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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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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寿辰,府里忙乱不堪。王夫人想起库房里有一支赤金镶宝掩鬓,是当年陪嫁的好东西,命人取来。谁知取来的丫鬟路上慌张,竟不小心将上面一颗碧玺磕松了,虽未掉落,但明眼人一看便知。
那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若此时回去换,时间不及,且必受重罚。正慌乱间,遇上了被宝钗派去给林黛玉送花样的九夏。
九夏一眼瞥见那掩鬓的问题,又看那丫鬟是王夫人房里的,心念电转。她上前低声道:“姐姐莫慌,或许还有法子补救。”
她将那丫鬟引到僻静处,从随身携带的针线包里——那里有她随时备着的几样微型工具——取出细如发丝的铜线和特制的小钩针。
就着廊下的光线,她手指翻飞,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利用镶嵌爪的原有结构,用极细的铜线进行内部加固,不过片刻,那颗碧玺便被牢牢固定,外观上天衣无缝,甚至比原先更稳固些。
“快送去,只需说是路上仔细检查过,并无问题便可。”九夏低声道,额角有细微的汗珠。
那丫鬟千恩万谢,匆忙去了。
事后,那丫鬟自然对九夏感激不尽,而王夫人对宝钗提起此事时,也夸赞她房里的丫鬟沉稳细心,那丫鬟并未明言是谁帮忙,只说是宝姑娘的丫鬟提醒了一句。
宝钗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略一思忖便知是九夏的手笔。她并未点破,但看九夏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深思。
不久,原负责宝钗首饰箱笼的一等丫鬟因年纪到了,被放出去配了人。空出的位置,几个二等丫鬟都眼热得很。
宝钗却谁也没提,只在一个午后,将九夏叫到跟前,桌上放着一串珊瑚手串,其中两颗珠子色泽有细微差异。
“你看看这个,可能调理得一模一样?”
九夏接过,仔细看了看,心中明了这是考验。她沉吟片刻,道:“回姑娘,单看色泽,难以完全一致。但若用茜草汁配合少许药液,对稍浅的那颗进行浸染,或可达到九分相似。只是需时两日,且需避光静置。”
宝钗看着她,缓缓道:“你需要什么材料,去跟莺儿支取。两日后,我要看到结果。”
两日后,九夏呈上手串。两颗珠子颜色润泽统一,几乎看不出任何处理痕迹。
宝钗捻着手串,沉默片刻,道:“从明日起,你便顶了一等的缺,专门负责我房中首饰器玩。月例银子提为一等份例,住西边那间小抱厦。”
九夏心中巨震,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深深一福:“谢姑娘提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姑娘信任。”
成了。
西边小抱厦虽狭窄,但一应俱全,且最重要的是——独门独户。
这意味着,她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夜里可以更安全地锻炼、制作,她的钱财、工具,都有了更稳妥的藏匿之处,行动自由度也大大增加。
她几乎迫不及待地在新居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后,开凿了一个秘密的小洞,把那袋金银放了进去。
然而,没等她享受几天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一个消息便从薛姨妈院里传了出来——薛姨妈的娘家亲戚,同为皇商的夏家,有意将女儿夏金桂许配给薛蟠,两家正在议亲。
九夏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擦拭一枚玉簪,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夏金桂……原著里那个搅得薛家天翻地覆、最终将香菱折磨致死的妒妇毒妇!
她原本的计划是积攒足够银子,想办法让薛宝钗同意她赎身,然后自立门户,买个小宅子,靠着做首饰的手艺,肯定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但夏金桂的出现,像一个巨大的变数砸入棋盘。
她若一走了之,以夏金桂的性子,薛家上下恐怕难有宁日,宝钗或许能自保,但薛姨妈懦弱,那些下人难免遭殃。而且,她不确定夏金桂嫁过来后,会不会因为找不到“香菱”这个发泄对象,而迁怒旁人,甚至做出更极端的事情,从而影响到她脱身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她苏九夏,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甄英莲。有人想要她的命,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她也不能只是逃避。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形:她需要在夏金桂进门后,设法暗中威慑住她,让她不敢过于嚣张跋扈,尤其,不能来招惹自己。
这很难。
夏金桂出身富贵,骄纵跋扈,又极工于心计。对付她,不能像对付薛蟠那样用直接的暴力恐吓,需要更巧妙、更诛心的手段。
九夏开始更有意识地利用一等丫鬟的身份和单独居住的便利。她需要情报,需要武器,需要布局。
她通过萃珍楼的渠道,不再仅仅满足于出售图样和小件首饰。
她开始要求兑换更小、价值更高的宝石,甚至偶尔是少量的……特殊药材——当然,是以制作特殊染料或保养首饰的名义。
她精心设计了几件极其华丽繁复、需要大量工时才能完成的首饰图样,卖出了极高的价钱,几乎掏空了她近一年的积蓄,但换来的,是几颗品相一般却足够尖锐坚硬的金刚石碎料,以及几小包性质特殊的药粉。
她将金刚石碎料仔细镶嵌在她那枚薄刃的尖端两侧,让它拥有了可怕的破甲能力。
那药粉,则被她分别装入薄如蝉翼的瓷囊,藏于发簪和衣领的夹层中——一种接触皮肤会引发剧烈红疹瘙痒,另一种吸入少许则会令人情绪烦躁易怒。
同时,她更加留意府内人际往来。薛姨妈院里的婆子、夏家可能派来送信的下人,都成了她打探消息的对象。
她需要了解夏金桂的脾气、喜好、甚至弱点。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筹备中一天天过去。
