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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越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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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滴答。
……
浸在衣料里的雨水顺着她的裙摆,朝下滴落,整个电梯里弥散着湿意。
湿意缠绕住晚樱颤抖不已的双手。
左手的食指有一道被龙虾钳戳到的小洞,这一刻,颤抖让疼痛变得格外清晰。
——逃。
时下,晚樱的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要带着小腿上那串‘深紫色的葡萄’逃离这部电梯,逃离男人讳莫如深的视线,逃离四周让她无法呼吸的空气。
蹲在身前的男人眸光微凝,以一种很迟疑的语气开口:“你——”
晚樱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抬脚,往外冲去。男人手边的纸箱被她撞翻,发出一声砰响后倒在地上,物品再次倾翻一地。
逃出电梯时,她甚至在慌乱间不慎重重撞到男人的肩膀。
男人清瘦的身形微微一晃。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晚樱早已方寸大乱,完全顾不上道歉,冲到家门口的路径上,还踢翻了好几个纸箱。
掏出钥匙,对准锁孔。
对不准。
手太抖………
试了好几次,她才哆嗦着手把钥匙插进锁孔。
晚樱迈入家门的那一刻,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不能让徐之贤看见她这幅样子,否则会惹他不高兴的。
换好居家拖鞋后,晚樱放轻脚步往里走,生怕惊扰到此刻很有可能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徐之贤。
玄关是排柜设计,尽头连着三米长的鱼缸。
绕过鱼缸,来到客厅后,她发现徐之贤并不在客厅里,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回到卧室后,晚樱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后,便到浴室洗澡。
洗澡中途,于是门外传来敲门声。
晚樱搓揉头发的手一顿,回头,轻声问门外的人:“怎么了?”
“开门。”徐之贤的声音很平静。
晚樱怔一秒,抿了抿唇说:“我还在洗澡。”
徐之贤仿佛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是像下达命令般重复两字:“开门。”
晚樱的心微微一悬,她不敢犹豫,三两下冲掉手上的泡沫,再扯过一条浴巾裹住身体,便去开浴室的门。
门打开,徐之贤立在门外。
他穿着一件烟灰青色的衬衫,身材高大,长相斯文,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非常具有书卷气。他的衣袖挽到小臂处,手里拿着一部包着绿色手机壳的手机。
晚樱留意到他拿着自己的手机,愣了下,用很轻的语气开口:“……怎么了?”
镜片下,男人的眸光晦测难辨。
徐之贤什么也没说,只将手机朝前一递,微抬下巴示意。
只见手机屏幕是亮着的,是来电状态。
微信好友——青云妈妈。
……
想到母亲让她找徐之贤借钱的事情,晚樱心里下意识觉得不安。
在她不知道如何反应时,徐之贤又将手机往前递了几分,示意她接电话。
晚樱的嗓子在发紧,强行挤出微笑,生硬开口:“没事,等我洗完澡再回电话吧。”
安静。
沉默横在两人间,像一尊巨型雕塑。
晚樱在等徐之贤的反应,偏偏徐之贤没有任何反应,他递出去的手机没有收回,也没有任何收回的意思。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晚樱,目光微垂,眼角凝练着无形的威压。
晚樱逆着浴室的灯光站着,整个人钉在原处,眼睛里只有徐之贤递过来的手机,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
她感觉到内心里的小狗在低呜吠叫,是感应到危险来临时的求饶,是头部朝下坠落悬崖时的绝唱。
发尖泡沫沿着她湿润的耳根游着,游到茄子绀色的胸口前,再游到葡萄红寸寸刀疤的手臂上。她在颜色继续生长前伸出手,接过徐之贤手中的手机。
点了接听。
周遭安静,声音轻而易举从听筒和耳朵间缝隙里飘出。
清晰到徐之贤甚至不用凝神就可以细听清楚。
“喂。”晚樱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紧。哑雀哀鸣。
“你到底什么时候把钱转过来。”
虽是问句,晚母用的却是陈诉句的口吻,以强有力的姿态下达命令。
晚樱没应声,下意识地抬头,那么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地去窥看徐之贤的神色。
旁人不知,连与他对视,都是一件极具勇气的事情。
偏偏她又是个没什么勇气的人。
徐之贤很放松,姿势懒散地靠在浴室的铝合金门框上。他的脸上没表情,听到是为钱的事情来电也没表情,他是个观众,舞台上的晚樱在给他表演,他只用欣赏就行。
没人给晚樱剧本,她不知道念哪句台词才算对,才算不会ng。
她用全部的思考能力去斟酌,声音飘忽类浴室里氲着的水雾:“都说没有了。”
“不是让你找徐之贤拿吗?啊?”
“我女婿那么有钱,十万会舍不得吗?”
