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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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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被一阵粗鲁拖拽和浓烈酒气撕开的。
颠簸,眩晕,后颈闷痛。还有一种陌生的、娇小身体的无力感,像被裹在厚重的棉絮里,四肢沉得抬不起来。
耳畔是男人志在必得的浑浊喘笑,混合着布料摩擦的悉索声,恶心得让人反胃。
“小美人儿……爷为了你可是费了大工夫……乖乖从了爷……”
零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撞入脑海——甄英莲,拐子,冯渊,薛蟠……《红楼梦》?
香菱?!
苏九夏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先是模糊,对上的是几乎压到她脸上的、一张纵欲过度的浮肿胖脸,泛着油光,酒气熏天。薛蟠!
现代顶级赏金猎人的本能在一瞬间压倒了所有陌生感和不适,求生的警报在脑中尖啸。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一扭腰,娇小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柔韧和力量,硬是从薛蟠肥壮的身躯压制下滑开了半尺,“砰”地一声闷响,她重重摔在冰冷的脚踏上,手肘撞得生疼,但也彻底脱离了最危险的禁锢范围。
“哎哟!”薛蟠猝不及防,扑了个空,上半身栽倒在尚带余温的床褥上。
外间守着的几个婆子丫鬟听得里面动静不对,互相对视一眼,有个胆大的略提高了声音:“大爷?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薛蟠恼羞成怒,扭头朝外吼了一嗓子:“滚!都给爷滚远点!没眼力见的东西!”
他撑起身,红着眼看向蜷在脚踏上的少女,那张小脸苍白,泪痕犹在,唇被咬得没了血色,身子看着单薄得像是一折就断,瑟瑟发抖。
这情状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施虐欲。他啐了一口,嘿嘿笑着再次逼近:“跑?爷看你能往哪儿跑!这府里上下,谁还敢来救你不成?”
他伸手就要来抓她的脚踝。
就是现在!
九夏眼底冷光一闪,那极致的恐惧像是被某种东西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猛地抬头!
那双泪眼洗过的眸子,清澈不见底,里面映着跳动的烛光,却冰寒刺骨,没有丝毫柔弱,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凌厉和审视,像淬了毒的刀锋,精准地刮过薛蟠的咽喉、心口、□□……所有致命和脆弱的地方。
薛蟠被她这骤然突变的眼神看得一懵,伸出的手下意识地顿了一顿。这……这丫头眼神怎么这么瘆人?
就在他这愣神的百分之一秒,九夏动了!
她看似胡乱挣扎的手在袖中猛地一拧一错,“咔嚓”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是她利用这具身体有限的柔韧和巧劲,自行脱开了腕关节以争取更大的活动空间!
剧痛让她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但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脚下一蹬,借着脚踏的高度,整个人猫一般窜起,不是向后躲,而是向前撞,手肘如电,精准无比地狠狠撞在薛蟠毫无防备的喉结上!
“呃!”薛蟠的眼珠猛地暴凸出来,所有□□和怒骂全被这一记狠击堵回了气管里,化作一声短促诡异的气音。
他双手捂住喉咙,脸涨成猪肝色,嗬嗬作响,踉跄着后退。
九夏一言不发,眼神冷得像漠北的冻土,根本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趁他弯腰咳喘,重心不稳,屈起的膝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地一顶!
“嗷——!!!”
一声完全变调的、撕心裂肺的惨嚎终于冲破了薛蟠被扼住的喉咙,响彻内室,甚至传到了院外。
他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整个人蜷缩着栽倒在地,涕泪横流,浑身剧烈地抽搐。
九夏喘着粗气,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脸颊,脱臼的手腕传来钻心的痛。
她冷漠地扫了一眼地上扭曲成一团的烂泥,快速评估着形势。
外面脚步声、惊呼声瞬间嘈杂起来,显然被那声惨嚎惊动,但一时竟没人敢立刻冲进来。
“大爷?大爷您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快!快去禀告太太!”
九夏眼神飞快扫过室内,猛地扑到梳妆台前,用没受伤的手抓过一支尖锐的银簪,反手藏入袖中,同时脚下一软,像是彻底脱力般瘫坐在地。
冰冷的眼神瞬间消散无踪,她又变回了那个惊恐无助的小丫头,肩膀剧烈颤抖,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
“砰!”
门终于被撞开了。
两个粗使婆子并一个大丫鬟惊慌失措地冲进来,眼前景象让她们骇得魂飞魄散——
他们家大爷薛蟠,蜷缩在地上,脸孔扭曲,口吐白沫,双手死死捂着下身,发出不成调的呻吟,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而那个刚买来的、名叫香菱的少女,衣衫不整地瘫坐在不远处,发丝凌乱,泪痕满面,正抱着肩膀哭得浑身发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看上去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大爷用强过了火,自己不慎遭了罪,或是……遭了天谴?
“天爷啊!”大丫鬟尖叫一声,“快!快去请太太!请郎中!”