薛蟠的亲事定了下来,纳彩、问名、纳吉……各项礼数有条不紊地进行。薛姨妈整日喜气洋洋,忙着准备迎娶新妇。薛蟠也难得收了心,在人模狗样地扮演准新郎。
只有九夏知道,这喜庆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怎样的风暴。
她坐在自己狭小却独立的小抱厦里,就着昏黄的油灯,指尖轻轻拂过那柄经过再次改造、寒光凛冽的薄刃。
窗外,月色清冷。
夏金桂……
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恶。
独居的小抱厦成了九夏的堡垒与兵工厂。
夜深人静时,油灯如豆,她在此间描画图样、打磨利器、调配那些性质特殊的“药粉”。
每一分钱,每一分力,都投向那个明确的目标——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她甚至利用一等丫鬟查阅旧年账册、清点器玩的便利,摸清了梨香院乃至贾府一部分夜间护院巡逻的规律、换岗的间隙。哪些路径最隐蔽,哪些角落是视线盲区,她心中渐渐绘就一张详细的地图。
薛蟠的婚事筹备得热火朝天。
薛姨妈恨不得将库房都搬空来装点新房,各种采买赏赐,流水般进出。
九夏作为宝钗身边得力的丫鬟,也常被叫去帮忙甄选物品、登记造册。她表现得越发沉稳干练,心思缜密,偶尔提出的建议总能切中要害,省去不少麻烦,连薛姨妈都对她露出了几分难得的笑意。
她冷眼旁观,看着薛家为迎接那“桂花夏家”的女儿忙碌,如同看着一场盛大葬礼前的喧闹。
期间,薛蟠似乎又想起了她。
一次在穿堂遇见,他借着酒意,又想凑上来动手动脚,眼神浑浊地打量着愈发清丽出挑的九夏:“哟,香菱,如今是一等丫鬟了,越发标致了……等爷娶了亲,抬你做姨娘如何?”
九夏后退一步,垂首敛目,声音温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大爷说笑了。奴婢是宝姑娘的丫鬟,只知尽心伺候姑娘。大爷大喜在即,莫要因奴婢误了吉时。”
她的话滴水不漏,搬出了宝钗,又点醒他婚事要紧。薛蟠哼唧了两声,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是真对未过门的正妻存了三分忌惮,竟没有再纠缠,嘟囔着走了。
九夏看着他摇晃的背影,袖中的手指缓缓握紧。姨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终于,吉日到了。
夏金桂的花轿吹吹打打抬进了梨香院。排场极大,嫁妆极丰,仆从如云,那股子骄奢之气,隔着盖头都能透出来。
新婚头几日,倒也风平浪静。
夏金桂在人前扮演着新媳妇的羞涩与恭顺,对薛姨妈晨昏定省,对宝钗也客客气气。薛蟠得了这样一个家世丰厚、容貌艳丽的正妻,新鲜劲头上,倒也收敛了些许,整日围着新夫人打转。
但九夏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夏金桂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偶尔闪过的精明与算计,绝非安于室之人。
果然,不到半月,梨香院里的气氛便开始微妙起来。
先是夏金桂带来的陪房婆子开始对薛家的旧仆指手画脚,挑剔饭菜不合口,安排不当值。接着,夏金桂本人也开始对薛蟠软语抱怨,说房中摆设俗气,用度拘谨,配不上薛家皇商的身份。
薛蟠是个没主见的,被新夫人枕头风一吹,便跑去薛姨妈那里闹腾。
薛姨妈本就懦弱,又想着新媳妇刚进门,不好苛责,每每让步。梨香院的用度开销眼见着就大了起来。
宝钗冷眼旁观,并不多言,只将自己院中打理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这日午后,九夏正奉命将宝钗几件不常戴的旧首饰送去给夏金桂挑选——这是夏金桂主动开口讨要的,说是想看看姐姐们的旧样,学着打理家务。
一进夏金桂的正房,便觉一股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房中器物果然都换了一批,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暴发户的俗艳。
夏金桂歪在贵妃榻上,两个小丫鬟跪着给她捶腿,她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盘新得的珍珠。
见九夏进来,她眼皮懒懒一抬,目光却像刀子似的在九夏身上刮了一遍,尤其在九夏清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段上停留了片刻,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哟,宝姐姐跟前的得意人来了。”她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刺,“拿过来吧,让我瞧瞧,府里往日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九夏依言将首饰匣子捧上,低眉顺眼:“奶奶请看。”
夏金桂随手翻拣着,拿起一支赤金簪子,看了看,又嫌弃地丢回去:“样式都老掉牙了,金的成色也一般。”
又拿起一支玉镯,对着光看了看,“这玉里头有絮,不值什么钱。”
她每贬低一件,语气里的轻蔑就加重一分,仿佛不是在评价首饰,而是在打薛家和宝钗的脸。
九夏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仿佛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最后,夏金桂似乎觉得无趣了,挥挥手:“罢了罢了,都拿回去吧。替我谢谢宝姐姐的好意,这些东西,我可用不惯。”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在九夏脸上,似笑非笑,“不过,我看你倒是个齐整人儿,手脚也麻利。改日我跟姨妈说说,让你过来我房里伺候如何?总比守着些过时的旧物强。”
这话里的意味,已是十分明显,既是挑衅宝钗,也是要将九夏捏在自己手心里搓磨,想必是听到了薛蟠以前对香菱动心的事。
九夏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轻轻一福:“谢奶奶抬爱。只是奴婢愚笨,只略通些首饰保养的粗活,怕是伺候不好奶奶。宝姑娘那边也离不得人,奶奶若缺人使唤,太太那边定会为奶奶挑选更伶俐的。”
她四两拨千斤,既婉拒了,又搬出了薛姨妈和宝钗,点明自己不是她能随意调动的人。
夏金桂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奴才。下去吧!”
