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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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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常爷…常爷…
余其扬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阵阵的心悸,像梦魇一样缠住他的四肢、遏住了他的双眼、压着他的心、桎梏着他的头脑。让他心智清醒,却醒不过来。
周围仿佛有很多人在呼唤他,摇晃他,他们的声音很大,他却听不懂。
冷…
一九一五年,十五岁的邹寅正在他人生最无助的一场噩梦中。
初夏的午后,邹寅一个人坐在父亲豪宅的后花园,墙外的大街上不断传来游行队伍呐喊的口号声。
这天的下午他本来同几个在学校里结识的男孩子女孩子们约好,一起到郊外去。但是抵制二十一条的游行活动在头天早上毫无征兆的爆发,热火朝天的进行到了现在。他也想到街上去,他的很多同学都在游行的队伍中,流着汗、脸上沾着猫胡子一样的尘土印,跟工人们一起忘我的喊着口号。
午饭后,父亲把他叫到了书房。
……
共雪国耻!
取消二十一条!
坚决抵制日货!
……
街上的口号声越来越大,如潮似水,波澜跌宕,响的人无处可躲。越是听的清楚,心里越是烦躁,声音就更变本加厉的往耳朵里钻进来。
子长,爸爸已经决定了,送你去欧洲读书。学校已经联系好,你三天以后就启程。
学医?别再说这种可笑的话!你学医有个屁用?
你是我邹震天的儿子,是将来要继承青寅帮的人!
儿子,上海滩已经不是从前的上海滩了。
好了听话。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是,必须三天之内。眼下时局动荡,这几天上海要出大事,青寅帮也要出大事。
邹寅自幼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成熟的过早,过早的明白了许多世事,在他对世事还无力抵抗也无法直面的年龄。
“撕啦”一声轻响。
面前院墙上的藤条自己荡动了起来,把邹寅惊的回了神。小偷?他脑中的第一反映是这样,他看见红砖砌成的墙头上冒出了一顶小小的黑帽头。
上海的动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被生活逼到夜夜去翻富人家墙头碰运气的人比比皆是。可是这大白天就翻墙头的,邹寅倒是头一回得见。
“谁……”只喊了半个字,他又闭上了嘴——邹寅想起来自己这辈子还从来没亲眼见过小偷。现在要是喊出声来,马上就会把刚才好不容易屏退的保镖都招了来,那他就什么好戏也看不到了。邹寅这个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十七年后面对着余其扬的枪口时如是,此时兴致勃勃的面对着大概是他这辈子即将见到的第一个“偷儿”时亦如是。
红砖围墙上,一个小小的黑帽头冒了出来,接着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一条细瘦的腿。小小的身影侧身翻过了墙头,两手扒了石砖,背向着院子轻轻的跳了下来,落在草地上,发出轻巧的“啪嚓”一声。
邹寅专注的看着他的动作,一边看一边微微点头。心想着,看来穷人家的孩子翻墙就是有一套,前些天他刚见过许家的少爷为了一个小姑娘去翻医院的铁栅栏门,摔的像猪一样难看。
男孩子似乎对自己的身手也十分满意,落地以后还仰头看了看围墙,好整以暇的掸了掸双手。
坐在藤椅上的邹寅作势轻咳了一声,男孩子小小吃了一惊,蓦然回过头来。
邹寅看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又冷……又吵……
余其扬此时只有一个想法,他想着谁能再当胸给他一枪,只要能打走这梦魇般的昏迷,打醒自己。只要能张口告诉任何一个人——有杀手混进了宴会厅,常爷有危险。
心跳在变慢,但沉重的可怕,每一下都像要涨破胸膛。无论怎么努力,就是连手指也动不了分毫。周围的喊声连成一片,震的他太阳穴像要炸开来。
无边的黑暗与折磨中,似乎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逐渐的清晰了起来。
“阿其!”
那双眼睛像是太阳,一瞬间扫走了邹寅世界里所有的阴霾。
诗道落水留痕,花开无声。一向爱诗书的邹寅这次却道诗错了,花开也是有声的。
红砖围墙下,是什么触动了心弦?