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薛蟠,触到他滚烫哆嗦的身体,更是心惊胆战。
没人去多看地上那个似乎吓傻了的少女一眼。直到薛姨妈闻讯赶来,哭天抢地地扑向儿子,整个院落乱成一锅粥时,才有个心善的小丫鬟悄悄上前,搀起了几乎要冻僵的九夏,给她披上一件外衣。
九夏垂着头,任由眼泪无声滑落,表现得完全是个受了巨大刺激的可怜人儿,被半扶半抱地带离了这间令人作呕的屋子。
身后,是薛蟠杀猪般的嚎哭和薛姨妈心肝肉儿的哭喊。
走在抄手游廊下,夜风一吹,九夏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微微抬起眼睑,透过朦胧泪光,打量着这座雕梁画栋、富贵却压抑的深宅大院。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巨大的黑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手腕的疼痛一阵阵传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让大脑异常清醒。
薛蟠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只是开始。
活下去。要在这里活下去,然后,挣脱出去。
她拢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根冰冷的银簪。簪尖刺痛掌心,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
接下来的三天,薛家后宅鸡飞狗跳。
薛蟠那处伤得着实不轻,羞于启齿,疼得日夜嚎叫,换了几个郎中,药灌了一碗又一碗,才稍稍缓和。
他一口咬定是香菱那死丫头搞的鬼,可具体怎么搞的鬼,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难道说自己是被人一脚顶成了这样?他薛大爷丢不起这个人!
更何况,当时冲进去的下人们众口一词,都看见是香菱哭得快要断气、瘫软在地,而大爷自己则像是突然发了急症。
薛姨妈虽溺爱儿子,但也不是全然没脑子。她私下仔细问了当时守门的婆子,确认无人进去过,门窗也无异响。再看那香菱,被带来问话时,小脸惨白,身形单薄,风吹就倒,问什么都不说,只会瑟瑟发抖地掉眼泪,怎么看都不像有本事能把壮硕如牛的儿子伤成那样的。
她更愿意相信是儿子自己不当心,或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悄悄请人做法事倒是更靠谱些。
薛蟠在床上躺了三天,刚能下地,就憋着一肚子邪火,一瘸一拐地冲去找薛姨妈。
“娘!您得信我!就是那个叫香菱的丫头!邪门!真的邪门!”他哭嚎着,脸上青肿未消,配合着那副委屈愤怒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您把她交给我,看我不剥了她的皮!”
薛姨妈被他吵得头疼,看着儿子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胡说些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能把你怎么样?定是你自己不小心!还嫌不够丢人吗?”
“娘!我不是……我……”薛蟠有口难言,憋得满脸通红,最后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耍起浑来,“我不管!您要不把她给我,我……我就不活了!”
薛姨妈被他闹得无法,正心力交瘁,忽听得门外丫鬟通报:“太太,宝姑娘来了。”
帘子一挑,薛宝钗端庄稳重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袄裙,面容丰美,神情平静,目光在屋内一扫,掠过跪在地上嚎哭的哥哥和一脸烦躁的母亲,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先从容地给薛姨妈请了安,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妈妈,哥哥这是又闹什么?身子还没好利索,地上凉,快扶起来。”
说着,示意左右丫鬟去搀薛蟠。
薛蟠见到妹妹,气焰不自觉矮了三分,但还是梗着脖子:“妹妹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那个香菱……”
“哥哥,”宝钗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的事,妈妈和我都知道了。依我看,此事不宜再闹大。不过一个丫头,既然哥哥觉得她……不合心意,放在眼前也添堵,不如打发得远些,大家都清净。”
薛姨妈正愁没台阶下,闻言立刻点头:“我儿说得是,就这么办!把那丫头……”
她一时想不出打发到哪里去。
宝钗微微一笑,接话道:“我屋里正好缺个打理书册、伺候笔墨的,我看她模样还算清秀,人也安静,不如就让我带去吧。放在我院里,哥哥眼不见心不烦,妈妈也可放心。”
薛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宝钗淡淡一眼瞥过来,那眼神宁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他莫名地就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个妹妹看着好性儿,实则极有主意,家里许多事母亲还要听她的。
薛姨妈自然无有不允:“好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让她去你院里当个二等丫头,你替我好生管教着,别让她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宝钗颔首:“妈妈放心。”
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天下晌,九夏就被人领着,走进了薛宝钗所住的院子。
与此处清雅幽静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是领路婆子塞给她时那低声的警告:“……算你命大,宝姑娘心善,收留了你。往后在姑娘院里当差,眼睛放亮些,手脚麻利点,安分守己,别再惹是生非,否则,仔细你的皮!”
