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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刘通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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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榻的客栈是刘大人早已安排好的"悦来居"。掌柜的亲自迎出来,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说话时眼角堆着笑纹:"张公子一路辛苦,刘大人特意吩咐备好了上房。"
房间布置得十分雅致,临窗的书案上还贴心地备了文房四宝。张明义正要更衣洗漱,忽见掌柜的捧来一个紫檀木盒:"这是刘大人让送来的,说是让公子先瞧瞧。
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卷《宋城风物志》,书页间还夹着数张名帖——都是本地有名的文人雅士。最妙的是还有一幅手绘的《宋城食肆图》,详细标注了各色美食的方位:从状元楼的八宝鸭到巷子深处的豆腐脑,无一遗漏。
张明义抚着书卷,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位素未谋面的刘世伯,竟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到。他推开窗,晚风送来远处集市的热闹声响,混着不知名小吃的香气。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父亲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真意——有些见识,确是要亲身走过才能体会。
话说这边的刘通判,正在书房批阅关于漕粮入库的文书,忽闻京城同年张侍郎有信至。他放下朱笔,拆开火漆封缄的信件,才读了几句,眉头便是一挑。
待细细读完,他将信纸轻轻搁在紫檀木书案上,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窗外芭蕉新绿,映得他身上的鹌鹑补子都鲜亮了几分。
侍立一旁的秦师爷见状,轻声问道:“东翁,可是京中有何要事?”
刘通判抚须一笑,眼底闪过精明的光芒,将信纸推向师爷:“你瞧瞧,张兄这是把他的麒麟儿放到我这宋城的熔炉里,试试成色来了。”
秦师爷连忙双手接过信笺,快速浏览后笑道:“张侍郎这是要借东翁的法眼,替他把把关啊。”
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忙碌的衙役:“这宋城地处漕运要冲,三教九流汇聚,最是能磨炼人。张兄不把他留在京中备考,反倒送到我这里来,其意不言自明——是要看看这块璞玉,究竟能否经得起官场这潭深水的浸泡。”
秦师爷会意地点头:“东翁打算如何考较这位公子?”
刘通判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明日你亲自去城门口迎接,安排他住进清雅苑。至于考较嘛...”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舆图,“等他休息两日,带他去漕运码头走走。记住,不必特意清场。”
“东翁的意思是...”秦师爷心领神会。
“玉不琢,不成器。”刘通判展开舆图,手指划过宋城错综复杂的水道,“若是连码头上那些老油子都应付不来,将来又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你暗中留意着,看看这位公子是徒有虚名,还是当真担得起‘麒麟儿’这三个字。”
秦师爷躬身应下,正要退出,又被刘通判叫住:“且慢。让厨房备些时令菜蔬,再开一坛我珍藏的梨花白。既然是张兄的公子,面上总要过得去才是。”
待师爷退下,刘通判重新拿起那封信,目光落在“犬子顽劣,望兄多加管教”一行字上,不由失笑:“张兄啊张兄,你这哪里是让我管教,分明是要我做个见证人,看看你们张家这棵幼苗,究竟能长多高。”
那边毫不知情的张明义在悦来居的天字号房里酣睡一夜,多日的舟车劳顿化作沉沉的睡眠。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翌日清晨醒来,已是神清气爽,连日颠簸带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在墨韵的伺候下仔细梳洗。今日要拜访父亲的同年,宋城的父母官,衣着仪容半点马虎不得。他选了一件月白色直裰,领口袖边绣着同色云纹,既显读书人的清雅,又不失对长辈的敬重。腰间系上父亲所赠的羊脂玉带钩,墨韵又为他仔细束好发,戴上一顶青玉小冠。
“少爷,拜帖和礼物都备好了。”墨韵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方上好的端砚,并一部张父亲笔批注的古籍,算作给世伯的见面礼。
“走吧。”张明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出门。阳光洒在宋城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微光。他心中既有对拜见长辈的谨慎,也有一丝对这位刘通判其人的好奇。
刘府离悦来居不远,是一座三进的宅院,门楣不算特别气派,但透着官宦人家的庄重。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验过拜帖后,恭敬地将主仆二人引了进去。
绕过影壁,穿过前院,但见庭院布置得颇为清雅,几竿翠竹,一方水池,并无过多奢华装饰。早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二门处等候,笑容可掬地行礼:“可是张公子?我家老爷已在花厅等候,请随小的来。”
步入花厅,只见一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正坐在主位上品茶,想必就是刘通判了。张明义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依着晚辈见长辈的礼节,躬身长揖:“小侄张明义,拜见刘世伯。”
刘通判放下茶盏,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虚扶一下:“贤侄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快请坐。”他目光看似随意地在张明义身上扫过,对其得体的举止和沉稳的气度微微颔首。“你父亲的信我已收到,信中对你可是夸赞有加啊。如今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表人才。”
寒暄几句,问过张父张母安好,刘通判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仿佛只是长辈的寻常关心:“贤侄初到宋城,感觉此地风物如何?与我京城有何不同啊?”
这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第一重考校已然开始。问风物,既可浅答市井繁华,也可深论地理人文、经济民生,全看答题者的见识与心思。
张明义心念微动,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寒暄。他略一沉吟,并未急于赞美,而是从容答道:“回世伯,宋城水陆要冲,商贾云集,繁华确与京城不同。京城是天子脚下,气象宏大,规矩森严;而宋城生机勃勃,如活水涌动,尤其漕运码头,百物汇集,人力奔忙,让小侄直观感受到了《货殖列传》中所言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之景象,更觉民生经济乃国之根本。”
他没有停留在表面夸赞,而是点出了宋城作为漕运枢纽的商业活力,并将之与经史典籍联系起来,最后落脚到“民生经济”,既展现了观察力,也暗示了自己的不只是关注一点风花雪月。
刘通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捻须笑道:“哦?贤侄对经济民生也有兴趣?看来不单单是醉心于圣贤书啊。好,甚好。”
他并未深入追问,而是自然地转换了话题,闲谈间问起张明义一路见闻,对某些地方风土人情的看法。张明义均谨慎应对,既不过分卖弄,也不显得浅薄,言谈间引经据典恰到好处,逻辑清晰。
片刻后,刘通判状似无意地吩咐管家:“去将我书案上那本《宋城水利札记》取来。” 然后对张明义说:“贤侄,你既对经济民生有心,这本札记是我闲暇时整理的一些本地水利琐记,你拿去翻翻,或可增广见闻。”
这赠书之举,是第二重,也是更深一层的考校。他给的并非经典典籍,而是自己整理的、涉及具体地方政务的“水利札记”。这既是一种亲近的表示,更是一个命题——他想看看这位世侄,对于这类实干性的学问,能看出几分门道,又有几分真知灼见。
张明义双手接过那本略显陈旧但却装订整齐的札记,心知这绝非普通礼物,连忙郑重道谢:“多谢世伯厚赠!此乃千金难换的实务心得,小侄定当仔细研读,不负世伯期望。”
看着张明义郑重其事的态度和瞬间领会其意的敏锐,刘通判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心中暗道:“张兄啊,你这儿子,察言观色、领会意图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且让老夫再看看,他在这宋城几日,还能带来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