“你到底给徐之贤说了没有啊?”
“……”
嗡。嗡嗡。
像万只苍蝇扇着翅膀在她耳边织布。她很难听得清。
晚樱的眼睛像被下了无数的蛆蛋,颗粒感重,她重重地眨了下眼睛,把水雾逼退:“先这样吧。”
她挂断电话。
攥着手机的指尖微微发白,水泡过的指腹起皱。
“第几次了?”徐之贤发慈悲般终于肯开口,语气不温不火,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有任何善容。
“我已经给她说没有了。”
“然后她明天就会亲自上门借。”徐之贤用一句话,堵住了她剩下所有的话。
晚樱抿紧嘴唇,低着头,浑身往下滴水。
滴答。
滴答滴答。她不说话。
“我记得,”徐之贤放慢语速,与此同时也抬脚,往前逼进一步,更加居高临时地盯着她,“上次拿八万块的时候,你妈就说是最后一次吧?”
距离缩近,晚樱求氧的空间紧急压缩,她闻到他身上常有的佛香,仿佛诸佛菩萨近在眼前,对她隔岸观火。
徐之贤单手捧起她左边的脸,熟稔无比,他这样做过千万次。
她求饶的声音没发出来,喉咙搅动翻涌之际,一个重响的耳光就烫在她右边的脸上。
熟稔无比,他这样做过千万次。
暖黄色的光挥在她摇摇欲坠的躯体上,她被扇得重心不稳,地上滑,她狼狈地扑撞在湿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手肘擦破一抹红,冒出血珠,像恐怖电影里闪着红色星星的暗空。
在这种时刻,连痛苦和惨烈都需要忍气吞声。
徐之贤不会给她喊痛的机会,如果她敢,他就有能力让她闭上嘴巴。
徐之贤在她身前蹲下,大手钳住她海草般融在一起的头发,强迫她将头抬起,很温柔的语气问她:“樱樱,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
她摇头。
她很想摇头,但头发被抓得太紧,她摇头,头皮就剧痛。
再痛就会麻木。
不知怎的,晚樱身体飘飘然地变轻松,她仿佛一下就与痛苦说再见,摇身一变,成为和徐之贤一样的观众。
晚樱站在浴室门口。
以观众的姿态,看着浴室里那个浑身色彩的女人被她老公,抓着头发在地上拖行。女人不挣扎,像烂掉的野狗尸体,一动也不动地在大理石地板上画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白色浴巾在中途被踩掉,留下男人四十二码黑色脚印。留下逐猎的痕迹。
女人的脑袋被一次又一次按进放满水的浴缸里,呛得眼泪鼻涕横流,血丝在眼白里旋转跳舞。她看着女人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承受反复的窒息濒死,承受着男人小臂上鼓胀出来的暴力筋肉。
还好是那个女人。
痛的是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好不是自己,晚樱心想。
还好还好。
……
最后徐之贤把晚樱扔到阳台上时,没有给她蔽体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被踩脏的浴巾。
她瑟缩在阳台的角落,湿在暴雨里,环着双膝蜷着身体发抖。她抬头看着一窗之隔的徐之贤,他站在屋内,一身的干爽利落,一身的高高在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颜色,眼神满意,像在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
“能……能不能让我拿一件衣服? ”
凌乱的头发润得她满头满脸,声音要拨开她的头发,再拨开雷雨声才能传到徐之贤的耳朵里。不知道徐之贤有没有听见,他没有反应,只是满目淡漠地拉上窗帘,把她隔在窗外,把她的痛苦抛掷在暴雨里。碾碎成泥。
雨里的土腥味依旧很重,钻进晚樱的鼻息里,却变成另外一种味道。
佛香。
熟悉的佛香。
香也者,解秽流芬,令人乐闻也。
她是秽,是雨水也冲不干净的污秽,是熏香也赶不走的恶臭,是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病毒,是应该被紧急切除的肿瘤。
她扶着冰冷的瓷砖壁站起来。
17楼的高度,能看见远山深处闪电的腰身,雨滴在底部地板上高渐起飞,能看见跟着雷声嘶吼哀嚎的灵魂。
她也想化成一滴雨。
落在地板上,飞渐,炸开。灰飞烟灭。
手指攀上护栏,紧握,再将上半身探出去,像雏鸟完成初次飞行般郑重,是一种自由飞翔前不可或缺的仪式。
或许,这才是真正活着。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解脱,也为浴室里挨揍的女人感到庆幸。
看,她多能干,找到了真正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解决自己。
雷声灌耳,此时,旁边传来一声异响,是隔壁阳台被打开的声音。
她转头,看见一双在黑暗中特别明亮的眼睛。
她望进那双眼睛里,发现——
眼睛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