“是。”九夏从容地收拾好首饰匣子,退了出去。
走到廊下,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怨毒的目光,如跗骨之蛆。
她知道,夏金桂已经盯上她了。不仅仅因为她是宝钗的丫鬟,更因为她这张脸,就是一种原罪。
当晚,九夏在小抱厦里,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了那几件被夏金桂触碰过的首饰。果然,在一支金簪的接口处,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属于金属本身的酸蚀痕迹。
她眼神一冷。
夏金桂,果然开始用这些后宅阴私的手段了。若是体质敏感的人长期佩戴,皮肤恐怕会慢慢溃烂。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支金簪单独收起,用特制的药液中和了残留物。
看来,她的准备,并非多余。
是时候,让这位新奶奶,尝尝一点小小的“警告”了。
几天后,夏金桂最爱不释手的一柄玉如意,在她午睡起身后,莫名发现如意柄上镶嵌的那颗最大的玛瑙,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又过了几日,她梳妆时,最喜欢的那盒南洋进贡的香粉,忽然让她脸颊起了大片红疹,又痛又痒,请医吃药好几日才消停。查问起来,却无人承认动过那盒香粉,只能归咎于水土不服。
这些小事,不大不小,却件件膈应,让夏金桂心里憋了一股邪火,又找不到发泄对象,只能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下人,疑神疑鬼。
梨香院的下人们开始叫苦不迭。
而九夏,依旧每日安静地往返于宝钗的蘅芜苑和小抱厦之间。
她甚至“好心”地帮一个被夏金桂打骂、脸上带了伤的小丫鬟,用自己“调配的草药膏”消除了疤痕。
小丫鬟感恩戴德。
九夏只是温和地笑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夏金桂,这只是开始。你若识趣收敛便罢,若还要往死路上走……
她的指尖,无声地滑过袖中那冰冷坚硬的所在。
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夏金桂脸上的红疹虽消,心头的邪火却越烧越旺。
她认定了是有人暗中捣鬼,却抓不到丝毫把柄。看哪个丫鬟婆子都像贼,动辄打骂,梨香院的下人们噤若寒蝉,日子越发难过。
薛蟠起初还新鲜着,哄了几日,可见夏金桂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他也渐渐烦了,借着外面应酬的名头,越发不着家。
夏金桂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怒火中烧。
她不敢直接对薛姨妈和宝钗如何,便变着法地折腾。今日说菜咸了,明日说汤淡了,后日又说窗棂没擦干净,阳光刺了她的眼。
薛姨妈一味忍让,反倒助长了她的气焰。
她始终没忘了九夏。那个容貌出挑、眼神沉静得让她不舒服的丫鬟。几次三番想找茬把九夏弄到自己屋里来,都被九夏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宝钗那边也纹丝不动。这更让她觉得九夏是仗着宝钗的势,故意与她作对。
一日,薛姨妈头疼,宝钗晨省后便一直在母亲房中侍疾。九夏从库房寻了些安神的香料,仔细配好了,正要送去。
穿过花园假山时,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叫住。
“站住!”
九夏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夏金桂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陪房婆子,堵住了她的去路。夏金桂脸上施了厚厚的粉,却盖不住眼底的戾气。
“奶奶。”九夏垂首行礼,手中的香料包握紧。
夏金桂走上前,也不说话,只用冰冷的目光上下下打量着九夏,像是毒蛇在评估从何处下口。
“手里拿的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尖细。
“回奶奶,是给太太配的安神香料。”九夏语气平稳。
“安神香料?”夏金桂冷笑一声,“我看是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吧!打开给我瞧瞧!”
九夏依言打开布包,里面是几种常见的干花和草药,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夏金桂瞥了一眼,忽然伸手,一把将香料打翻在地!
“哼,谁知道你里面掺了什么脏东西!太太身子不适,岂能用你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经手的东西!”她厉声道,声音拔高,引得不远处几个洒扫的丫鬟偷偷张望。
九夏看着散落一地的香料,沉默了一瞬,然后缓缓蹲下身,一点点拾捡。她的姿态依旧恭顺,没有半分怒气。
夏金桂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头火起,只觉得一拳又打空了。她抬脚,绣鞋狠狠踩在九夏正在捡拾的手背上,用力碾了一下。
“下贱坯子!别以为在宝姐姐屋里就高人一等了!在我眼里,你连这地上的泥都不如!”她压低声音,恶毒地咒骂,“给我记着,迟早有一天,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手背传来刺痛,九夏闷哼一声,却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
夏金桂见她如此,以为她怕了,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收回脚,带着婆子扬长而去。
九夏慢慢直起身,看着手背上清晰的鞋印和破皮处的血丝,眼神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她仔细地将所有香料收好,不能用的便丢弃,重新配了一份,送去薛姨妈房中,对刚才之事只字未提。
但当晚,小抱厦的灯亮到很晚。
几天后,一个深夜。
夏金桂因白日里又和薛蟠吵了一架,气得心口疼,翻来覆去睡不着。守夜的丫鬟战战兢兢,被她骂了出去。屋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窗外风声呜咽,树影摇曳,映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夏金桂朦朦胧胧间,忽然觉得颈后一凉!
