　　商会的保镖引着宾客们尽速离开，会场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邹寅和黄佩玉，会众们团团围在常力雄的身边。一旁的小月桂犹自坐在地上，一手捂了嘴。人群让她看不清常力雄的情形，她不想大声的哭，又止不住眼泪滑落。
　　这个时候，没有人想起余其扬，没有人意识他不在场，没有人知道旁边的走廊上，意识不清的余其扬正在一步一步艰难的爬行着。血液从他口中和胸前不停的流出来，蕴透了衣衫，顺着他爬过的地方，留下长长的一条血线。

　　“师爷……”常力雄唤道。
　　“哎。”师爷从人群中走上前来。
　　“叫所有人都出去，我跟师爷有话说。”常力雄声音不高，尽量的保留着最后的气力。
　　常力雄如此说，师爷心里立即明白——他必须要安排日后商会的发展。于是抬起头来向五爷点了点头，五爷便示意所有人全都出去，又挥手叫来两个保镖，把又哭又喊的周老三一把架了起来，向门口拖去。
　　“丫头……”常力雄微抬头看着正被一个老嬷嬷拖拽着的小月桂，哑声道：“常爷不能照顾你了，忘了常爷。好好照顾自己……”
　　小月桂两个眼睛直直看着常力雄，回不出话来。

　　台下的邹寅此时已没有兴趣再看下去。大事已成，虽然得手的不是他的人。
　　在上海滩做事，没有人关心过程。
　　他饶有兴趣的又瞟了一眼仍有三分惊慌失措的黄佩玉。喜娘到底是谁的指使，他心里已经有了七分数。转过身来，邹寅弯腰从翻倒的桌子边拾起自己的帽子，掸了掸灰尘，戴在了头上，便向门外走去。

　　“阿其！”宴会厅另一边的门后，传来了何立嘶声的喊叫。
　　邹寅的手已然搭在了大门的扶手上，却被何立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如摄了魂一样拉了回来，他猛然回头，脸色唰的白了下来。
　　“阿其！阿其！来人啊！阿其你怎么了？……快来人！”何立的声音慌乱。
　　何立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中，邹寅适才在人前的冷静一晃而失，眼中倒是有了方才黄佩玉那三分惊慌失措。
　　他快步向着宴会厅另一端的大门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