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越界 ...
-
谢南远在今天以前没住过这间公寓,公寓是爷爷送他的成人礼,在四年前。那时候是爷爷亲自陪他看的房,他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
夕阳给远山的青尖绣上暗橙,山路蜿蜒,绵绵不断。
爷爷背手到他身旁,问他喜不喜欢,中介看向他的眼神炙热,宛如鼓足勇气告白忐忑等待回应的少女。
斜斜一抹夕阳橙在他的眼底,没说喜欢,也没说喜欢,他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爱骑车去对面的山顶吹吹风。”
中介或成那天最大赢家。
订房协议签得利落,爷爷提前祝他生日快乐。
谢南远将所有物品搬拾进家中,卫生提前请人打扫过,干净清爽。他不着急整理物品,随意翻出一件白色短t和黑色长裤,到浴室里洗澡。
手机在新铺好的明蓝色床单上响铃,苹果手机初始来电铃声润在缎纹的棉料上,响个不停,直至完全铺开。
谢南远吹完头发出来,注意到有十几通未接来电,同一个人打来的。
他没有回电的打算。
客厅里传来异响。
谢南远走出卧室,被眼前的景象无语到,他的猫,一只纯白色的中华田园猫,正站在阳台门前,一跃而起,双支爪子吊在门锁上,轻松地将阳台门打开。
一阵夹雨冷风灌进客厅,缎面窗帘高高地在两侧翻飞。
“周二。”他冷冰冰地出声警告。
周二扭头,两颗黄宝石的眼睛亮亮的,发现是他便心虚地飞快窜开,在虚空里跃出一道白色的影子。
谢南远慢悠悠走过去,把阳台门关上时摇头叹了口气,怎么会有猫的爱好是把家里每一个门都打开,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他压根不知道他的猫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项开门技能。
将阳台门反锁,谢南远刚要折回卧室,余光里却撇到阳台外的地面上有东西。
他定睛一看,是一只折纸小鸟。
原来是周二调皮,将他装折纸的纸箱打翻,刚一阵风钻灌进来,选中那只小鸟,意图悄无声息地将它卷走谋杀。
小鸟被他看见。
得以幸免一难。
一记重轰雷鸣,像他在机车低档里搓了把油门的声音。
谢南远在惊雷的尾韵里踏出阳台,紧密饱实的雨滴铺天盖地地砸到身上,冰冰凉凉。
不想刚吹干的头发被淋湿,他弯腰去拾小鸟的动作不算慢,拇指伙同食指和中指一并捏住小鸟的脊骨,迅速捡起,准备转身回到客厅里。
就在他直起腰的那一瞬,眼角余光出现一抹突兀的白。
白色。
那是一种,和四周完全不符的白色,横亘在暗色雷雨中的唯一白色。
谢南远转头,和那种白色对上视线。
白色纸鸟降落在谢南远的指尖,周身雪白的晚樱落进谢南远的眼中。
雨似乎比刚才走出客厅时还要大,谢南远一时间却忘记自己要急着返回,他怔愣在原地,看着一丝不/挂暴湿在雷雨中的女人——她攀在阳台栏杆上,双手高高张举着,很高,已经高过头顶,那是一种展翅欲飞的姿势,更是一种摇摇欲炸的姿势。
与他手中的小鸟应上景,都是要飞的样子。
砰,
灰飞烟灭。
谢南远耳边似乎溅开灵魂消泯的声音。
他洞穿她的意图。
晚樱没想到旁边阳台上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男人,她受惊,受惊之余窜出更多的是丢脸情绪。她到底在干什么,赤/身在阳台上想要寻死却被人看见。
这也是一种奢望,死都不能清净。
被挑断脚筋似的,晚樱飞快地跌回阳台角落里,在刚刚被徐之贤扔出来的位置。
她一下子的变矮,让谢南远只能隔着阳台的瓷砖墙壁,看见她的一张脸,脖子以下全部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即便这样,谢南远也能迅速从大脑中调取刚刚的画面,在诧异她的姿势以外,那些独属于颜色的细枝末节,很难让人忽略。
绀紫色的葡萄,连串珠似得长在她的身上。
不止他在电梯里看到的小腿处,满背,满背都是,是技艺拙劣的纹身师留下的失败作品。
“需要帮你报警吗?”
男人的声音,像是重重击在湖泊中的石子,圈圈漾开的涟漪滚进晚樱耳中,那么的清晰,那么的具有真实感。
晚樱紧环抱着自己,被猎后的羔羊般,警惕着一张脸看着男人,看他的目光深邃,像丢很大石头也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深谷。
她抿死双唇,没有说话。
“需要吗?”他重复,声音很平静。
“……”
需要。
说出需要吗?
晚樱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迷茫。
徐之贤的脸疯狂在她的脑之海闪出漂浮,报警,警察会上门,然后呢?