九夏低眉顺眼,轻声应道:“是,奴婢谨记妈妈教诲。”
她被带到一个大丫鬟面前,听了一番规矩训导,领了两身二等丫鬟的青色衣裙,便被指派去负责擦拭院中廊下的栏杆和收拾书房外的花圃。
活计不重,甚至可以说是轻省。
她拿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光滑的红木栏杆,动作仔细又轻柔,符合一个二等丫鬟的本分。
目光却偶尔抬起,快速扫过整个院落的结构、出入口、可能存在的监视盲点。耳朵捕捉着丫鬟婆子们的低声交谈,过滤着有用的信息。
身体记忆里那些属于赏金猎人的格斗技巧、发力方式,在她刻意放缓放柔的动作间,一点点重新激活、适应着这具柔弱却年轻的身体。
手腕的伤已自行接上,敷了些偷偷摘来的草药,好在并未伤筋动骨。
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彻底恢复,需要时间变得更强,需要时间摸清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全部情况。
夕阳西下,给院子洒下一片金色的余晖。
薛宝钗在丫鬟的簇拥下从屋里出来,似是打算去给薛姨妈请安。
经过回廊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個新来的、正在认真擦拭栏杆的丫鬟身上。
少女身姿纤细,侧脸柔和,动作小心翼翼,看起来温顺又卑微。
宝钗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记得这个丫头。几天前,在她哥哥房里,哭得几乎晕厥,脆弱得像枝头的残蕊。
可现在……
夕阳的金光落在少女低垂的脖颈上,那片肌肤细腻白皙。可她握着抹布的手,手指纤细,却稳得超乎想象。每一次擦拭的幅度、力度,都精准得几乎没有误差。
而且,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巨变、惊魂未定的少女。那种安静,不是认命的麻木,而是一种……近乎狩猎般的蛰伏。
宝钗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仿佛只是主人对下人的一次寻常扫视。
九夏直到那行人走远了,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抬起头,望向宝钗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无波无澜。
刚才那一瞥,她感受到了。
薛宝钗果然不简单。
她重新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擦拭着栏杆,仿佛刚才的走神从未发生。
袖口深处,那根被她磨得愈发尖锐的银簪,贴着她的皮肤,冰凉刺骨。
在宝钗院子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九夏,如今的香菱,谨守着二等丫鬟的本分。
她话不多,手脚却勤快,分派给她的活儿,无论是擦拭廊庑、整理书册,还是侍弄宝钗书房外的那一小片兰草,都完成得一丝不苟,甚至超乎预期地妥帖。
她刻意降低了存在感,像一滴水融入了薛家这片看似清澈平静的深潭。
大多数时候,她垂着眼,抿着唇,一副温顺怯懦、尚未从惊吓中完全恢复的模样。
其他丫鬟起初还因着她“特殊”的经历和过于出挑的容貌有些排挤和好奇,但见她如此安静木讷,久而久之,也便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懒得再多加关注。
这正合九夏之意。
她需要时间和空间。
白日里规规矩矩当值,每一个动作都符合封建丫鬟的规范,甚至显得有些刻意笨拙。但到了夜里,值夜时守在廊下,或是回到丫鬟们同居的耳房,在别人沉沉睡去后,她便开始了自己的“训练”。
这具身体底子太弱,纤细无力。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在被窝里,极其缓慢地、控制着肌肉,进行最基础的拉伸和核心力量的激活。呼吸吐纳,调整内息,这是不需要大幅动作也能进行的恢复。
她仔细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重新建立连接,摸索着发力的极限和技巧。
饮食上,她尽可能地多吃。
尽管丫鬟的份例饭菜简单寡淡,她也强迫自己咽下每一口,为身体积累能量。她甚至偷偷观察小厨房的动静,偶尔能捡到一些被丢弃的、稍微老韧但蛋白质更丰富的肉边菜或骨头,悄悄处理了下咽。
手腕的伤好得很快,得益于她精妙的自我处理和持续的活动。
力量在一点点凝聚,虽然远不及她巅峰时期,但至少不再是那股令人心慌的绵软。
她更像一个观察者。
薛家大宅的布局、仆妇的交接班时间、府内护院的巡逻路线、各房人等的性情喜好……所有信息,都被她无声地收集、整理、归档。
薛宝钗是重点观察对象。
这位宝姑娘确实非同一般。她待人温和,行事却极有章法,院子里的大小事务被管理得井井有条,下人敬畏多于亲昵。
她喜怒不形于色,那双沉静的眼睛似乎总能看透人心。九夏能感觉到,偶尔,那道平静无波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九夏更加小心,将所有的锋芒彻底敛起,扮演着一个努力适应新环境、还有些迟钝惶恐的小丫头。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
薛宝钗在房中临帖,大丫鬟莺儿在一旁伺候笔墨。九夏被指派在书房外擦拭窗棂。她做得极其仔细,连雕花缝隙里的微尘都用签子挑出。
忽然,里间传来莺儿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
“哎呀!奴婢该死!”莺儿的声音带着慌乱。
宝钗的声音依旧平稳:“不妨事,没烫着就好。收拾了吧。”
九夏动作未停,眼角的余光瞥见莺儿端着小茶盘出来,上面放着摔碎的茶杯碎片,裙摆上还溅了些水渍。
莺儿脸上有些懊恼,快步走向后院去处理。
过了一会儿,宝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外面是谁当值?”
