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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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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夜凉如水。
林成将二十份杏花糕一齐打包到方青云的房间以后,径直走到客房倒头昏睡起来。程梓怕林成夜里还会发烧,于是蹲在床前守了半宿,直到确认没事儿了以后,才掖好被子离开。
方青云坐在卧房内,一口一口优雅地吃着面前小山一样叠起的杏花糕。吃到兴起时,还会喝上几口已经放凉了的浓茶。
“殿下。”
方青云头也不抬,道:“讲。”
“陛下的命令,是想让您接近林策,而非林成。”
“我不想,”方青云冷笑,烛火摇曳下愈发阴森可怖,“他又能耐我何呢?”
他猛地开扇,用扇面的边缘抵住李自同的喉咙,李自同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冷汗顿时起了一身。
倘若林成再了解方青云一些,或者他的眼力再好一些,便能发现方青云从不离手的折扇扇面是两层硬度上乘的扇纸粘起,边缘隐隐露出锋利的刃来。
“自同,人前我惯着你,捞你一把,我们演上一场主仆情深。”方青云只是轻轻一拉,李自同的脖子上就渗出了血丝,“人后,我不装与你情深似海的主子,你也别狐假虎威顶撞不该顶撞的人。”
“所以我劝你,跟了我,就好好听我的话,为我做事。”
“你的主子是我,不是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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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阳光穿过朦胧的晨雾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林成就睁开了眼睛。
一夜好梦。
他习惯晨起无人之时练功,不过看样子今天应该不能了。
林成坐在床边,擦拭着佩剑,感受剑身由内而外的凉意。他抚摸着剑身上所刻“见君”两个字,出奇的平静。
“阿成,生平剑意所指,得见君子秉性。”
“不杀妇孺幼童,不杀年迈之人,不杀投降之战俘,不屠攻破之城邦。”
“还要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吗?
“咚咚。”敲门声打破了林成的思绪,将他从陈年的记忆中一把扯出。林成轻叹,将见君收入剑鞘。
林成起身开门,看见方青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头发如昨日他见般松松散散,随意挽起。
“北楚的习惯,早餐要热的,暖身暖胃用。”方青云把面往前一送,“自同只会做这个,就是不是知道世子吃不吃得惯。”
北楚与新越所处之地一北一南,因此北楚的气候要比新越更寒冷些,所以在饮食方面偏爱热食些。
“那你呢?”林成问。
方青云面无表情地回答:“戒了。”
“……”
似乎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林成迎方青云进屋。望着他殷切期望自己品尝的眼神,林成不忍拒绝,于是拿起筷子挑了不多不少的一撮,放进嘴里。
“……”
“怎么样!”一夜未见,李自同对林成的态度突然改观,脑袋忽地出现,扒着门框朝屋内探头的时候,林成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他刚想收回自己的视线,却无意间看见他脖子上细细的一道伤口。
新伤。
方青云显然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林成侧目,看见扇子下又黑又绿的脸。
他发现每当方青云自觉即将失态的时候,都会挡住自己的脸,然后任由自己在暗处恣意发泄心中不快或者不满。
不论他面上将自己维持出怎样的一个温和成熟的模样,内里依旧是个正当好年华的少年人罢了。
“那个自同啊……”林成冲着李自同招招手,示意他进屋,“不错,就是下次能把糖和盐分清那就更好了。”
说这话时,林成给老天磕头了,希望头上的三尺神明不要因为他这次昧着良心说话让他下拔舌地狱。
李自同在得到肯定的瞬间脸上绽放开一个巨大的笑容:“那我再去研究研究!”
方青云:“……”
林成:“……”
方青云望着李自同的背影:“又是何苦?”
“算了,”林成认命,“你身边这侍从年岁与你我相仿,爱玩爱闹的年纪,若不是出身不好,也应如这般无忧无虑的。”
他对礼教尊卑看得不重,便未将李自同昨日的冒犯放在心上。想来自己年少身居高位,人人以礼相待,不过仗着几分会投胎。想到此,对李自同倒生出几分哀叹来。
“今日无需觐见,方公子可有什么安排?”
