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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烬夜之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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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娘是被一枚金针射中,片刻之后倒下的。
彼时禅杖结阵,十数名武僧前后进退,将她围在正中。一柄飞云之剑似海上扁舟明灭起伏,身形轻灵,腾挪闪跃,足尖于杖影间踢动,转眼倒下数人。梁绿波不曾出手,依旧是站在塔门前看着,贺乘云的房内并无动静,他正高枕安卧,全不关心。
她垂目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随后在赵青娘一剑连过三人,正待回头看她时,轻轻抬了抬腕。金针若流星,直入赵青娘的后背。那是喂了毒的,当激斗中血行加速之时,瞬间便会行遍全身。
赵青娘像是没有看清背后动静,回眸的神情依旧关切,却在一愕之中,肩头被禅杖重重击中。梁绿波口唇微张,随即紧抿。她看着赵青娘猛然跪倒在地,随即双目便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
“我本来就不是来帮你的呀。”梁绿波微微笑道,“……我也想看看那个答案,或者,我们真的是身在其中的,是么?”她回应着赵青娘的瞪视,却不由自主地双手发凉,脚下如踏浮云。
在此话说出的一刹那,抑或是在发射金针的一动念间,她发现自己其实是相信着贺乘云的。逃不过人心变故,或者,任何的逃脱也只是身在其中的迷障。若不出手,赵青娘做的下一件事或许就是捉住贺乘云,废弃半月后的那个知音者之约。以赵青娘的性情,她必不会轻易妥协,任那已尘埃落定的四局棋就此堙没无闻。
这会成为武林中最匪夷所思的一件传闻,一个看似与所有的事都没有关系的人,曾经岳州城的快刀捕头,足以让天下哗然。
又或者,原本是这样的两般结局,而决定之因,就在于梁绿波指尖的那枚金针,和落霞山巅,那个不为人知的赌约。无论哪一种,梁绿波依旧要相信贺乘云,如同贺乘云每一次都落入她的圈套一样。
然而,这又岂是她所愿。
有什么不可控制之力,正慢慢溢出心扉,浸染全身。不属于任何情谊,不属于武林恩怨,也不属于朝野争斗。甚至不属于相识于天地间的任何人。她知道赵青娘听不明白她最后那句话的含义,在这之前,她也从未料到自己会说出这般话语。陌生得像旁人。
已是寅时,抵在地上的剑影慢慢倾斜,终于软倒。
晨钟响起,前一日暴雨的痕迹已然褪尽。蝉鸣不绝,由绵软而清脆,盈人耳畔。
黑暗中,有人慢慢移动身躯,碰到了什么不似墙壁般坚硬之物,他彻夜未眠,疲倦欲死,靠上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未酣,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推了推他。
他记得是在佛光寺的高塔门前被打倒,随后拖入这个地方的。无灯无光,也许是他太过疲累,竟没有听见那细细的吹息声。
“喂。”
殷无名陡然间毛发倒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啊!和尚庙里还有女鬼?” 尘灰被鞋底擦出“嗞嗞”之声,愈加可怖。
地上那人被他带得一摔,急忙叫道:“我不是女鬼,你别怕。”声音甚是清秀,透着几分稚嫩。
殷无名惊魂甫定,伸手一摸,摸了个空:“那你是叶楚楚?”
那人也是一怔:“你怎么知道?”
殷无名顿时呆住,片刻没有回答,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条纤细的胳膊。那是属于一个年轻姑娘的,怯懦而乖巧。
随即,殷无名坐倒在地上:“唉……”他长长叹气。
“……你怎么了?不开心?是贺大哥让你来的么?”叶楚楚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得他倚墙坐下,小心翼翼地问。
“你还叫他大哥?”
“为什么不叫?”叶楚楚道,“他待我很好啊,说这寺庙里有坏人,让我躲在这里,每天派小和尚给我送饭,等坏人走了再来接我。”
殷无名听罢又是一阵没有作声,叶楚楚在黑暗中伸手碰了碰他:“……喂。”她的一切都是一样的胆怯,殷无名忽然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笨?”
叶楚楚仿佛一震,衣衫磨擦,似是她的手慢慢绕住膝盖:“我本来就很笨。”
殷无名沉默,呼吸有些低沉。他犹豫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个什么物事,想递给叶楚楚,但暗中不可视物,递了好一阵才递到她的手中。
叶楚楚不明其意,捏了捏掌中之物,又凑近闻了闻:“是酥糖?”