仿佛有一道冰冷的呼吸,轻轻吹在她的皮肤上,激起一层战栗。
她猛地惊醒,睁开眼!
床帐低垂,光线昏暗,屋内空无一人。
她松了口气,以为是噩梦。可那冰冷的触感太过真实。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后颈,却摸到一点极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湿黏。
凑到鼻尖一闻,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像是血?
夏金桂的心猛地一跳,汗毛倒竖。
“谁?!”她猛地坐起,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颤抖。
无人回应。只有风声。
她慌忙掀开床帐,四下查看,门窗紧闭,一切如常。
难道是错觉?可那冰冷的触感和那诡异的味道……
她再也睡不着,心跳如鼓,疑神疑鬼地坐到天亮。
第二日,她便有些精神不济,眼下乌青。对着镜子梳妆时,她忽然发现,自己那面心爱的、从娘家带来的水银玻璃镜面上,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凑近了仔细看,只见在镜面一角,极不起眼的位置,有人用极细的针尖之类的东西,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
那符号古怪得很,她从未见过,像是一只冰冷注视的眼睛,又像是一个嘲弄的嘴角。
看得久了,竟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这……这是谁干的?!”夏金桂尖叫起来,一把将镜子摔在地上,玻璃四分五裂。
丫鬟婆子闻声冲进来,见状都吓得跪倒在地。
查问自然是没有结果的。没人承认,也没人看到是谁进了奶奶的房动了镜子。
夏金桂又惊又怒,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将一屋子下人又打骂一顿出气。
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
她开始觉得这屋子说不出的阴冷,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她。夜里稍有动静就惊醒,睡眠越来越差,脾气也更加暴躁易怒。
又过了两日,她午睡醒来,发现枕边放着一朵枯萎发黑的桂花。
梨香院里,根本没有种桂花树。
夏金桂看着那朵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黑色桂花,脸色煞白,手指冰凉。
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那第三次呢?
她终于开始感到害怕。这不是她熟悉的后宅争斗,那些她惯用的打压、栽赃、挑拨离间的手段,似乎碰上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无形,却无处不在。阴冷,精准地击打在她最恐惧的地方。
她不知道是谁,但她隐隐感觉到,这似乎是一种警告。
她猛地想起那个被她踩了手的丫鬟,香菱。想起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会是她吗?
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有这种鬼神莫测的手段?
夏金桂第一次,对自己肆意妄为的行事,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和寒意。
而此刻,九夏正在蘅芜苑的书房里,向宝钗回禀这个月的首饰用度。
宝钗听完,合上账本,目光落在九夏依旧有些微红肿的手背上。
“手怎么了?”她忽然问。
九夏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低声道:“回姑娘,前几日不小心磕碰了一下,不妨事。”
宝钗看着她,静默了片刻。
窗外阳光正好,映得宝钗的脸色明明灭灭。
她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院里……风越来越冷了。”
九夏垂着眼睫,没有接话。
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破。
夏金桂的惊恐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更汹涌的怒火和猜忌所取代。
她绝不相信是什么鬼神作祟,更倾向于认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故意吓她。而怀疑的首要对象,自然是那个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香菱,以及她背后那个始终不动声色的宝钗。
她开始更加严密地监视蘅芜苑的动静,尤其是九夏。
她派了自己带来的心腹婆子,日夜轮班,鬼鬼祟祟地盯梢,试图抓住九夏的任何错处或可疑行迹。
九夏立刻察觉到了这些窥探的目光。她心中冷笑,行动却越发谨慎。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沉稳细心、忙于活计的一等丫鬟,不是在宝钗跟前伺候,便是在库房整理物品,或是奉命在各院传递东西,行止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所有的“动作”,都只在深夜,在她那间绝对私密的小抱厦内完成。
她甚至利用起了夏金桂的监视。
她故意在黄昏时分,显得有些鬼祟地绕到梨香院后一处僻静的假山后,徘徊了片刻才离开。
