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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君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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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那日朝会以来,心境一直都不是太好,等着周臻去了端州,心里也一直郁郁,既觉得议和伤了面子,是为梁国耻辱,着实对不起祖宗基业;又怕议和不成再起争端,却又不免想到任用刘元忠而后悔,一时间心里竟是百味陈杂,等到近日周臻议和归来,看到猛然多出来几倍的岁币赔偿,心中又是愤懑。故而这几日一直呆在皇极殿中,任何人都不见,就连太子过来请安,也被遣了回去;也没有传召任何妃嫔。至于原本受宠的刘贵妃,自那日因为锦瑟无礼于自己的事来寻皇帝闹了一番,反而被皇帝怒斥了一次,也不敢再来求见,只自己惶惶呆在漪澜殿中。倒是锦瑟,那日下午来过一次,只问了父皇身体安康,却也没说别的,竟能和皇帝一同用了晚膳。这下,宫里见风使舵的小人们都明了,永乐公主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怕是那位传言中宠惯六宫的刘贵妃所不能及的。
“陛下对永乐公主,就是不同啊。”皇极殿外,几个小黄门悄悄私语着。
“可不是,公主殿下恭俭知礼,可是刘贵妃那等人能比的?你看那日,公主出宫,陛下急成什么样子了,连禁卫都派出去了。公主回来,那样一说,那一殿阁的人就都免了罪责。”
“可不是?还有,你们不知道,那日公主进去,陛下原本脸色甚不好,因了刘贵妃的事,本是要怒斥公主的,谁知到公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逗得陛下展颜,晚上还留了膳食,就这一点,那刘贵妃可是万万不能及的啊。”
“那是自然啊,毕竟是亲生女儿,哪里是刘贵妃能比的?”
“亲生女儿又怎么样?陛下亲生女儿还有永安公主,永嘉公主,永宁公主,哪一个能比得上六公主?”
“这也是。”众人默然。谁都知道,永乐公主行六,上面还有二公主永安,五公主永嘉两位姐姐,下面也还有一位十公主永宁,可是谁也不及她受皇帝喜爱。
“在这里做什么?聚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也不好好当值?”一个声音突然冷厉地问道。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散开,抬眼望去,是皇帝身边最得意的内侍德福,带着一位官员。连忙躬身行礼,又急忙唯唯诺诺地走开。
“这帮猴崽子们,呸,”德福撇撇嘴,“看下次我抓到他们了不好好抽他们,尽知道嚼舌头!”又换上一副微笑的嘴脸,对着身后的官员说:“刘大人,你有所不知,宫里的这些人啊,就是嘴贱,不好好收拾收拾,是不服管的。”
原来那官员就是贵妃的哥哥刘元忠,此时也不过未及而立之年,生的倒也俊朗,眼角斜飞,一副风流样子,可是眼袋略大,有些浮肿,眼睛里闪着一丝萎靡的神色,面色也有些暗黄,一看便是平日里纵欲过度的,如今还略有憔悴,显得很是狼狈。他本是周臻到达端州那日便启程回京了的,早已到了好几日,却一直未曾得到皇帝召见,现下听的德福的话语,也未作什么答复,只陪笑道:“中贵人这话说的是,呵呵,是该好好管管了。”
德福没有答话,只引得他来到正殿门外,上了台阶,对他说:“大人少待,容咱家进去禀告一声。”
“是,是。”刘元忠唯唯诺诺,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就要塞到德福手里去。
“这可不好,”德福微微一避,“咱家虽说是在宫中服役的低贱之人,可这银子也不是谁的都拿的,大人可是看轻咱家了。”
“这……”刘元忠心中暗恼,平日里自己进宫塞了银子,也没见的你不要,今日倒忙着和我撇清关系了。他伸出的手尴尬地空了一会儿,就又自己收了回去,只是心里颇为恼火。
德福看见,不动声色地笑笑,回身向殿内走去。
“陛下,刘元忠已经到了。”德福低声禀了皇帝。
“宣进来吧。”皇帝低低地声音从御案后传来。
刘元忠进来后,心中大惊,不过几个月的事情,皇帝的容颜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似的,颇为憔悴。按照妹妹前几日偷偷递出来的消息,皇帝为了他打了败仗的这件事很是恼火,他也不敢多话,只跪地叩首,继而大哭,一壁哭,一壁道:“陛下,微臣有负皇恩,愿一死以偿罪!”