殷无名打了个哈欠:“是啊,我和你贺大哥商量着进来给你送块糖,省得你无趣。”
叶楚楚怔了怔,殷无名又长长叹了口气,歪在墙脚下,也不理她,过了片刻,竟自睡着了。他似乎知道此刻即使担心也无济于事,何况既然他离开了野人居,这些亦是难免。殷无名从不想为了什么不可回避的事而伤透脑筋,他原本也对此并无任何兴趣。
自从离开野人居,他很久没有高枕无忧地睡过觉了。
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叶楚楚不知道殷无名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容,殷无名也不知道她握着那块糖,抱膝思量时的神色。他们就这样不说话了,像约定好了一般。
幽暗之中,叶楚楚忽然又有些发冷,像有什么冰凉的气息萦绕在脖颈。躲避在此的这段日子中,总是有这般说不出原由的感觉。她慢慢地靠近了殷无名一些,仿佛这样便能稍稍安心。
这是一间密室,与塔刹密室相紧贴,各占了八角攒尖塔刹的一半,但梁绿波手中的钥匙开启的是右侧锁孔,故而未曾被什么人闯入。昨夜星辰之下,梁绿波引着赵青娘所路经查探过的昏暗之地,只是半座佛塔而已。
佩刀又重新挂上了原位,窗门大开,裙摆轻摇,温热夏风拂动帐幔。
梁绿波坐在那正对着佛塔的窗棂上,从天色微亮直到日上三竿,她似乎对偶尔走过面前的僧人视若无睹,口中轻轻哼着歌谣。
贺乘云走进房内,来到她身后。
“你真的是用银子收买这些和尚的?”梁绿波听到脚步声,并不回头,语调云淡风轻。
贺乘云从旁望着她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不是。”他并没有因她盗去塔门的钥匙而着恼,口气带着些探究之意,“你看他们装聋作哑成这样,怎会是因为银子?”
梁绿波唇边泛起一丝柔媚的微笑:“那是什么?美人?”
贺乘云哈哈一笑,抱臂而立:“你想知道?”
梁绿波亦笑道:“想。我也发疯了,想得很。”
贺乘云一顿,梁绿波轻轻朝内跃下地来,目光相触,彼此都是轻微地一震。
“你觉得我疯了么?”
梁绿波的笑容愈加妩媚,她没有回答,只是盈盈转身,倚在床柱边瞧着他。贺乘云冷冷地道:“叶听涛不是我杀的。他临死的几年,一直在修炼一门奇特的内功,用来挽救他师门心法的噬体之祸。不过好像不怎么得法。”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梁绿波,“我把他关在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身边那部内功心法,我就给了这个小庙的方丈。”
“哦……”梁绿波有些刻意造作地道,“他要是不想让全天下的武林中人都来抢,就只有对你惟命是从?”
贺乘云冷笑:“我要是死在这里,自然会有人出去宣扬这个秘密。”
“你不怕他成为第二个武冠天下者么?”
“他成不了。”贺乘云的眼神变得漠然而阴狠,“就算练成了,他也不敢四处张扬。有谁知道,叶听涛的下场会不会落到他头上?”
梁绿波不言,依在床边轻轻摇晃。她有些失神,眼波微动。贺乘云走近她,两手按住她的肩膀。
他们都沉默着,巨大的压力陡然降临,凝固在彼此之间的尺寸距离中。这一次,梁绿波眼中没有那份任何嘲讽,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
“你真是可怕。”良久,她终于道。
贺乘云脸上蓦然露出沉郁的笑容:“可怕?我从十五岁起就谋划着这一切,你们当然不能想象。”他有些得意,但那得意又极为孤独,“我从前受人欺凌,后来凭着本事让那些高人一等之人求我做事,这世间有什么污腻晦暗,我早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眼神锋芒毕露。仿佛平素的风流讨喜稍稍转了一片光晕,抑或神情变化去一点,竟就变得如此仿若不识。
梁绿波伸出手去,慢慢地贴在他的脸颊,来回抚摸了一下:“你小时候很苦,你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双眸片刻温柔,如夏日傍晚的微风,“我不想信你,信你没有好结果……但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怕得要命。”最后几个字不由自主地微颤,仿佛这数月来的侧目嘲讽被轻轻揭下,露出一片空茫。
贺乘云依旧审视着她,在这并不平静的一夜之后,他却完全冷静下来。冷得如冰块一般,无可依傍。
“怕什么?”
梁绿波并没有避开目光,手停留在他的肩头:“……你不怕报应么?杀了沐远风,你以后要去哪里?”
“连你都不怕,我又何必在乎?”贺乘云神情固我,“老天有眼,会报应它该报应的人。反正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室,怎么样都无所谓。”像是终于逮到了机会般,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恶意。
梁绿波温柔的眸色渐渐冷凝,闪出一丝针尖般的锐芒。她的指甲在贺乘云脸颊上划过,带出浅浅痕迹,如未着的疤痕,蜿蜒而下。冥冥之中,似有山岩缓缓崩落,铿然一声,不可抑止。
“你认识了我以后,觉得累么?”
贺乘云看着她:“我高兴得很。”
“是呀。”隔了片刻,梁绿波收回了手,微笑道,“我累得很。”手腕优美地向外轻转,如同确然的手势。
这轻轻的片语之后,在他们之间,仿佛浮起了一道目不可见的藩篱。几番隐现,终于不可逆转。贺乘云凝望的神色透出一股得意的光,有荆棘捆磨般的快意,绕身而上。多时的缠绕游离却忽而凝寂下来,冉冉沉落。
梁绿波眸色潋滟,模糊似红蜜。已然过去的那一夜,同样在她心头烙下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痕迹。或是不成痕,只因尚在静静焚烧,燃得眉目一片朦胧不清。她几乎不可察觉地偏了偏头,转身朝外走去。
“你要怎么处置赵青娘?”
令贺乘云大为惊异的是,她背身而语的口气竟已如此娇媚,与他一式一样的恶毒,却与刚才全然不似一人。
“阻拦我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他没有细想,就漫不经心,然而又强硬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