九夏停下手中的活,垂首应道:“姑娘,是奴婢香菱。”
“进来。”
九夏心中一凛,调整了一下呼吸,做出几分忐忑的样子,低着头走了进去。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幽微的冷香。
宝钗坐在书案后,姿态端庄,手边摊着一本帖,刚才泼洒的茶水已被擦拭过,但案几上还残留着一点水痕,一本摊开的账册边缘被浸湿了些许。
“莺儿一时不得空,你过来,将这些水渍拭净,小心些,莫要污了书页。”宝钗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是。”九夏应声,取出一块干净柔软的抹布,走到书案旁,动作轻缓而精准。
她没有像寻常丫鬟那样胡乱擦拭,而是先小心地用干燥的布角吸掉多余水分,然后再用干净处细细蘸压湿润的书页边缘,动作又快又稳,最大限度地减少水渍的扩散和对纸张的损伤。
处理完书页,她又将案几上残留的水痕彻底擦干,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效率极高。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一步,垂手侍立:“姑娘,收拾好了。”
宝钗的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落在了九夏身上。这一次,她的目光停留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房间里很静,只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风声。
“你识字?”宝钗忽然问,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九夏心头猛地一跳。她刚才的表现过于利落和专业,尤其是对待书籍的态度,不像一个普通丫鬟。
她立刻垂下眼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茫然:“回姑娘,奴婢……不识字。只是从前……拐子教过些伺候人的规矩,说贵人家的书册金贵,碰水了要赶紧吸干,不能揉擦。”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拐子为了将“货物”卖个好价钱,确实会进行一些简单的培训。
宝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似乎想从她低垂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终,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账册,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九夏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地退了出去,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险,这位宝姑娘的洞察力,远超她的预期。
经此一事,九夏更加谨慎。但她知道,一味藏拙并非长久之计,适当的“价值”展现,或许能换来更多的空间和机会。
又过了几日,薛姨妈院里的一个小丫鬟跑来宝钗院子,哭丧着脸求莺儿姐姐帮忙。
原来是薛姨妈的一支赤金点翠簪子上的翠鸟羽毛松脱了,偏巧府里专司首饰保养的婆子告了假回家去,眼看姨妈明日要去王府赴宴就要用,急得不行。
莺儿拿了那簪子看了看,也为难地蹙眉:“这点翠的工艺最是精细,我一个弄不好,反倒毁了太太的心爱之物。”
众人正束手无策,九夏在一旁默默扫地,忽然轻声插了一句:“莺儿姐姐,奴婢……奴婢以前见人摆弄过类似的东西,或许……可以试试。”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她身上。
莺儿狐疑地看着她:“你?你能行?”
九夏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不敢保证,只是从前……那拐子为了把奴婢卖入……卖入更高门第,请人教过些伺候珠宝首饰的粗浅功夫。若姐姐信得过,奴婢愿一试。”
莺儿犹豫了一下,但眼见别无他法,只好将信疑信地将簪子递给她,再三叮嘱:“你可仔细着点,万万不能有闪失!”
九夏接过簪子,找来最细的针和光线最好的窗边坐下。
她凝神屏息,手指稳得像磐石。现代时,为了潜伏接近目标,她曾系统学习过古董珠宝的鉴定和修复,这点翠工艺虽繁复,但原理相通。她的动作轻柔、精准,用最小号的工具蘸取特制的胶液,一点点将松脱的翠羽还原复位。
不过一刻钟功夫,那支簪子便恢复了华美,丝毫看不出损坏的痕迹。
莺儿和那小丫鬟看得目瞪口呆。
“天呐!香菱,你竟有这般手艺!”莺儿惊喜地接过簪子,反复查看,啧啧称奇。
消息很快传到了薛宝钗那里。
宝钗看着那支修复如初的簪子,再听莺儿绘声绘色地描述香菱那专注沉稳、与平日怯懦截然不同的神态,她沉默了片刻。
当晚,九夏被叫到了宝钗的房里。
这次只有她们二人。烛光摇曳,映着宝钗平静无波的脸。
宝钗没有看那簪子,而是看着九夏,看了很久。
“手法很精妙,不像粗浅功夫。”宝钗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拐子请的师傅,能教出这样的手艺?”
九夏的心缓缓沉下去。她知道,第二次试探来了,而且,比上一次更加直接。
她跪了下来,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抖,像是被主子的质疑吓到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姑娘明鉴……奴婢不敢隐瞒。那拐子……并非寻常人贩。他早年似是犯事逃窜的工匠,手艺极好,只是后来败了家才走了歪路。他待奴婢……虽非好意,但为了卖高价,确实倾囊相授了些伺候贵人的本事……奴婢、奴婢只求安身立命,绝无半点欺瞒姑娘之心!”