“吃酒。”方青云答道,“不知京城何处酒家最得世子之心,可推荐一二。”
林成托腮沉思。
“还是我们初见的那家,”林成道,“酒好喝,菜亦有新越本地的特色。”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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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初见的那家酒楼名唤仙问楼。仙问楼以温酒风靡京城。林成以前常常混迹于此,深知此楼酿酒手艺不可多得。其酒不温之时入口便绵厚醇香、回味悠长,温后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着实担得起仙问二字。
“他家的招牌,神仙问。”林成招呼小二,“上两坛。温一壶。”
方青云撩起衣服后摆,盘腿坐下。酒上来后,他撩起宽大的衣袖,露出消瘦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提起一坛为自己斟上一杯。
仙问楼讲究喝酒的豪迈之姿,不做欲拒还迎之态。
这也是林成所喜欢的。
装得累了,就来此地的酒桌之上,短暂地回归本我。
“方公子好酒量。”林成也提坛为自己斟上一杯,“敬你我相遇。”
方青云微微一笑,道:“世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若还让你叫公子,岂不见外。唤我青云二字便可。”
“青云。”林成一饮而尽,神仙问的香气充盈了整个口腔,“林成。唤我大名即可。”
方青云举起碗和林成相碰,清脆的声音响起:“成兄,相识不易,日后还望多多提携。”
言毕,方青云抬头一饮而尽。清澈的酒从嘴角流下几滴,一直流到他的脖颈,他的喉结,最终隐没在白衣之间。
清风穿透木质的窗棂,吹在一碗碗神仙问上,荡起的波澜,宛如那日初见林成心中的鼓点般,一层层,永不停歇。
林成笑笑,也将自己碗中的酒干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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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了。”酒过三巡,林成冲着方青云打了个十足的酒嗝。“你怎么这么能喝。”
此时天已黑透。
方青云托腮,微眯着眼:“成兄,你……也不……行啊。”
林成抱着身边的酒坛,强撑着眼皮,大着舌头费力地吐字,实则强弩之末。
“扑通”
最后一口,庞然大物轰然倒下只需最后一口。
这口是林成朦胧间自己往自己嘴里灌的,全然没有方青云的事儿。在方青云的视角里,林成小声喃喃着什么,随后将碗中残酒尽数归于口中。
“醒醒。”方青云敲了几下林成的头。林成红着脸倒在桌上,知觉全无,唯剩下粗重的喘气声。
“呵呵。”得见林成这般,方青云轻笑两声,眼中迷离尽退。“毫无防备,酒量奇次。就这,还想和我喝?”
白日望去单薄的方青云,此时毫不费力地将失去意识的林成架起,并没有招呼结账,而是随手放了两枚金叶子悄然离去。
……
方府。
方青云将林成交给李自同以后,并没有跟着进去,反而在门前悠哉悠哉踱起步子来。
“殿下,夜深露重,回去歇息吧。”李自同安顿好林成以后,又走出府门,毕恭毕敬地站在不远处。
“不急。”方青云淡淡地道,“阁下跟了一路了,我亦在门前等您许久,在不现身,我就回去睡觉了,熬夜会秃头。”
话说得轻,细细品,却中气十足,在空旷的夜中,荡起层层不大不小的回声。
“殿下武功又有精进,”一人身着黑衣,带着黑色斗笠从暗处走到明处,“可为何摒弃原来的计划,装作文弱书生,提前进京呢?”
“因为新越的杏花糕好吃啊。”
“……”信你我就是大傻子。
“你也是来吃杏花糕的?”方青云展开手中折扇,扇起小风,面带若隐若现的笑意。
“殿下你应该知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您接近林策,尽早拿到军防机密和城防图。不是和镇北王府无用的长子周旋。”
黑衣人话音未落,眼前忽地一花,白影一闪而过,卷起一阵杏花的香气。
他下意识想护住自己的斗笠。
待他反应过来时,方青云和斗笠都已经消失在他的面前。又过一瞬,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股温热,从一点点,逐渐蔓延、向下。
黑衣人条件反射抬手一摸,便是一片鲜红。
方青云在他身后吐着热气,冰冷的扇边抵着他的后脖颈:“闭上你那无用的嘴,小心我用定骨割断你的脖子。”
木辛想动,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之后,被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刃抵着。
短刃是从方青云的鞋底弹出的,此刻就在他的脚筋之上。
“啊,我忘说了。”方青云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颜,“或者,先挑断你双脚。”
“既然派我来拿,烦请回禀皇叔,不要过多插手。不然我很容易闹起脾气来,不干了。”
方青云定骨一收,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出致命范围:“木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新越,那个叫程梓的小孩,或许我应该认识一下?”
“属下知罪,请殿下绕过程梓,他不该被卷入这场风波。”
“晓得了晓得了。”方青云不耐烦地回答,转身走进府邸内。李自同跟在后面,将厚重的门缓缓地合上。
木辛如蒙大赦,退回黑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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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檐之上,不知何时站着个人。月色渺渺,他的面色却严肃冷峻。白日总是嘻嘻哈哈的面容,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他先前还觉得眼前之人皎如白玉,入手定是温和顺滑的翩翩公子。
今夜得见,才猛然发觉自己眼光不太行。
白玉之心,定然藏着一把锋利的刃,等着见到鲜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