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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科举之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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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秀才,青衫方巾,身份已然不同。张明义并未因这初步的成功而闭门不出,或是沉溺于应酬宴饮。他深知,功名不仅是阶梯,更是责任,也是他编织人脉、深入了解地方脉络的绝佳契机。
他首先依循古礼,身着崭新生员服,前往拜谢县学教谕,态度恭谨,执礼甚恭,给师长留下了“少年老成,不忘根本”的印象。随后,又一一登门拜会族中长辈与地方上有声望的耆老,言辞谦和,既表达了敬意,也展现了新晋秀才不骄不躁的气度。这些举动,为他赢得了“知书达理”的赞誉。
县内乃至州府的文会、诗社开始向他发出邀约。在这些场合,他不再如以往那般锋芒毕露,刻意显才,而是多以倾听为主,偶尔发言,必是言之有物,或引经据典,或结合时务,见解独到却从不咄咄逼人。
他渐渐在士林同辈中树立起“沉稳有识”的形象。有时,他会在雅集上“偶遇”一些致知书院同窗的亲友,借此机会,以同窗之谊为纽带,不露声色地拓展着人际网络,也小心翼翼地探听着来自远方书院乃至京城的些许消息。
拥有了秀才身份,他走访乡野更加便利。与老农交谈时,他不再仅仅是倾听者,偶尔会以生员的身份,为他们解读一些浅显的官府文告,解释相关的赋税律条,甚至在他们遇到不公时,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建议或代为书写呈文。
他依然观察河道,查探仓廪,但视角更为深入,开始留意地方官吏的办事流程、胥吏的作风,以及各方势力在地方上的盘根错节。他袖中那本小小的笔记,内容愈发丰富,不仅记录民生疾苦,也开始勾勒地方权力运行的隐约轮廓。
在家族内部,他的话语权无形中加重。族中事务,尤其是涉及与官府打交道、需要文书往来或引据律法时,族老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征询他的意见。他依旧保持着谦逊,献策时多以“小子愚见”、“仅供参考”开头,但其建议往往切中肯綮,有效而周全,令族人愈发信服。
他开始有选择地介入一些族务,借助秀才身份和逐渐展现的能力,调和内部矛盾,整饬些许不良风气,地提升着自己在这一方天地的影响力。
每当独处,或夜阑人静时,他总会望向北方。秀才功名,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第一步,也让他觉得,距离那个在致知书院中与黑暗周旋的盟友,似乎更近了一些。
他偶尔会提笔,却并非写信(恐留痕迹),只是在纸上写下一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符号、数字,或是勾勒几笔鄱阳湖的简图,随即又投入灯烛焚毁。他摩挲着算筹,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约定。
中了秀才,于张明义而言,并非终点,而是真正征途的起点。他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以新的身份,更深入地扎根,更广阔地浏览,更谨慎地经营,如同一位耐心的棋手,在属于他的这方棋盘上,悄然布下棋子,等待着与远方那颗孤星汇合,共弈天下大局的那一刻。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那颗涤荡积弊、革新图强的雄心,正随着脚步的扩展而愈发坚定。
暮色渐合,张家庭院的海棠树下,落英铺了薄薄一层。张明义正倚栏读书,忽闻脚步声迟疑靠近。抬头,便见张庆义站在月洞门外,一身半旧青衫,身形比记忆中清减许多,眉眼间昔日骄纵尽褪,只余下挥之不去的憔悴与惶然。
他手中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指节泛白,在门槛外踌躇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步步走进来。步履沉重,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
“明义……兄长。”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辨认。
张明义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质问,没有怒意,甚至没有太多惊讶,只是这样看着,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这过分平静的目光,却比任何斥责更让张庆义无地自容。他猛地低下头,双手颤抖着将油纸包捧上,那是一包品相寻常的茯苓糕。
“当年……是我鬼迷心窍,听信谗言,在……在点心里……”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破碎的气音。他肩膀剧烈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那是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与愧疚终于决堤。“我……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这糕点……赔不了万一……我只是……只是想亲口说一句……对不住。”
他语无伦次,最后几乎跪伏下去,却被张明义伸手稳稳托住。
“起来。”张明义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接过那包茯苓糕,指尖在粗糙的油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放到石桌上。“事情,已经过去了。”
张庆义惶然抬头,对上张明义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原谅,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勘破世情的了然,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悲哀的东西。
“庆义,”张明义缓缓道,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叫他的名字,“有些错,一旦铸成,便如覆水难收。你我心中都明白,那根刺,拔不出来,也化不掉。”
张庆义浑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懂了。兄长接受了他的道歉,并非代表一切可以当作从未发生。那场算计,那次背叛,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所谓的“过去”,不过是让伤口结痂,而非愈合如初。
“我知道……”张庆义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绝望的清醒,“我知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他反复喃喃,像是说给对方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日后,在族中,各自安好吧。”张明义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他拿起石桌上的书卷,转身,身影缓缓融入渐浓的暮色与庭院深处。
张庆义独自留在原地,望着石桌上那包孤零零的茯苓糕,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他没有得到宽恕的解脱,也没有被斥责的痛快的。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以及一种迟来的、痛彻心扉的清醒——他用一时的恶念,永远地斩断了血脉亲情,斩断了曾经或许存在的、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他慢慢弯下腰,拾起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紧紧攥在手心,直至汁液染红了指缝,如同他此刻心头淌出的、无人能见的血。
从此,他们是族谱上并列的名字,是年节祭祀时不得不碰面的族人,是彼此生命中一道无法磨灭、也无需再提的伤疤。相见,亦可点头;相助,亦会伸手。只是,那曾经可能存在的、兄弟并肩的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月光漫上台阶,照见两人之间,那一步之遥,却已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