她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情绪到位,将一个身世凄惨、偶得技艺、只想求存的小丫鬟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烛花噼啪爆了一下。
良久,宝钗才缓缓道:“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有这样的手艺,是好事。往后我院里首饰器物的养护,便交由你负责。份例……按一等丫鬟的份例来吧。”
九夏猛地抬头,眼中适时的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连忙磕头:“谢姑娘恩典!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嗯,”宝钗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似是随口一提,“过几日,府里要请外面的银匠进来打些头面,你既通此道,便在旁边学着些,或许能帮衬一二。”
“是!奴婢遵命!”九夏恭敬应下,心却猛地一跳。
府里要请银匠?这或许……是个机会。
一个能接触到金属,能让她打造点“防身之物”的机会。
她压下心头的悸动,依旧是一副感恩戴德、小心翼翼的模样,退出了宝钗的房间。
门在身后合上。
廊下的夜风吹来,带着秋夜的凉意。
九夏缓缓抬起头,望向院外沉沉的夜色。
手中,似乎已经能感受到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精钢的薄刃……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宝钗房中的烛火将熄未熄,九夏退出来,廊下的冷风一激,让她脑中那点因“银匠”二字生出的灼热迅速冷却下来。
不能急。越是机会临近,越要沉得住气。
她回到耳房,同屋的丫鬟早已睡熟。
她躺在冰冷的铺板上,睁着眼,听着更漏一声声敲过,脑海里已经开始精密规划:需要什么样的工具,多少材料,如何利用学习的机会夹带私货,打造什么样的武器最符合当前的身体条件和环境——小巧,隐蔽,一击致命。
接下来的几天,九夏越发低调,将“感恩戴德”和“兢兢业业”演到了极致。
她负责的首饰养护工作做得无可挑剔,连宝钗一支极为复杂精巧的累丝金凤,她都能清理得熠熠生辉,细节处分毫不错。这份细心和手艺,渐渐在薛宅里传开了些,下人们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讶异和不易察觉的敬畏。
宝钗对此不置可否,只在她按时交回一件件光洁如新的首饰时,淡淡颔首,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间停留一瞬,便移开。
时机终于到了。
这日一早,管家林之孝家的便领着两个穿着干净短打、背着沉重工具箱的男人进了府,径直往东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去了。
那里设有一个小工坊,府里偶尔修补金属器皿、打造些简单铜锡物件便在此处。
不久,莺儿便来唤九夏:“香菱,姑娘吩咐了,让你去银匠那儿帮着看看花样,打个下手,仔细学着点。”
“是,莺儿姐姐。”九夏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温顺,心跳却微微加速。
她跟着莺儿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僻静。那处小院门口有个婆子守着,见是莺儿和香菱,查验了对牌便放行了。
院里,炉火已经生起,鼓风机呼呼作响,带着一股金属和炭火特有的气味。两个银匠师傅正在整理工具,叮当作响。桌上摊开着几张粗糙的花样图纸,是些常见的牡丹、祥云、福寿纹样。
林之孝家的见她们来了,吩咐道:“香菱,你就在这儿听着师傅吩咐,需要什么花样细节,你仔细看着回话。莺儿姑娘,这儿烟熏火燎的,您先回吧,这儿有我看着呢。”
莺儿本也只是传话,便点头走了。
九夏垂手立在一旁,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工坊。炉子、风箱、铁砧、各式锤子、钳子、锉刀、刻刀……还有墙角堆着的一些边角料,主要是铜和锡,但也有一小堆不起眼的、泛着暗沉光泽的铁料和零星几块低碳钢边角——那是用来制作一些需要强度的零件或工具的。
她的目标,就是那些钢料。
一整天,九夏都表现得像个极度好学又手脚麻利的学徒。
她记忆力极好,银匠师傅说的要点一遍就记住,递工具又快又准,需要沟通花样细节时,她也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清楚,甚至能根据师傅的要求,用炭笔在纸上快速勾勒出修改后的纹样,虽笔法稚嫩,形却抓得极准。
她的安静、利落和偶尔展现的灵性,很快赢得了银匠的好感。老师傅偶尔会多指点她两句淬火、锻打的诀窍,她听得无比认真。
林之孝家的见一切井井有条,也就渐渐放松了看管,中途被别处的事叫走了几次。
机会来了。
九夏趁着师傅全心投入打造一支金簪、猛力敲击的噪音掩盖下,悄无声息地挪到那堆边角料旁,袖子看似随意拂过,一块巴掌长、两指宽、厚度适中的钢料便滑入了她宽大的袖袋里。
沉甸甸的,冰凉硌人。
紧接着,她又以同样迅捷而隐蔽的手法,顺走了一把最小号、却极其坚硬锋利的刻刀,和一小块打磨用的细油石。
这些东西小巧,藏在身上不易察觉,却至关重要。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但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平静温顺。
日落时分,今天的活计告一段落。银匠师傅收拾工具,九夏帮着打扫场地,将边角料归拢。没有人发现那堆废料里少了什么。
她向林之孝家的回话,然后安静地退出了小院。
回到宝钗院中,她先将明面上的差事应付过去。直到夜深人静,耳房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在黑暗中睁开眼。
确认无人醒着,她悄无声息地坐起,从铺板下摸出藏好的钢料和工具。
没有炉火,无法锻打成型,但她本也不需要复杂的形状。她需要的,是一枚薄而锐利的刃片。
她盘腿坐在冰冷的铺板上,用旧布裹住钢料,防止出声也防止伤手。然后,拿起那块小小的油石,蘸了偷偷留下的少许清水,开始打磨。
“沙……沙……沙……”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摩擦声,淹没在夜风的呜咽和同伴的鼾声中。她的动作稳定得可怕,每一次推磨的角度、力度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这是对肌肉绝对控制的体现。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手腕开始酸胀,虎口被硌得生疼。但这具身体里属于苏九夏的灵魂,却在这种枯燥而危险的劳作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和力量。
她在重新夺回对命运的掌控权,哪怕只是一枚小小的铁片。
一连几夜,她都在重复这项工作。白天依旧扮演那个温顺偶尔笨拙的香菱,夜里则化身耐心十足的磨刀人。