那一刻,他在心中听到了绽放的声音。
一九一五年初夏,邹震天府邸的后花园围墙下,邹寅第一次见到余其扬。三日后,邹寅动身赴英伦留学读书。同年,余其扬被常力雄送赴洪门内部,接受长达七年的杀手训练。
邹寅冲进人群、冲到余其扬面前的时候,抱着余其扬的何立一拳向他抡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走开!”何立吼道。
邹寅轻轻侧头,闪开了何立的拳头,急向着他怀中的余其扬弯下身去。
余其扬双目紧闭,像个断线的人偶一般被何立架在怀里,半点吃不上力道。修长的脖颈挂在何立的臂弯里,整个头向后仰的很厉害,似乎要折断一般。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虚汗,沾了碎发,愈发衬得面无血色。
何立又挥出了一拳,这次邹寅没有躲闪,他正将手中一块干净的白方巾按向余其扬胸前鲜血涌流的伤口。“砰”的一声,这一拳重重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是青寅帮的人!”一旁有认出了邹寅,尖声喊道。
何立一听到“青寅帮”三个字,立即红着眼睛向邹寅挥出了第三拳。十余年来浦江商会与青寅帮明争暗斗,在上海滩争夺第一势力,中间的恩仇已然无法说的清楚。就在常力雄大婚前夜,余其扬刚刚带着浦江商会的精英与青寅帮的会众一场血战。
邹寅依然没有躲闪,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余其扬垂在地上的手腕,两根手指准确的按上脉搏跳动的地方。何立的第三拳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邹寅被打的整个人向斜侧里一歪,险些扑倒在地。
“放开他!你是青寅帮的什么人?”何立向着邹寅吼道。
“我是医生!”邹寅紧紧按着余其扬的伤口,抬起头来答道,声音很低,很急促。血顺着他青肿起来的嘴角慢慢滴了下来。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余其扬,余其扬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阿其!”邹寅皱着眉,低声唤道。
余其扬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邹寅顾不上何立要杀人一般的目光,硬是伸出手臂将余其扬从他的怀里抱了过来。
宴会厅的门口站了许多人。常力雄屏退了所有人,只叫师爷留下说话,剩下的亲信会众心急之余无处可去,此刻大多围在余其扬的身边。邹寅冲进人群的刹那间本已有数把手枪对准了他,然而见此刻余其扬的情形实在不妙,而邹寅自称医生,看样子确也懂得些医术,一时间倒不好对他发难。
邹寅不同何立一味慌张,接过余其扬的身子,仔细的屈膝半坐下来,让他头颈尽量舒服的靠在自己肩上。
“快准备车子,拿担架来!”邹寅抬头向何立吩咐道。何立恨不能一拳打晕了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但瞥见余其扬的惨白的脸色,唯有迅速依照邹寅所言。
“你、你。”何立飞快的点了两个人,“去抬个担架来,要快!”两个会众应声而去,何立狠狠盯了邹寅一眼,向身旁一人低声吩咐道:“看好这人,别让他耍花样,我去开车。”那人唤作小四,本是余其扬手下一名亲信,听何立这样说,立即应道:“是。”
“阿其!”邹寅按着余其扬的胸口,又唤了一声。
余其扬慢慢睁开了眼睛,邹寅的面容逐渐映进了他模糊不清的视野。
“你是……谁……”余其扬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常爷…常爷…”稍微清醒之后,他语气立即紧了起来,“常爷有危险!快……有人混进婚宴,张权的人……快…”余其扬不知哪来的气力,右手竟然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邹寅前胸前的衣服。
“我知道了,不要紧!你别急!”邹寅见余其扬的样子,心中一急口不择言。
“其哥!常爷他出事了…”一旁人群中,一个站在小四旁边年纪较轻的孩子忍不住哭了出来。
余其扬闻听此言只觉眼前一黑,一口气上不来,欲言无力,几声呛咳,一大口鲜血又从嘴里涌了出来。
邹寅见状便知那一枪已经伤了他的肺,心中深怪那小孩口没遮拦,又补救不及。见余其扬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双唇微张,胸口急促的起伏,知道他呼吸困难。迅速抓过他手来看时,见手指皮肤苍白,指甲却已泛青紫之色。
“车子准备好了没有?”饶是邹寅再处变不惊,此时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小四忙道:“何立哥去开车了。”
邹寅环顾四周,也看不见担架的影子,暗骂了一声,抓着余其扬的手让他自己按在胸前伤口,又重重压了两下,示意他用力按好。低声道:“阿其,打起精神来挺住。你现在要是死了就什么都完了……”说罢咬了咬牙,双臂一用力就将余其扬整个人横抱了起来,又不情愿的加了半句,“……你的常爷也完了。”
他的后半句话确实起到了效用,余其扬浑身一紧,挣扎着问道:“什…什么…?”
邹寅不再理他,抱着他就向门口走去。却不等他说话,面前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邹寅抬眼看去,是三爷、五爷等人。
“姓邹的,你给我把人放下!”三爷一声怒喝,便要上前抢人,被五爷抬手一拦。“你拦我干什么!?青寅帮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老子害了常爷,现在龟儿子又要来害我们阿其!”五爷皱眉道:“老三你冷静点!”