夏金桂的婆子果然中计,立刻前去搜查,却只找到一只不知谁丢弃的破旧香囊,一无所获。如此反复几次,婆子们疲于奔命,却次次落空,回报给夏金桂时,不免带上几分抱怨和怀疑,觉得奶奶是不是有些魔怔了。
夏金桂气得砸了一套茶具,却更加笃定是九夏在耍她,恨得牙痒痒。
九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夏金桂的疑心变成无头苍蝇,消耗她的精力,让她自己先乱起来。
同时,九夏的“小生意”也并未停止。
通过坠儿的表哥,她又出手了两件极其精巧的累丝金饰图样,换来的不再是金银,而是她特意要求的两样东西:一小包性能更强的迷药,和几条极其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银丝。这两样东西,被她分别藏于特制的簪杆和腰带夹层中。
她的装备在升级,她的耐心也在逐渐耗尽。
夏金桂像一只不断嗡嗡作响、试探底线的苍蝇,虽然暂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却令人无比厌烦。她知道,需要一次更深刻、更直接的“警告”,让夏金桂从骨子里感到恐惧,让她明白有些底线绝不能碰。
机会很快来了。
薛蟠的一个狐朋狗友送了他一盆名贵的“十八学士”茶花,花开得正艳。
薛蟠这等粗人哪里懂得欣赏,随手就让人搬去了夏金桂房里讨她欢心。夏金桂倒是很喜欢,摆在窗前日日观赏。
这日,薛姨妈要去清虚观打醮,宝钗陪同前往,需得一日方能回府。出发前,宝钗特意将九夏叫到跟前,淡淡吩咐:“今日我和妈妈不在,院里的事你多留心。门户谨慎,无事不必外出。”
九夏恭顺应下,心中明白,这是宝钗隐晦的提醒——风暴要来了。
果然,宝钗和薛姨妈前脚刚走,夏金桂后脚就派人来蘅芜苑,说是奶奶忽觉胸闷气短,想起香菱姑娘似乎懂些草药调理,请她过去瞧瞧。
来传话的婆子眼神闪烁,语气强硬,显然不容拒绝。
九夏心知这是鸿门宴,却从容应道:“请妈妈稍候,我取些可能用上的药粉便来。”
她回到小抱厦,快速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装备:薄刃在袖,药粉在领,银丝在腰。她对着水盆,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带着几分忐忑和顺从。
来到夏金桂正房,屋里只点了两盏灯,有些昏暗。夏金桂歪在榻上,穿着家常衣裳,并未梳妆,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不知是真是假。两个心腹婆子像门神一样立在两旁,眼神不善。
“给奶奶请安。”九夏福了一福。
夏金桂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也不叫她起身,慢悠悠地道:“哟,难请啊。听说你手艺好,不止会弄首饰,还会调理身子?我这心里堵得慌,你给我看看,是什么毛病?”
这话已是极尽刁难。一个丫鬟,怎会看病?
九夏依旧低着头:“奶奶说笑了,奴婢只是略识得几味安神的香料,哪里敢说会看病。奶奶若真不适,还是赶紧请太医才是正理。”
“怎么?宝姐姐能让你碰她的首饰箱笼,我让你给我看看病,就请不动了?”夏金桂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使唤你?”
“奴婢不敢。”九夏声音微颤,像是被吓到了。
“不敢?”夏金桂猛地坐起身,指着地上,“给我跪下!”
九夏依言跪下,垂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夏金桂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快意,走下榻来,绕着九夏走了一圈,绣鞋尖几乎碰到九夏的裙摆。
“我且问你,前几日我镜子上那鬼画符,是不是你刻的?我枕边那晦气的桂花,是不是你放的?夜里装神弄鬼吓唬我的,是不是你?!”
她一句句逼问,声音越来越高亢。
“奶奶明鉴!奴婢万万不敢!”九夏抬起头,眼中含泪,满是惊恐和委屈,“奴婢每日只在蘅芜苑当差,从未敢靠近奶奶正房,更不知奶奶所说何事……求奶奶明察!”
“还敢狡辩!”夏金桂猛地抬手,一个耳光就要扇下来!
就在那手掌即将落到九夏脸上之际,九夏像是吓得往后一缩,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声极细地响起。
夏金桂只觉得耳边一凉,一缕鬓发竟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同时,“笃”的一声轻响,她身后那盆“十八学士”茶花最粗壮的一根花枝,齐刷刷地断裂开来,带着硕大的花头,“啪”地一声砸在地上,花瓣碎了一地。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夏金桂举着手,僵在原地,脸上的凶狠凝固了,慢慢转为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耳边一凉,花枝就断了?
两个婆子也傻了眼,面面相觑。
九夏则像是被那花枝断裂的声音吓坏了,猛地磕头,带着哭腔:“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定是……定是窗子没关紧,风吹断了花枝……奴婢该死,惊扰了奶奶……”
风吹断的?那花枝有拇指粗细,什么风能吹得齐根断裂?还偏偏在她要打人的时候?
夏金桂看着地上那整齐的断口,又摸了摸自己耳边被削断的头发,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她突然想起那些诡异的警告,想起夜半颈后的冰冷呼吸,想起镜子上那个可怕的符号……
难道……真的不是人?