钢料的边缘逐渐变得锋利,泛出冷冷的寒光。
她将它打磨成柳叶般的形状,一头稍宽便于握持,另一头尖锐无比。没有刀柄,她用结实的麻线密密地缠绕在较宽的一端,形成一个小小的握把,既能防滑,也能避免反光。
最后,她用那柄偷来的刻刀,在刃片的根部,极其精细地刻下了一个小小的符号——那是她作为赏金猎人时的个人印记,一个变体的“九”字,隐没在缠线之下,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当最后一根麻线咬紧,她将这枚不足三寸长的薄刃捏在指间。
它冰冷,坚硬,锋利,带着一种简洁致命的美感。
她轻轻一挥,刃尖划破黑暗,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破空声。
够了。
这足以在她恢复全部实力前,应对大多数突发危险。它可以被藏在袖口、发髻、甚至鞋边的夹层里。
她将这第一件作品贴身藏好,心中那块自穿越以来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
有了它,她不再是那个只能靠巧劲和运气反抗薛蟠的弱女子。她重新拥有了撕开这温情脉脉面纱、露出獠牙的能力。
然而,还没等她将这利刃焐热,考验便不期而至。
薛姨妈的生日快到了,府里忙碌起来,蘅芜苑的丫鬟们也常被叫去各处帮忙。
这日,九夏正跟着几个小丫鬟在库房清点寿宴要用的瓷器,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薛蟠那特有的、蛮横又油腻的嗓音。
“……少拿妹妹来压我!爷就在自己家里逛逛,怎么了?那丫头既是我们薛家买来的,爷看看还不行了?”
九夏的心猛地一沉。
透过库房虚掩的门缝,她看见薛蟠带着几个豪奴,大摇大摆地朝这边走来。
他脸上的伤早已好了,似乎完全忘了之前的教训,或者说,那次的惨痛经历反而加深了他的执念和恼羞成怒。此刻,他眼神浑浊,显然又喝了酒,目标明确地直奔库房。
领路的婆子一脸为难,却又不敢强行阻拦。
“香菱!那个叫香菱的丫头是不是在这儿?给爷出来!”薛蟠嚷嚷着,一把推开了库房的门。
库房里的丫鬟们吓得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
九夏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握紧了手中的抹布,袖中那枚新得的薄刃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薛蟠眯着眼,在人群中扫视,很快锁定了她,嘿嘿一笑,推开挡路的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酒气扑面而来。
“躲?爷看你这回往哪儿躲!”他伸手就来抓她的胳膊,“跟爷走!上次爷是身子不爽利,让你钻了空子,这次看爷怎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九夏抬起了头。
不是以往那种惊恐的、泪眼汪汪的抬头。而是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她的眼神如同最深沉的寒潭,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她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薛蟠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毛,那晚某些不好的记忆碎片似乎又开始攻击他。但他酒劲上头,更多的是被挑衅的恼怒。
“你看什么看!”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再次伸手,这次更加粗暴。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她衣袖的刹那——
九夏动了。
她像是受惊般向后微微一缩,手腕极其隐蔽地一翻。
“嗤啦——”
薛蟠突然杀猪般地嚎叫起来,猛地缩回手。只见手背上赫然出现一道寸许长的血口子,不深,但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啊!我的手!你这死丫头!你藏了什么?!”他又惊又怒,捂着手暴跳如雷。
库房里所有人都吓傻了,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薛蟠要抓人,然后自己就伤了手。
九夏则瞬间变脸,眼眶一红,泪水说来就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大爷饶命!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害怕……往后躲了一下,许是……许是碰到了旁边架子的瓷片……奴婢不是故意的!大爷饶命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吓得几乎要瘫软下去,看起来完全是个不小心闯了祸、害怕至极的小丫鬟。那枚薄刃早已在她翻腕的瞬间,重新滑回了袖袋深处,无声无息。
旁边的丫鬟们也纷纷回过神来,虽然不明所以,但看香菱吓成那样,又见薛蟠血流不止,都乱作一团。
有的去扶薛蟠,有的去找干净布条,有的赶紧跑去报信。
薛蟠疼得龇牙咧嘴,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看起来无比柔弱无助的九夏,再看看周围乱糟糟的人群和架子上那些确实可能存在的尖锐瓷器边缘,他自己也糊涂了。
难道……真是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可他明明感觉像是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割了一下……
但他找不到任何证据。众目睽睽之下,那丫头离他还有段距离,手里除了块抹布什么都没有。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他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只能捂着伤口破口大骂。
很快,薛姨妈和宝钗都被惊动了。
薛姨妈一看儿子又见了血,还是伤在手背上,心疼得直念佛,一边骂下人伺候不周,一边赶紧让人去请郎中。
宝钗赶到时,库房已稍微平静。薛蟠还在骂骂咧咧,九夏则被两个小丫鬟扶着,还在低声抽噎,小脸白得透明。
宝钗的目光先落在薛蟠的手上,那伤口整齐,像是极锋利的薄刃所致。她眼神微凝,随即看向九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九夏感受到那目光,哭得更加柔弱无助,肩膀耸动,气息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宝钗沉默片刻,对薛姨妈温声道:“妈妈,哥哥伤得不重,只是皮肉伤,休养几日便好。库房杂乱,瓷器锋利,许是不当心碰擦了。今日之事,看来也是个意外。让香菱下去吧,她怕是也吓坏了。”
薛姨妈此刻只顾着儿子,哪里还管得上一个丫头,挥挥手不耐烦道:“带走带走!看着就烦心!”