皇帝冷冷地开口:“你这是在挤兑朕吗?”
刘元忠心里一惊,忙道:“微臣不敢啊,陛下托付于微臣的二十五万大军四损其三,又害的端州城被围半月,未及京师,令陛下不得不议和求全,微臣心知乃是大罪,只求陛下严惩微臣,以解陛下之忧。”他这些日子以来这请罪的词已经在脑子中转了几遍,如今说出来,几乎是一气呵成。
“你倒是清楚!”皇帝闻言大怒,一只青瓷缠花的杯子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他从御案后站起身来,大步走到跪着的刘元忠面前,指着骂道:“你以为朕碍着你妹妹,便不敢严惩你了吗?若不是你开始贪功冒进,后面又犹豫误事,与副将何利昭争夺军功,又怎么会闹出这种名堂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微微喘着气,德福见状,忙小心翼翼地上前,扶住皇帝,开口道:“陛下千万莫气坏了身子,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挥手,继续怒道:“朕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想到听信了你这么个狗东西的昏话,把几十万大军都交给了你!”
刘元忠大惊,连连叩首,痛哭流涕,只求道:“微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开恩啊!”
皇帝胸膛起伏了很久,终于平静下来,回到御案旁,坐定后冷冷开口:“传旨,前锋将军刘元忠有负朕的信任,出师魏军,骄躁鲁莽,贪功冒进,后又胆怯畏敌,折兵而返,延误军机,致使魏军破我大梁成洲,云州,扬州,惠州等四州十九个郡县,兵临端州城下,迫使我大梁议和,岁币赔偿,辱及君父,实乃十恶不赦之大罪!今废除刘元忠威远将军,前锋将军官职,收回前赐所有财物,提交大理寺审议定罪!汝父刘守成自为吏部郎中以来,唯唯诺诺,无甚功绩,却在外仰仗外戚身份,凌辱伤人,免去其官职,着一并发往大理寺问罪!”
“陛下饶命啊!”刘元忠跪行向前几步,他知道若是交了大理寺,怕是没有命回来了,连忙跪地求饶,连连叩首,掷地有声,连额上都叩出血印子来:“求陛下饶微臣一命啊,陛下!”
“拉出去!”皇帝厌恶地挥挥手,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
有侍卫大步走进,拖了刘元忠就往殿门外去,一路上只听得刘元忠哀求之声不绝。
德福看着侍卫们出去,再回头看了皇帝,却发现皇帝怏怏地坐在御案前,神情疲惫,面色憔悴。他走上前去,轻声对皇帝说道:“陛下,宫里的杏花开了,景色也算好,陛下不如出去散散心罢?若是气急了,对陛下身子不好。”
皇帝紧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终于道:“也好,且去园子里走走罢。”
德福心中暗喜,连忙扶了皇帝起身,又打发着黄门内侍们赶紧去准备皇帝所用的步辇,皇帝却摆摆手,道:“罢了,朕走过去看看吧。”
德福连忙应着,又叫上几个高阶内侍们跟上,抽空儿的时候,又朝着一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方才随着皇帝出了皇极殿门。
春意终究是浸入了宫廷,皇帝一路走着,及至御花园附近,已经隐隐看到了柳条儿随风摆动的那一抹绿意,和煦的春风拂过,皇帝只觉得心头那些烦闷清减了许多,面色也缓和了起来。
德福瞧着,心下暗喜,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这会子瞧着气色好多了呢,方才那神色,可把小人吓得不轻。”
