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尘》花可

30、殉情

　　废弃工厂在夜色的笼罩下，有一种末世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微小的尘埃，还有一种生锈的气味。
　　赵良和顾盼从那个锈迹斑斑的废弃工厂里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他们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赵良的衣服已经破碎不堪，破碎的衣服里隐约能看到血色的伤痕，顾盼的头发有些凌乱，像干涸的泥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停在废弃工厂外杂草丛中的那辆车，赵良打开车门，手微微发抖，把顾盼抱进车的副驾驶座上，自己坐在车的驾驶座位上，车的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终于启动，他打开车灯，照亮前面坑洼不平的路。
　　车驶离废弃工厂，汇入城市边缘稀疏的车流。收音机里播放歌曲：“不懂爱恨情仇煎熬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他们依然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这首浪漫的歌曲。
　　顾盼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车窗外的城市，路边的路灯，店铺的招牌，偶尔驶过的车灯，在她脸上闪烁，她的眼神空洞，映着那些消失的光影，没有任何焦点。赵良看着前面的路，不知道该往哪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解脱后的轻松，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助和迷茫。
　　在一个红绿灯前，红灯亮了，他缓缓停下车，一段时间的沉默被打破，只剩下发动机引擎怠速的声响。他转过头看向顾盼，她也刚好在这一刻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在昏暗的车里交织，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平静，一种走到尽头的平静，一种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后的平静。
　　红绿灯的绿灯亮了，赵良继续驾驶车。这一次，他不再漫无目的的开车，而是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驶去，那座他们认识的江桥。
　　越靠近江边，周围的灯光好像越稀疏，夜色也越浓重，空气中能闻到江水的气味。车最终停在距离江桥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赵良下了车，绕到另一侧，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寒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顾盼冷得缩了一下，然后扶着车门，有点僵硬地走了下来。他们没有立刻走向那座江桥，而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座江桥。
　　他们一起走向那座江桥，没有锁车，也没有带任何东西，因为他们除了对方已经一无所有。两个人牵着手，沿着那座江桥一直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慢慢地走着，仿佛一起悠闲的散步。
　　走到江桥上，江风扑面而来，江桥下的江水在黑暗中流淌，偶尔反射一点江桥上路灯的光，很快又被黑暗吞没。
　　他们互相拥抱对方，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冷吗？”赵良轻声问。
　　顾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体靠近他。
　　赵良把顾盼更深地拥抱在怀里，像很多普通的情侣约会后的分别一样。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能忘记时间，久到能数清对方衣服上的褶皱。他们都有说不出的眷恋，想牢牢地记住对方的温度。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赵良轻声说。
　　“记得。”顾盼轻声说。
　　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江桥的这里，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遇到对方，那时候他们都想在这里彻底结束一切。
　　“对不起。”赵良突然轻声说。
　　“别说对不起。”顾盼哽咽着说。
　　“不能再继续保护你了。”赵良语重心长地说。
　　“没关系。”顾盼摇了摇头说。
　　“认识我你后悔吗？”赵良明知故问。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顾盼坚定不移地说。
　　这句话让他们抱得更紧了，从始至终都是他们两个人，无论是决定互相陪伴，还是面对困难。现在看来，也许他们的相遇是注定的，从认识到相依为命，他们已经不能没有对方。
　　顾盼抬起头看向赵良，她的嘴角有一抹笑意，像是黑暗中突然出现的灯光。赵良也回以笑容，两个人对视着对方。他们先是各自经历了很多事情，然后又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两个人被逼无奈走到这一步，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了。