九夏被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扮演着受惊过度的模样。
直到走出很远,完全脱离那些视线,她微微挺直了脊背。
袖中的薄刃,冰冷地贴着她的皮肤。
她知道,薛蟠不会善罢甘休。
而宝钗那双沉静的眼睛,恐怕已看到了比旁人更多的东西。
薛家最终还是住进了贾府梨香院。
这深似海的侯门公府,规矩比薛家更繁复,人际也更错综复杂。
但对九夏而言,这却像一道意外的屏障。
薛蟠初入贾府,被贾珍、贾琏一众纨绔引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聚赌□□,比在自家时更忙乱十倍,加之贾府子弟众多,他忙着攀交厮混,竟一时将香菱抛在了脑后。
九夏乐得清静。她随着宝钗住进梨香院,依旧是二等丫鬟的身份,负责的也依旧是些细致的活计。
贾府丫鬟等级森严,她一个外来户,又是二等,反而没那么引人注目。
梨香院地方窄狭,不比薛家自有院落宽敞,但九夏总能找到锻炼的方寸之地。
夜深人静时,她在逼仄的耳房地面铺上旧衣,进行更精密的核心力量训练和柔韧练习。清晨,她抢在众人起身前,悄悄到院后无人处,练习步伐、闪避和短距离的爆发突进。
她的身体依旧纤细,但薄薄的肌肉线条开始显现,蕴藏着柔韧而惊人的力量。
她的手艺越发精进。宝钗的首饰、薛姨妈的些许旧件,经由她的手,总能焕发出新的光彩。
她甚至开始“不经意”地提出一些修改建议,比如将过时的金簪改成更雅致的样式,或者将镶嵌松动的宝石重新排列组合,设计出新颖别致的图案。
宝钗对此未置可否,但每次呈上的修改方案,她看了,大多会淡淡点头允准。
贾府女眷众多,钗环首饰需求极大,偶尔也有丫鬟婆子偷偷拿了主子的旧饰,想找人翻新改制,又或者想私下攒点体己,打件不起眼的小物件。
九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地下市场,她通过一个负责采买的小丫鬟坠儿,极其谨慎地接了些私活。
她设计图样简洁却别致,做工精细远超外面银楼,收费却公道。
更重要的是,她口风极紧,从不多问来处。渐渐地,在贾府下层丫鬟仆妇的小圈子里,“那个手巧又嘴严的菱丫头”有了点小小的名气。
但她极为克制,接活很少,且绝不接手来源不明或过于扎眼的物件,一切以不惹麻烦为前提。
然而,这点小打小闹,离她攒够赎身银子,以后能自立门户的目标还太远太远。她需要更多钱,更需要一个能安全变现的渠道。
机会出现在一次薛姨妈让宝钗派人去外面银楼取预订的头面。宝钗点了莺儿同去,又因东西不少,让九夏跟着搭把手。
那是九夏一年多来,第一次走出后宅高高的围墙。
街市喧嚣,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低眉顺眼地跟在莺儿身后,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记录着街道布局、店铺种类、行人特征。
在银楼,莺儿与掌柜交涉取货,九夏则安静站立一旁,看似等候,实则将柜台里陈列的首饰款式、做工、定价尽收眼底。
她现代人的审美和古代工匠的技艺在她脑中融合碰撞,迅速评估着其中的价值和操作空间。
等待间隙,她状似无意地与银楼里一个小学徒搭话,声音细弱温柔:“小哥哥,你们这里收外来的花样或者旧饰翻新么?”
小学徒见是个清秀守礼的大宅丫鬟,倒也客气:“收是收,不过得看东西好坏,还得师傅过眼。姐姐有什么好物件?”