“罢了,不提这个了,”皇帝笑笑,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得御花园方向似乎有些音乐声传来。他有些疑惑,侧耳倾听了半晌,微微一笑,道:“这不知道是哪个在弹琴,听着好好的一曲高山流水给弹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颇通音律,他这样说,底下人也不敢说别的什么,只符合着听着。德福开口道:“陛下既是觉得有趣,不妨过去看看也好。”
“也好,”皇帝想了想,点头应道。
进了御花园,才晓得这春意确实盎然,红桃绿柳,百灵黄莺儿,伴着那琴声阵阵,皇帝的心情开阔了许多,只顺着琴声的方向寻去。到了近前,才发现原来是锦瑟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裙裳,挽了嫩黄的批帛。坐在听香亭里抚琴,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一个焚香,一个执扇,倒也有模有样。
皇帝哈哈大笑:“朕说是谁在这里弹琴,这样难听,原来是你在这里装模作样啊。”
锦瑟起身行了个礼,却又挽上皇帝臂膀,嗔怒道:“父皇,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皇帝笑道,待随行的内侍们在石凳上铺好绸缎垫子,才坐下,揽住锦瑟,道:“怎么,弹的不好,还不让父皇说了?”
锦瑟一扭身,避开皇帝,撅起嘴巴道:“这曲子可是我练习了很多天才弹成这样的,女儿练了这许多天,就是因为知道父皇近日心情不好,想为父皇排解忧思的,结果父皇还不领情,来取笑女儿。”她越说仿佛越委屈,小嘴嘟囔着,别过脸去。
皇帝不觉大为欣慰,几天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连连笑道:“好啊,朕的女儿懂事了,懂得孝顺朕了,好啊。”
锦瑟大喜:“父皇,那你喜欢我的曲子吗?”
皇帝摸摸女儿的头,笑道:“自然,阿梧的曲子就是再难听,朕也是开心的。”
锦瑟开心,从皇帝怀里脱身出来,连忙下拜,道:“那父皇要是喜欢,也应该给女儿一点奖励吧?”
皇帝大笑:“朕说怎么阿梧今儿突然有孝心了呢,原来是冲着朕的奖励来的。”
“才不是呢。”锦瑟微微脸红,“女儿是真心为父皇分忧的,女儿知道父皇为最近议和的事心烦,女儿……”
“好了好了,”皇帝摆摆手,“朕知道,阿梧想要什么呢?”
“这个……”锦瑟眨眨眼,眉头微微蹙起,模样娇美可爱,皇帝不由得微微一笑,等着她说。
“女儿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父皇,好不好?”锦瑟重又放下眉头,嘻嘻笑道。
“好。”皇帝点点头,随后内侍们送上春季的时鲜水果,皇帝拿起一枚柑子道:“朕知道你喜欢这个,拿去吃吧。”
“谢父皇。”锦瑟接了柑子,却不忙吃,只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玩儿,皇帝也不说别的,径自端起春茶喝了一口。
“对了父皇,”锦瑟停下抛柑子的动作,回身看向皇帝:“父皇,我那日见到那议和的大臣了。”她说的自然是出宫那日了,皇帝心中微微一动,看向女儿,十六七岁的模样,却已经出落的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肤色白皙,很是俏丽。再想到那日周臻的朝堂上的冷静自持,传闻中在魏军营中的镇定自若,不由得微微一笑,问道:“原来阿梧那日是专门看周参议去了。”
锦瑟大窘,面色通红,连忙背转身去,嗔道:“父皇讨厌,人家只是听宫人们说的,觉得好奇,才出去看看的,哪里是什么专门?”