她猛地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九夏,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超出了她认知和掌控的恐惧。
九夏依旧跪在地上,磕着头,重复着请罪的话,声音恐惧无助。
但在夏金桂眼里,那低垂的脖颈,那颤抖的肩膀,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森然。
“滚……滚出去!”夏金桂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厉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是……是……”九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姿态狼狈不堪。
直到退出正房很远,走到无人处,九夏才缓缓直起身。
脸上的恐惧和泪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她摊开手心,那根纤细几乎看不见的银丝已被收回,缠回腕间。
她回头望了一眼夏金桂正房那依旧灯火通明却死寂的窗户,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恐惧,是最好的枷锁。
经此一吓,夏金桂应该能安分一段时间了。
至少,在她攒够钱,找到万全的脱身之法前,应该能清净些了。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步履平稳地朝蘅芜苑走去。
夜色渐浓,将她的身影吞没。
夏金桂果然被吓破了胆。
那夜之后,她大病了一场,高烧呓语,胡话里尽是“有鬼”、“别过来”、“头发断了”之类的惊惧之词。请医问药折腾了好几日才渐渐好转,人却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那股子跋扈嚣张的气焰被打掉了七分。
她不再敢轻易找九夏的麻烦,甚至连蘅芜苑的方向都尽量避着走。对薛姨妈,虽依旧算不上恭敬,但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剔刁难。梨香院难得地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薛蟠乐得清静,更少回家了。薛姨妈只求安宁,对夏金桂的病体贴入微,反倒让夏金桂心里更加别扭,有火发不出。
九夏乐得如此。她利用这段宝贵的平静期,加速了自己的计划。
小抱厦里的“工坊”效率更高。
她设计出的首饰图样越发精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简约与力量感,通过萃珍楼的渠道,卖出了惊人的高价。
那袋金银飞快地膨胀起来,她开始将其中的大部分兑换成更便于携带和隐藏的金叶子和小额银票。
身体训练也从未松懈。
她已能悄无声息地翻越梨香院不高的后墙,在夜色掩护下,于贾府错综复杂的巷道和花园中快速穿行而不惊动巡夜婆子。
她对力量的掌控也恢复到了一個惊人的程度,那枚改造过的薄刃在她手中,能精准地削断飞虫的翅膀。
一日,王夫人召宝钗过去说话,九夏随行。在荣禧堂外候着时,恰遇上了宝玉房里的丫鬟麝月和小红在一旁嘀嘀咕咕,面色惊惶。
“……可不是邪门了!好端端的,那西洋自行船模型就散架了,关节处的铜钉齐刷刷都断了,像是被什么极利的东西割的!”小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
“嘘!快别说了!袭人姐姐不让议论,说兴许是哪个小丫头打扫时不小心碰坏了,怕责罚才不敢认……”麝月连忙制止。
九夏心中微微一凛。
那自行船模型是宝玉的心爱之物,做工精巧,结构复杂。铜钉断裂……这手法,听起来太过熟悉。是她几日前夜里练习银丝精准度时,在怡红院附近找的“靶子”之一。当时夜色深沉,确认无人便动了手,没想到还是引起了注意。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垂首静立,心里却敲响了警钟。贾府藏龙卧虎,能人辈出,自己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因一点进展就得意忘形。
荣国府的管家奶奶王熙凤,病了。
病势来得又急又凶,先是小产失于调养,后又添了下红之症,请医吃药总不见好,反而日渐沉重起来。偌大一个荣国府,没了这个泼辣能干的当家人,顿时显出几分乱象。底下仆役偷奸耍滑、中饱私囊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
探春、李纨、宝钗三人临危受命,暂代管家。宝钗每日要去园门口的小花厅里处理家务,常常一去就是大半日。
九夏作为宝钗的得力丫鬟,有时也会被叫去帮忙记录、传话。
她冷眼旁观,看着探春如何兴利除宿弊,如何应对底下仆妇的刁难,看着李纨的宽厚,也看着宝钗如何在其中平衡周旋,手段圆融,却不失原则。
这日,小花厅里正处理一桩棘手的纠纷:大观园里负责花草管理的婆子何妈,被揭发出偷盗府中名贵花木出去变卖,人赃并获。何妈却仗着是府里的老人,哭天抢地,反咬一口是揭发她的人陷害。
厅里乱成一团。
探春气得脸色铁青,李纨在一旁温言劝解却无济于事,宝钗则凝眉细看账册物证。
何妈滚在地上撒泼,声音刺耳:“……老天爷啊!我老婆子在府里辛苦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这几盆花,值当什么?定是那起子黑心烂肝的小蹄子眼红我老婆子的差事,故意栽赃!我不活了!”
她一边哭嚎,一边眼神乱瞟,似乎在寻找同情或帮腔的人。
九夏正站在厅角伺候笔墨,见状,目光淡淡扫过何妈那双虽然沾了泥灰却指甲缝干净、甚至还有点油光的手,又瞥了一眼地上作为赃物的几盆兰草——根部的泥土新鲜湿润,显然是刚被匆忙从某处移栽过来的。
她上前一步,走到宝钗身边,用不高却足够清晰的声音,仿佛只是提醒般说道:“姑娘,奴婢方才瞧见那盆‘绿云’的叶底,似乎还沾着暖房特有的那种浅灰色肥沫子,未曾洗净。何妈妈既是管着园子里露天花草的,这肥沫子……倒像是暖房张妈她们惯用的。”
厅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盆兰草上。果然,在几片叶子背面,沾着几点不起眼的灰色沫子。
暖房和露天园子的花木管理、用肥都是分开的,各有专人负责!
