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声里雨如烟》碧旋

6、[五]

　　“这是舍弟，子烟。”
　　面目冷峻的男子让开了身体，雪衣公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漂亮的弟弟。

　　那少年白衣飘袂，神情倨傲而冷漠，一双黑眸却是明亮。

　　“你就是晏雪衣？”少年盯着他，唇边缓缓勾起一丝笑，却没什么笑意，“听说你的雪衣剑法很厉害。”

　　“在下晏配天。”雪衣公子道，红衣妖娆，眉目清洌。

　　***

　　桑子规坐在原地，一直到远山终于吞没了那颗红红的落日，整个大地被暗紫的余晖笼罩。
　　他终于确定，扶摇不会回来找他了。
　　他只能自己寻找回去的路。

　　四周的景致都是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左前方似乎有片林子。
　　桑子规迟疑了一下，迈开步子往那个方向走。
　　他从来没什么直觉。他只有看书的经验。
　　草地上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林子里，也许会遇上世外高人，也许会遇上妖精鬼魅。也许什么也没有。

　　树木很高很大，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天空，整个林中一片几乎一片漆黑。粗的藤蔓沿着树干而上，在树与树之间挂开来。脚下的泥土松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和叶子的清新气味。偶尔呼啦啦一下有黑影飞过，样子像是大的鸟类。

　　桑子规扶着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一个方向。
　　他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叮咚叮咚，似乎是山泉水汩汩的流动。
　　触手之处是粗糙而湿润的树干，有些还有青苔，甚至虫子从他的手背上爬过。这些都不再可怕了。他必须到山泉那里，也许还可以在旁边点起火堆来。
　　他很渴了。

　　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桑子规停了下来，微微蹙起了眉。
　　泥土的气息。叶子的清香。水的潮湿味道。
　　还有另外一种味道，随着越来越接近水源，也越来越明显——

　　血腥味。

　　桑子规在原地停留了一会。
　　然后他面无表情弹开一只趴在他手上的黑红相间的蜘蛛，继续往水源方向走。
　　茂密的灌木丛被拨开了，桑子规看到了汩汩流动的溪水，在夜色中看不清颜色，却可以闻到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的细碎的月光，悄然照出了离他不远处一个黑色人影，一动不动，似乎半个身子浸在水里。
　　他俯下身，伸手舀了一掌的水，低头果然闻到了血的味道，虽然已经被水冲淡了。

　　桑子规走近了几步。

　　细碎的月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
　　他的面容被黑色的长发遮住了一半，面色惨白若纸，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衣服是什么颜色，但是可以看清上面有大片的暗色痕迹，衣衫残破。他的肋下没入了一柄匕首一样的东西，血还未完全干涸，可以看到有液体缓慢地渗出来。
　　血的味道很浓。

　　当桑子规伸手想要探那个人的呼吸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
　　用力很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捏碎。桑子规被那个人扑倒在地上，扑鼻而来浓重得无法消散的血的味道，然后另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奇怪的是，这只手并没有用力。
　　但是桑子规还是感觉到了杀气。
　　因为他全身的寒栗都竖起来了，而那个人的黑眸幽深不见底，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

　　桑子规安静地回应他的目光，没有用力去反抗。

　　许久之后，那个人问道：“你为什么不挣扎？”
　　杀气消失了，大得足以捏碎他的腕骨的力道也消失了。
　　桑子规试着推开他，方才压迫着他的人竟然被他轻轻一推就被推开去，翻到水里。等待了一会儿，那个人还是没有动作。

　　桑子规只得把他从水里拖上来。
　　他的伤势显然很重，但是还睁着眼睛，一边咳出水一边道：“喂……你是什么人？”
　　桑子规保持着和他几步远的距离，在那个人的上游舀了水喝。清凉的水流入咽喉，他觉得疲倦的身体终于能够再度运作了，鼻翼间的血腥气息也没有方才那么难以适应了。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好奇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

　　喝完水，桑子规问道：“你要把插在身上的那把匕首拔出来吗？”
　　那个人道：“不用了，就这样插着就行。”
　　桑子规不说话了。他开始捡柴火，准备试验一下钻木取火，但是那个人扔过来一样东西，道：“火折子，会不会用？”
　　“不会。”桑子规很干脆道。

　　那个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过来拿过他手上的火折子道：“笨蛋！这都不会！”
　　桑子规用奇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即他皱起眉来，因为那个人的伤口在汩汩流血，“你的伤……”
　　“这点小伤没关系！”那个人吹了几下手里的东西，随手扔掉了，“没用了，已经湿了。”他又从衣服里摸出两块石头来，指使桑子规去多拣点柴火，要干柴。
　　等桑子规捡来了柴火，那人已经歪倒在点起的小小火堆边了。

　　桑子规加了柴进去，火变大了。
　　现在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脸了——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只不过他身上的衣服似乎原本是白色，现在却是大片大片的血色晕染开来，嘴唇也因为失血而苍白干裂。
　　但是，很明显，这个人的精神很好。
　　他吹了声口哨，道：“呦，原来你是个美人啊。”

　　桑子规盯着他那身血衣看，那人也就大大方方任他看，其间咳出几口血。
　　“你真的没事吗？”桑子规道。
　　那人微笑了一下，道：“笨蛋！我看起来像没事吗？”
　　桑子规沉默了一下，道：“那你会死吗？”
　　那人翻了个白眼，“美人，这时候怎么能问这种问题？”说着他又开始咳嗽，咳出一口血来，很是骇人。桑子规有点恐惧他会在自己面前死掉。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桑子规眼里的恐惧意味，那人道：“放心，如果这柄匕首不拔出来，我可以坚持几天的。”
　　“然后呢？”桑子规问道，那人眼里闪过不解，“然后？什么然后？”
　　桑子规皱着眉，“几天之后呢？”
　　“几天之后？”那人低声笑出来，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几天之后，你自然已经走出去，不会看到我死了的样子的。”
　　桑子规睁大眼睛看他。
　　“几天的时间，足够你出去，找到大夫，然后……”他没有说下去，因为那个人轻轻摇了头，道，“我为什么要找大夫？”

　　“你不想活下去？”
　　“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桑子规沉默了很久。他在火堆边抱紧了膝盖，闭着眼。很久之后，他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合上眼小憩的人睁开了眼睛，“我叫什么名字？”
　　桑子规有些疲倦地看向火堆另一边满身血的人，用很轻的声音道：“如果你死了，我帮你立碑。”
　　那个人神情奇异，重复了一遍，“立碑？”
　　“如果你不要碑，我可以只帮你做一个坟……”桑子规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已经有点不高兴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做坟立碑？”
　　桑子规道：“我更希望你不要死掉。”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会让我觉得我见死不救。”

　　那个人愣了一下，忽然大笑出来。他笑的很夸张，一边笑一边咳嗽，又有不少的血顺着嘴唇涌出来。
　　“美人，你还真是有趣。”他道，神色里有一种莫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