“放下阿其!”三爷一把将五爷甩到了一边,冲着邹寅就冲了过来。
“三爷!”邹寅眼见周老三势如虎奔的冲过来,心里真真的慌了,此刻的余其扬要是再受到什么跌撞,恐怕就真的难救了。这一声“三爷”,却不同于适才宴会上那一声含沙射影的“周三爷”,声音中竟有了乞求。“慢着三爷!”邹寅急道,“不要伤了阿其。”
三爷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急急向余其扬看去,只看到他满身鲜血,虽然微睁着眼,但目光却聚不到一处,人已经垂危。
何立的急促脚步声适时的在邹寅的身后响了起来。
邹寅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抱着余其扬从周老三跟前走出门的,于是回过身来看着何立。何立道:“车准备好了。”邹寅点了点头,示意何立快点过来。何立紧赶两步,上前接过了余其扬。邹寅没再多说别的话,只说:“快,拖不得了。”
看着何立抱走了余其扬,邹寅闭眼松了一口气,眉头却更紧的皱了起来。周老三回头看五爷,五爷神情严峻,不说话。四周的会众这时候用不着吩咐,迅捷有序的散开,将邹寅围在了中央,几把手枪抬起来,指在了他身上。
“别叫我小帽头!”男孩子穿着一件对襟小马甲,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圆帽,气鼓鼓的瞪着人,一双眼睛灵动的勾人心弦。
“小帽头。”邹寅面无表情的又叫了一声。十五岁的他也只是孩子,虽然眼中已经有了压抑和无奈。但不管他多么早熟也好,少年的心性终究不脱。正如他此时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好笑的想要逗一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子。
“小书呆!”余其扬被他气的没辙,没好气的回敬道。十二岁的余其扬在邹寅的眼中单纯的像一张白纸,邹寅总想,如果他没有生在邹家,没有做青寅帮的大少爷,是不是也可以如他一般天真无忧。
戴个眼镜就要被人到处叫书呆么?邹寅心里那叫一个郁闷,一把扯下了脸上的眼镜,抬眼看着余其扬,看的他愣了一下。“哎,这样顺眼多了。”余其扬笑了起来,笑的像阳光般明亮,晃疼了邹寅的眼睛。这个笑容把一九一五年的夏天深深的铭刻进了邹寅的心中,终其一生,在追逐与舍弃之间不断的自我折磨,终究未能抹去。
宴会厅的门打开了,师爷拄着他的拐杖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师爷……常爷他……”
师爷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仿佛转瞬之间老了许多。
“力雄他…走了。”师爷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闭上了双眼,半晌,在众人难以置信的寂静中竭尽丹田之气说道:“上海王——常力雄——走了!……”
接下来的仍是寂静,无人应答,无人能接受这个事实。寂静持续着,直到蹲在门后无声痛哭的小月桂,泄露出了第一声她没能忍住的抽泣。所有的人才意识到常力雄真的死了,一代上海王,带领浦江商会风雨几十年,就这样死去了。
从这一刻起,浦江商会面临着全面的危机,上海滩的势力格局将要被重新划分。
“老大!”
青寅帮的总堂里同样一片死寂,邹震天闷坐在当中的阔椅上,四下里会众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言。坐在第二位的张权终于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
“老大,不能再等了!您发句话,我立即带人去接应少爷!”
邹震天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却掩盖不住担忧。
“张权,那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你倒比我还着急。”
张权顿足道:“老大!您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少爷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三个常力雄的命也抵不回啊!”
邹震天坐着不动,冷笑了两声,叹道:“他是我的儿子,只有我最了解他。”说着站了起来,背过身缓缓抬头,看着总堂上的匾额,说道:“等吧。等着看我们的子长……会带回来什么。”
张权怒道:“邹震天你应该知道……我张权背叛浦江商会来到你青寅帮,冲的不是你的面子。”
“砰”的一声震耳巨响,打断了张权的话,他的脚边多了一个子弹孔。“张权。”邹震天手中的枪口在缓慢的冒烟,他幽幽道,“你也要知道,没有任何人迫着你来投我们青寅帮。换句话说,青寅帮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该有点自知,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张权怔了一下,咬牙转身出了总堂。邹震天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将手中的枪狠狠摔在了地板上。
事实证明邹震天是对的。一日一夜之后邹寅回来了。他走进青寅帮总堂的时候,步伐踩得很稳,仍然衣冠齐整,毫发无伤,面带微笑,就好像是刚刚赴宴归来的阔家公子,而不是带着生死任务去刺杀上海王。
两日一夜未合眼的邹震天看着自己的儿子,父子相望一笑。邹寅背后的街上,加急排版印刷出的报纸像是雪片,纷飞在整个上海。
上海王常力雄命丧大婚喜宴。
“常力雄的时代结束了。”邹寅说道,转身关上大门,将整个上海滩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