何妈的哭嚎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惨白。
宝钗深深看了九夏一眼,合上账册,声音平静无波:“去个人,请暖房的张妈过来对一对肥料单子。再查一查,近日暖房可有失窃记录。”
真相瞬间大白,何妈无从狡辩,瘫软在地,被婆子拖了下去。
一场风波,被九夏轻飘飘一句话平息。
探春看向九夏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惊讶和审视,李纨也温和地冲她笑了笑。
唯有宝钗,神色最为平静,只是对九夏微微颔首:“下去吧。”
九夏依言退回原位,垂首敛目,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引起了注意。这次,是在贾府权力的核心层面。
之后几日,宝钗似乎更加倚重她,常让她留在小花厅帮忙,接触到的府务也更深一层。
九夏借此机会,将贾府的人员构成、利益关系、管理漏洞摸得更加透彻。这些信息,对于她规划未来的脱身路线,至关重要。
但她始终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本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同,只做好吩咐的事情,绝不多言一句。
她感觉到,宝钗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探究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这并非好事。
必须加快速度了。
她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小金库,金银的数量已颇为可观,足够她在外立足,甚至经营一个小铺面。
只差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合理消失、又不至于引发太大追查的时机。
她将目光投向了病中的王熙凤,投向了日渐混乱的贾府家务,投向了外面那个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的世界。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也许,这艘看似华丽的巨轮倾覆之时,就是她这滴水珠,悄然蒸发,汇入江湖之日。
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并在等待中,准备好一切。
贾府的混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波及甚广。
王熙凤病势反复,探春的改革虽有力却触动了太多旧利益,阻力重重,李纨和稀泥,宝钗周旋其间,劳心劳力,眉宇间也染上了淡淡倦色。
梨香院短暂的平静下,暗疮却在悄然化脓。
夏金桂惊惧过后,那口恶气终究难平。她不敢再明着招惹九夏,却将一腔邪火加倍发泄在身边人身上,打骂丫鬟、刻薄婆子是家常便饭,对薛姨妈也越发阴阳怪气。
更甚者,她开始疑心薛蟠在外头有了别人,整日哭闹纠缠,逼得薛蟠越发不愿归家。她甚至几次故意在薛姨妈面前晕倒,请医诊脉,又查不出大毛病,只说是肝气郁结,需要静养,变着法地折腾所有人。
薛姨妈被搅得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虽只是头疼脑热,却也让宝钗更加忙碌,日夜在母亲床前侍奉汤药。
九夏冷眼旁观,知道夏金桂这是心病作祟,恐惧不甘又无处发泄,已近乎疯魔。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而她,绝不能做那个被拖下水的陪葬品。
她的金银已攒得足够,对贾府内外路径、守备的摸查也已烂熟于心,只差一个完美的脱身时机。
然而,没等她找到时机,风暴却以另一种方式提前降临。
一个深夜,薛蟠又未归家。
夏金桂喝得酩酊大醉,砸了半屋子的瓷器,最后竟提着一把剪子,状若疯癫地冲出了房门,一路哭喊着“香菱你个贱人!我知道是你搞鬼!我杀了你!”,直扑蘅芜苑而来!
守夜的婆子吓得魂飞魄散,试图阻拦,却被她又抓又咬,竟拦她不住!
喧哗声惊动了已然歇下的宝钗和九夏。
九夏刚披衣起身,就听得院门被拍得山响,夹杂着夏金桂歇斯底里的咒骂。她眼神一冷,指尖已扣住了袖中薄刃。
宝钗也已起身,面色沉静如水,只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厌烦。她看了一眼九夏,语气竟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去开门。”
九夏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上前打开了院门。
夏金桂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泪痕混合着胭脂,眼睛赤红,挥舞着剪刀就冲了进来,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九夏,尖叫着扑过去:“我杀了你!”
九夏正要动作,却见宝钗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嫂子,夜深了,你这是做什么!”
夏金桂此刻早已失去理智,见宝钗阻拦,更是怒火攻心,剪刀竟朝着宝钗划去:“滚开!你们合伙害我!都不是好东西!”
电光石火间,九夏猛地将宝钗往旁边一推,同时侧身避过剪刀锋芒,脚下极快地一绊!
“砰!”夏金桂收势不及,加上醉意踉跄,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剪刀也脱手飞了出去。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咒骂着。
宝钗被九夏推得一个趔趄,扶住廊柱才站稳。
她看着地上丑态百出的夏金桂,又看看护在自己身前、眼神冰冷沉静的九夏,目光最后落在那把掉落在远处的剪刀上。
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彻底的心寒与决断。
闹剧很快惊动了更多人。
薛姨妈挣扎着起来,薛蟠也被小厮从外头妓院寻回。
看着一片狼藉的院落和疯疯癫癫的夏金桂,薛蟠只觉得丢尽了脸面,吼了几句,便被薛姨妈哭着劝住。
夏金桂被婆子们强行扶回房去,灌了安神汤,总算消停下来。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翌日午后,宝钗并未去小花厅理事,只吩咐莺儿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打扰。她将九夏叫进了自己的书房。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阳光透过窗棂,照得空气中微尘浮动,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沉重。
宝钗没有坐下,只是背对着九夏,望着窗外一株开残了的石榴花,久久不语。
九夏垂手静立,心中念头飞转,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到了。
终于,宝钗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直直看向九夏,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不是香菱,或者说,不完全是,你是谁?”
九夏心头猛地一紧,但迎上宝钗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她知道再伪装已是徒劳。宝钗要的不是否认,而是一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不再掩饰眼底的冷静与锋芒,声音同样平静:“姑娘慧眼。奴婢确实不再是那个被拐子吓破了胆的甄英莲。死过一回的人,总得学聪明些,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给出了一个最合理也最意味深长的解释——苦难足以改变一个人。
宝钗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似是了然,又似是叹息。
她并不追问“死过一回”的细节,而是径直走向核心:“昨夜,你本可以躲开,甚至……让她伤了我,于你脱身更有利。为何要救我?”