“是我家一位远房亲戚托问的,”九夏垂下眼,谎话信手拈来,“手艺是极好的,就是人腼腆,不好直接上门。”
“若有好的图样或成品,姐姐可以拿来瞧瞧。价格嘛,好商量。”小学徒笑道。
这一次出门,她成功播下了一颗种子。
此后,她利用薛家或贾府女眷偶尔派她出门跑腿的机会——有时是去送东西,有时是去买些特定的丝线或花样——总是选择固定的路线,并必定经过那家名为“萃珍楼”的银楼。
她极其谨慎,从不亲自交易。
她将精心绘制的几张首饰图样——既符合当下审美,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致新颖——通过坠儿那个同样贪财但胆小的表哥,辗转送到了萃珍楼学徒手中。
第一次,石沉大海。
她没有气馁,第二次附上了一件小小的成品——一枚用废旧银料打制的丁香花耳钉,花瓣层叠,形态灵动逼真,细节处理得极为精妙。
这次,很快有了回音,通过坠儿的表哥,她拿到了第一笔酬劳:五钱银子。钱不多,但意义重大。
一条极其隐蔽的财路,就此打通。
她越发小心。
设计图样和制作小件都在夜深人静时进行,工具是她那套简陋至极的“私藏”。材料来源更是零敲碎打——偶尔“损耗”的些许焊药、收集起来的首饰清理下来的金属粉末、甚至偷偷拆解一些完全无法修复的废旧首饰。
她像一只忙碌的工蚁,一点点地积累着。
她的设计很快得到了萃珍楼背后的东家——一位眼光老道的老师傅的注意。她的东西样式新,做工巧,尤其是那些小件,格外受闺阁少女的喜爱,价格也一路水涨船高。
转眼冬去春来,她在贾府已待了一年多。
夜深人静,耳房里同伴鼾声轻起。九夏悄无声息地坐起,从床铺最深处一个隐蔽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袋。
里面不是银锭,而是尽量兑换成的、更便于隐藏的金瓜子和小银锭。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一枚枚数过。
二十三两七钱。
这笔钱,对于一个丫鬟来说,已是难以想象的巨款。足够她在外头买下一间小小的屋舍,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
但她知道,还不够,远远不够。脱离薛家、贾府这样的庞然大物,不仅需要钱,还需要路引、身份、以及应对可能发生的刁难。
她需要更多。
她将钱袋仔细藏好,重新躺下,手掌无意识地抚过枕下那枚冰冷坚硬的薄刃。
一年多的蛰伏,她身体更强韧,手艺更精湛,也有了一点微薄的资本。但前方的路,依然迷雾重重。
薛蟠虽暂时忘了她,但并未放过她。偶尔在府里撞见,他那黏腻恶心的目光依旧会在她身上打转,只是碍于贾府规矩和宝钗的威慑,暂时没有进一步动作。
而宝钗……九夏能感觉到,那位姑娘看似平静的目光下,审视的意味从未消失。她就像一位耐心极好的棋手,静静地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自行移动。
必须更快一些。
九夏闭上眼,脑海里开始勾勒下一张设计图。要更精美,更独特,能卖出更高价钱的那种。
贾府的岁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从未停歇。
九夏深知,二等丫鬟的身份虽便于隐藏,却也极大地限制了她的行动自由和私人空间。
耳房通铺,众目睽睽,她每一次夜间的打磨锻炼、每一次偷偷绘制图样、甚至藏匿那点微薄积蓄,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风险极大。
她需要更独立的空间,只要做到一等丫鬟,就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这不是易事。宝钗身边的大丫鬟莺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地位稳固。
另一个一等丫鬟的位置,则由几个资历老的二等丫鬟暗中较劲。九夏资历浅,又是外来的,看似毫无优势。
但她有她们都没有的东西——超越时代的手艺和一颗缜密冷酷的心。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修复和小幅改动,开始观察宝钗的喜好、衣着搭配、乃至行事风格。宝钗偏爱雅致沉稳,不喜过分奢华,但作为皇商之女,该有的体面却一分不能少。
九夏开始“无意”地向莺儿提及一些首饰搭配的想法,或在宝钗挑选首饰时,提出一点小小的修改建议,往往能切中要害,让一件寻常首饰焕发出恰到好处的光彩。
一次,薛姨妈得了一盒品相极好的南珠,想着给宝钗打一套新头面。
宝钗却觉得全用珍珠未免单调,正沉吟间,九夏奉茶上前,轻声道:“姑娘,奴婢愚见,若是用素银镶嵌,间或点缀些许青金石小珠压色,或许更显清贵沉稳,不落俗套。”
宝钗闻言,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微动。这套头面最终采纳了她的建议,制成后,连薛姨妈都夸赞别致非常,既华贵又不失宝钗的端庄气质。
此事之后,宝钗似乎对她多了几分倚重。一些贵重的首饰,偶尔也会让她经手保管清点。
九夏知道,光有手艺还不够,她需要展现绝对的“可靠”。
机会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