　　他们坐在江桥边的栏杆上，像他们认识的时候一样。
　　江水在夜色中是凝滞的，向下看去只有一片漆黑。江两岸的灯火已经照常亮起，璀璨地连成一片虚假的星河，与他们隔着无法逾越的黑暗。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风像以前一样，再次卷起顾盼的头发，她有点冷，于是缩进赵良的怀里。赵良察觉了她的动作，把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他们像两只在寒冷中互相依偎的流浪猫狗。
　　没有人说话，此时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一种近乎无奈的平静笼罩着他们。过往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歇斯底里的喊叫，暗无天日的绝望都没人知道，好像都被江风过滤干净了，只剩下筋疲力尽的温柔。
　　赵良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松开揽着顾盼的手，仿佛怕惊扰什么，然后转身面对着她。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仪式般的隆重。他伸出双手，脱下自己的外套，给顾盼披上了。
　　“风大。”赵良轻声说。
　　顾盼抬起头看他，他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清晰而消瘦，不再有以往的狂躁或灰败，而是一种沉静或虚无。她伸出手，没有去触碰他的脸，而是轻轻拂过他衣服上的灰尘，他衣服上的灰尘随风散去。
　　“干净了。”顾盼轻声说。
　　整理完他衣服上的灰尘，她的手没有放下，而是顺势放在他的脸上，捧住了他的脸，她的手心冰凉，但是那股凉意里透着一种异常的安定。赵良没有躲，反而微微转过头看着顾盼。
　　远处传来警笛声，由远到近，越来越清晰。他们不知道是来逮捕他们的，还是来劝他们不要做傻事的，但是也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做了决定。
　　几辆警车停在江桥上，车上下来几个警察，还有顾盼的家长。
　　“顾盼，回来！”
　　顾盼的父亲站在不远处，催促着顾盼让她别做傻事，顾盼的母亲也站在不远处，劝着顾盼别做傻事。顾盼听到熟悉的声音，知道是他们来了，但是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个毫无表情的石像，背对着他们，不说一句话。
　　一个警察拿着喇叭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通过喇叭传来：“你们冷静一点，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你解决，不要做傻事。”
　　他们无视周围的一切，只是互相看着对方，他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他，目光深沉而复杂，里面有太多无法说出口的情绪，有疲惫，有愧疚，有惋惜，有庆幸。疲惫是因为他们的经历，愧疚是因为他们无法再相依为命，惋惜是因为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能继续，庆幸是因为他们遇到了对方。
　　泪水毫无征兆的涌了上来，顾盼剧烈的颤抖起来，泪水终于不受控制的流出紧闭的眼睛，顺着脸颊滑落，掉进黑暗的江水里。赵良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让她回头，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回头了，只是用手轻轻地擦拭着她不断流出的泪水。他的动作很轻柔，有一种无限的怜惜和一种深沉的悲伤。
　　他知道，她此时此刻流的泪水也许不只是因为恐惧，还有那些在这个尘世的无奈。不过好她在这个尘世最后一丝牵绊陪着自己默默地承受这一切，也让她有了慰籍。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暂时停止了，江桥上来来往往的车声，城市的喧闹声，江水的流动声都像潮水般退去，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良微微俯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顾盼的额头，他们面对面，混着周围的寒冷，吻了起来，这是他们最后一吻。
　　“害怕吗？”赵良轻声问。
　　“和你在一起就不怕。”顾盼轻声坚定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是沉默不再空虚，而是饱满，充满了千言万语。赵良缓缓起身，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顾盼的眼中，像做最后的确认。顾盼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决绝。他牵起她的手，他们十指相扣，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他们面向江桥下那片吞没一切的黑暗，江水映着他们的模糊的影子，他们像两片即将掉落的枯叶，江风裹着湿冷的水汽，扑在两个人的脸上，猛烈地吹着他们。
　　“走吧。”他轻声说。
　　她点了点头。
　　他们纵身一跃，谁都没有犹豫，没有回头，此时此刻所有的声音仿佛戛然而止。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上，两个微不足道的尘埃得到了永恒。他们在空中的身影形成一道弧线，像两只终于挣脱束缚逃离牢笼获得自由的鸟，被黑暗彻底吞没，消失在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