“姑娘是明理之人。奴婢所求,不过一条生路,并非要与谁同归于尽。姑娘若伤了,这府里只会更乱,于奴婢并无好处。”九夏回答得坦诚而冷酷,完全是利益计算。
宝钗凝视着她,仿佛要透过这副清丽皮囊,看穿里面那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半晌,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涩意:“你比我看得更透。”
她踱步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终于抛出了真正的意图:“我嫂子……不能再留了。”
九夏瞳孔微缩,屏息等待下文。
“她如今心性,已近癫狂。这次是剪刀,下次不知是什么。有她在,薛家永无宁日,妈妈的身子受不住,哥哥……也只会越发不堪。”宝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与决绝,“她娘家势大,休妻绝无可能。送走?她这般闹法,哪里肯甘心?迟早仍是祸患。”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九夏,目光锐利如刀:“你有办法,让她‘安静’地消失,对不对?就像你之前,让她‘安静’下来一样。”
这不是询问,是肯定。
九夏沉默了片刻。宝钗这是要借刀杀人,永绝后患。风险极大,但……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
“奴婢能够得到什么?”九夏问,直接跳过了能否做到的环节。
“身契。还有,你离开薛家,永远不再回来。”宝钗的回答干净利落,“你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我给你自由。薛家少了一个惹是生非的奶奶,也走了一个心思莫测的丫鬟。从此两清。”
交易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九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苦心谋划的一切,竟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触手可及。
“姑娘如何能保证,事后不会反悔?或是……灭口?”九夏问得直接,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宝钗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九夏面前:“这是你的身契。现在就可以给你。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份路引和足够你安身立命的银钱。我薛宝钗虽是一介女流,却还知信义二字。你之去留,于我薛家名声无益,我更不愿多造杀孽,徒增业障。”
她顿了顿,语气淡漠却极具分量:“况且,一个能让我那嫂子‘安静消失’的人,我何必再去招惹?”
这是坦承,也是警告。
九夏看着那封决定她命运的信封,又看向宝钗那双沉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是一场豪赌,赌宝钗的信用,赌自己的能力。
她伸出手,拿起了那信封。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三日后,一个消息悄然在梨香院传开:奶奶夏金桂忧思过甚,旧疾复发,需要彻底静养,已由薛家派人护送,前往京郊薛家的一处温泉别庄休憩,归期未定。
护送的人回来禀报,说奶奶一路上都很“安静”,到了别庄就歇下了,并无异样。
又过了半月,别庄传来噩耗:奶奶夏金桂夜间不慎失足,滑入温泉池中,溺毙了。等下人发现时,早已回天乏术。
薛家上下震惊。薛姨妈哭了几场,薛蟠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假意悲伤了一番。
夏家虽来闹过一场,但验尸结果确是意外溺亡,别庄下人也众口一词,加之薛家赔了大笔银钱,最终也只能作罢。
一场闹剧,最终以这样一种突兀又“合理”的方式,仓促落幕。
夏金桂的死,在贾府这潭深水中激起了一些涟漪,但很快就被更大的风波——王熙凤的病重、府内日益窘迫的财政、以及暗流涌动的各方争斗——所淹没。
一个本就不得人心、疯疯癫癫的媳妇的意外死亡,很快便无人再提起。
就在夏金桂死讯传来后的第二天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梨香院的后墙,如同水滴融入夜色,没有惊动任何人。
京城南城,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九夏换上了一身早准备好的普通棉布衣裙,对着昏黄的铜镜,一点点洗去脸上属于“香菱”的柔顺与怯懦。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丽,眼神却冷冽坚定,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锐气。
她打开宝钗给她的那个包袱。里面除了许诺的银票,还有一套齐全的户籍路引,上面的名字是——“苏九夏”。
她轻轻抚过这个名字,苏九夏,这才是她。
翌日,她以苏九夏的身份,在南城一条不算繁华却也不算冷清的巷口,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
铺面原是个绣坊,不大,但后面带个小院子和一间卧房,正好够用。
她用自己的积蓄和宝钗给的银钱,置办了必要的工具和材料。她没有请人,凡事亲力亲为。
一个月后,“九夏工坊”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没有鞭炮锣鼓,没有花篮贺礼,只在门口挂了一盏素净的灯笼,灯笼下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枚别致的丁香花标记,下面是四个清秀的小字:“九夏工坊”。
她主要接一些金银器皿的清洗保养、旧饰翻新改制,也接受私人定制图样。
她的手艺极精,审美独到,尤其是修复旧物的本事,几乎能化腐朽为神奇。加之要价公道,为人低调守信,很快就在街坊邻里和一小部分消息灵通的客户中积累了口碑。
她设计出的首饰,样式新颖别致,既不失古典韵味,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现代简约感,很快受到一些不喜浮华、追求品味的官家小姐和富商女眷的青睐。订单渐渐多了起来。
日子忙碌而充实。
白天,她在铺子里敲敲打打,绘制图样,与客人温和交谈。夜里,她就在后院练练拳脚,保持身体的状态,或者就着灯光看书——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个时代的书籍律法,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知道她曾是谁的丫鬟,更没有人知道她那双灵巧的手,曾经握过怎样致命的锋刃。
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贾府,想起蘅芜苑,想起那个用一纸身契和一场交易给了她自由的清冷少女。
她们之间,两清了。
她也曾隐约听说,薛家后来似乎搬出了贾府,薛蟠又惹了官司,薛家日渐败落。但这些,都已与她无关。
她凭着自己的手艺和头脑,在这座巨大的城市一角,稳稳地扎下了根。她拥有了自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方寸天地,虽然不大,却坚实无比。
窗外的丁香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又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苏九夏送走一位满意而归的老主顾,回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枚尚未完成的银簪,就着窗外投入的阳光,仔细打磨着上面的缠枝花纹。
指尖传来金属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金属和松香气息。
院子里,她亲手种下的那株小丁香树,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真切而平和的笑意。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