那警察离开后,她会被活活打死。
家暴可不是犯罪。
“……”晚樱翕动嘴唇,仿佛呼吸到今晚的第一口气,她很重地抽了一下,哽着咽喉有窒息的感觉,痛苦四散横流,就像这场大雨一样。
谢南远不清楚隔壁门内还有怎样的一个人,把如此弱小的女人折磨成这样,但从女人的反应他可以判断,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不想让他报警。
如果她愿意让他帮忙报警,那当他在问第一遍的时候,她就会点头同意。
下一秒。
谢南远转身进屋,晚樱的目光微微一闪,心里像是有无数块刚从制冰机里挖出来的冰块,在冰桶里不规则地撞来撞去,碎地碎,更凉了。
是她拒绝帮助的,她不该失望。
是她选择和徐之贤结婚的,她不配痛苦。
泪水掺着雨滴流进因寒冷不停哆嗦微微张开的嘴里,凉咸的味感,苦到晚樱的心底里去了。
她看见,对面男人在进屋后,阳台门和灯罅出一条光缝,是斜斜的一道。
好长一道啊,像要斜出到外太空去。
晚樱蹲在角落里,狼狈地垂下头,雨手在她后背上摸来摸去,留下来时路的湿漉漉。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斜斜一道的光缝居然开始变大。
那道金色光缝越来越大,在暗黢色阳台上扩吞出更大的领地,意味着正有人推开那扇门。
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首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青筋隐隐浮现,握着把纯黑色的短柄雨伞,伞柄是光滑的深色实木,柄尾坠着银色叶饰。
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左手拿着伞,臂弯里还搭着一条深蓝色的毛毯,长毛质地,看上去就非常暖和扎实。
“我扔过来,能接住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
晚樱一时怔住。
伞被他拿在手里,整个人都被淋湿了也浑然不觉。
可他分明是不必淋雨的人。
明天一早,等徐之贤醒来打开阳台门之时,她没办法解释多出来的毯子和雨伞,这对她来说,似乎太过安逸。
偏偏徐之贤见不得她这么安逸。
他像是有看穿人心的本事,以平淡口吻说:“等你不用了,你扔回我阳台就行,我看到会捡的。”
这下总不该拒绝了吧?
谢南远想。
可是下一瞬,他看见她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唇硬挤出一句:“……谢谢你,不用了。”
这都不要?
男人清黑英俊的眉眼间凝着疑惑,他真不理解,“为什么?”
晚樱不说话。
不被理解才是她人生的常规状态,眼前男人不理解她为什么一二再而三地拒绝帮助,她不明白自己明知继续如此生活会是死路一条却还在苦苦支撑。
她连自己都不能够理解,怎么敢奢望旁人来理解她。
晚樱永远记得初中毕业考试那一天,她考得不错,哼着不成调的音走回家,想要告诉妈妈到时候能升省重点。省重点的话学费会少些,到时候她努努力,再上进拿些三好学生的奖学金,会给家里省下更多的钱。
院子里的鸡在恹着脑袋在树荫下啄米,晚樱脚步轻快,走过去惊得几只鸡四散避开。她走到有瓦檐的房子里,像走进一节空气闭塞的车厢,父母房门没有关,她隐隐听见传出来的交谈声。
“后年子青云也要读高中,哪里供得起两个读书?”
“女娃都是给别个家养的,长大都要嫁出去的,读那么多书有么子用?”
“等她回来就说,喊她不要读了。”
“……”
从记事以来,晚樱很少反抗什么,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扶着要折断般发软的脖子,是昨天喂猪时不小心被猪拱撞了下的痛迹,痛出另一种境地,诧异至极。
明明她的成绩比弟弟更加优异,断层的优异。
为什么连考都不考虑让她读书呢?
她不懂。
她追问,她不停追问,像一本被翻开的十万个为什么,想要好多好多的答案,去填满心里的愤怒,不甘,还有翻不完的委屈。
“你翅膀硬了!”
随着父亲的一声暴呵,有飞丝的竹篾硬挺挺地锐痛在她身上,一下又一下,抽得她不敢再当一本名为十万个为什么的书,抽得她皮开肉绽。
夏天轻薄的t恤布料被竹篾撕咬开裂缝,只是一根竹篾,却足够有本事让她开始求饶。
她痛得满地打滚,狼狈地从屋里逃跑到院子里。
“你再哭大点声!让整个村子都能听见!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被打的时候是不能哭的,眼泪会是增加刑期的致命错误,那时候的晚樱还没明白透彻。
过惨的哭声引来邻居刘嫂,刘嫂一个劲给她求情,说她造孽,父亲皮笑肉不笑地点头说是,随后拎着她进屋。
她走进屋子,整个屋子都在天旋地转,她觉得自己的脚分裂成了好几只异性怪物。
头发被揪着,竹篾不停在眼前挥舞。
她终于学会了安静。
此时,对岸阳台上的男人似乎和当年的刘嫂没什么区别,这次可以帮她,那……下次呢?再下次呢?
晚樱早就明白,当年的刘嫂不会在她每一次挨打的时候出现,眼前的男人也是。
她不应接受帮助,否则会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毕竟未曾见过光的眼睛是不会乞求光明的。
“这么大的雨淋一整晚,不要命了?”他问。
“不会死的。”晚樱湿漉漉的眼紧紧回望着男人,她默了两秒,在男人晕着深凉的视线里慢悠悠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早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