她听宫女内侍们讲周臻的风采,对这个人颇为好奇,又加上早就想出去见识一下宫外街市的热闹景象,方才借着这个由头拉了画屏出宫,也不算是专门而去,此时被皇帝误会,自然是颇为窘迫。
皇帝愈发笑了起来,放下茶盏,道:“你今年也快十七岁了,倒是该寻个驸马了,朕前日忙碌,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疏忽了,周臻人倒也不错,稳重妥当。”
锦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上,前几日她还拿这种话题打趣徐瑛来着,这知道今日就被皇帝打趣回来了。真是报应,她心里暗暗想到,又忽然想到穆桓,忆及那日他圈住自己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一下子低了头去,心中竟然有几丝甜蜜涌上,再偷偷回眸看向周围,宫女内侍们虽然都静静地站着,可是脸上分明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顿了顿足,恼道:“我才不要什么驸马,父皇你——”起身就想离开。
“哈哈,”皇帝看着女儿的窘态,只觉得可爱,笑了笑还想继续逗她,只说:“朕看周臻虽然年纪轻轻,可办起事来却也稳重,何况也是相貌堂堂,此次议和之事也立了大功,朕看也配得上……”
“哎呀,”皇帝还没说完,就被锦瑟急急地打断了,“我想起来了!”
“怎么?”皇帝奇道。
“父皇不是说要给我奖励吗?”锦瑟捏捏裙角,笑道:“我最近想去五姐姐家里住些日子呢。”她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哼哼,转移话题嘛,这有什么不会的。
果然,皇帝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去,问道:“去永嘉那里做什么?”
“我听说五姐姐府上新来了几个做皮影戏的班子”她笑笑,“我觉得有趣,就想去看看。” 原来皇帝第五女永嘉公主,比锦瑟大了三岁,去年下嫁给了工部侍郎马文才。她的府邸离西市不远,平日里同锦瑟也算交好,锦瑟心中便打着主意过去,既能远离皇宫,还能去西市那里转转,当然也不乏有心想再见见那穆桓的想法。
“胡闹,”皇帝有些啼笑皆非,明知女儿这是在转移话题,却也不揭破,只说:“宫里那么多皮影戏班子,你还看不够?若是想看,只叫宫里的表演就够,去永嘉那里做什么?”
“宫里过来过去都是那样,都腻了。”锦瑟嘟嘟嘴,上前拉住皇帝的袖子:“父皇,你不知道,五姐姐她府上的皮影儿可有意思了,精致的很,连穿的衣裳,头上戴的花儿都是活的,都能拆下来呢,我就想去看看嘛——”
“不行,”皇帝仍然不答应:“朕知道你就想溜出去玩。”他板了脸,可语调依然温和:“市井中哪里是你能去的?若是嫌闷,叫徐瑛进来陪陪你,或者直接让永嘉把那戏班子带进宫里来就是。”
锦瑟却不怕,依旧扯了皇帝的袖子,嘴里嚷嚷着:“父皇,徐姐姐都要成我嫂嫂了,要准备太子大婚,哪里有功夫陪我玩的?除了她,也就只有五姐姐了陪我了,我保证我只去她府上,绝对不乱跑,你可以叫她监督我的。”
皇帝故作不理,板着脸不说话,锦瑟也不放弃,一边睁着眼睛做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一边扯着皇帝的袖子,直把一件龙袍攥的皱巴巴的。
到后来,皇帝实在忍不住了,哭笑不得的道:“好了好了,朕依了你了,赶紧放手,你看把朕的袖子都扯成什么样子了?”
锦瑟大喜,连忙松开皇帝已经皱巴巴的袖口,拜谢道:“谢谢父皇,我就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的,父皇最好了。”
皇帝一脸无奈,却依旧宠溺地笑笑:“除了永嘉府上,哪里也不许去,出去的时候多带几个侍卫,不许惹麻烦,不许添乱子,早些回宫,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锦瑟连忙起身,心中满满的都是喜悦,仿佛宫外那绚丽多彩的世界,还有那个人,她心中微微欣喜,又一次展现在她眼前,正挥着手召唤她前去一样。
“朕会召永嘉来问你的情况的。”皇帝看她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忙板着脸跟着叮咛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