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闲舟

14、 第十三章善恶之间

　　进了山门，先去见了计蒙。

　　计蒙看了看他身后的丹野，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还有个人？”

　　残月将方才下山后的事情简明扼要地禀告他，看了丹野一眼，自带着灰球去了后院看银盘。
　　灰球圆睁着双眼，偷看着过往的九仙教弟子。小猴子平常连人都很少看见，更别说这么多降妖除魔的巫师了，心下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这会儿倒紧紧地拉着残月的袖子。

　　那些女弟子们见他一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十分可爱，“咯咯”的娇笑着。残月平时待师弟师妹又是一派温和有礼，因此那些师妹们纷纷过来搭话：

　　“大师兄，你回来了？”

　　“大师兄，这个孩子是谁？”

　　“是大师兄您带回来的吗？好可爱。”

　　“胖嘟嘟的好像莲藕，我可不可以摸摸他？”

　　不等残月点头，几只白白嫩嫩的纤纤玉手就向灰球伸了过去。灰球顾不得其他，死死抱着残月的双腿，一边骨碌碌转着眼珠偷看那几个要摸他的女弟子。

　　那些女弟子伸手过来，倒有多半摸到了残月身上。残月将灰球举起来抱到臂弯坐好，几只纤纤玉手便向残月脸上过来了。

　　残月淡淡笑道：“这不是寻常孩子，你们当心些。”

　　那几只手一顿，残月道：“过几日便是月核了，你们加紧练功，当心不合格，被二师父找去种药材。”

　　呼啦啦一下，女弟子四散开去，低低抱怨几声，开始练功。

　　残月莞尔。扶苏的药材虽然是种，然而说养更合适些。扶苏养了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虫豸和怪物，名之为“药”。那些“药”功效不错，对付妖怪也有奇效，只是饲养极为费时费工。扶苏至今没有正式收徒，时常让残月帮忙饲养。残月一人降妖除魔、修习术法，分身乏术，扶苏便来找师兄计蒙要人手去帮忙。头几次几个年长的弟子踊跃地跟过去，然而当中一个弟子只看了那些“药”一眼，便捂着嘴跑出来，其他几个弟子出来之后，个个脸色蜡黄，大半个月食欲不振。从那之后，再没有弟子肯自愿去帮扶苏。计蒙无奈之下，便将每月月核不合格的弟子借给扶苏去养那些“药”。

　　残月抱着灰球进到小院，跟照顾银盘的小师弟打了个招呼，吩咐他去休息，关了房门，朝榻上指了指。

　　灰球奔过去，蹲在榻前，眼泪扑簌簌往下滚：“大王……”

　　银盘尚在昏迷，此时趴着一动不动。灰球哭得更伤心。残月淡淡道：“你家大王只是睡着了，你别吵他，时间到了，他自然会醒。”

　　灰球泪眼婆娑：“真的不会死了吗？”

　　残月看着榻上的银盘，淡淡道：“时间到了，谁都会死。”

　　灰球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他，豆大的泪珠子又开始往下滚，默默地蹲在榻前。

　　残月坐在藤椅上，取了本扶苏随意丢在案几上的医经看起来，半晌，翻过一张，淡淡道：“你蹲在那里，不累么？”

　　灰球瞄了瞄残月，蹿上竹榻。有残月在，灰球不敢乱动，哭了一阵后无事可做，觉得烦闷起来，看了看房间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到银盘背上的伤口上。残月将他化为人性，他尚未变回去，这时候拿那胖如莲藕的手指伸向银盘的背，颇为好奇地戳了辍。

　　“你要想叫你家大王痛死，便多戳几下，下手再重些。”残月换了个姿势靠在藤椅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灰球连忙收回手，看了看低头看书的残月，乖乖地蹲在榻上，隔不了多久便问残月：“我家大王……什么时候醒？”

　　“时间到了，自然会醒。”残月将一本书看完，看了看窗外天色，起身要走。

　　“你……你去哪里？”

　　“我去拿些吃的来。你呆在这里，不可出去乱跑，外面可都是巫师。”

　　灰球乖巧地点点头。残月端了吃食过来，还特地拿了半只烧鸡。

　　灰球盯着那黄橙橙香喷喷的烤鸡“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问：“巫师不是只吃……吃草的么？”

　　“其他巫师什么都吃，”残月一顿，“我只吃草。”

　　灰球咬了口鸡肉，胆子也大了些，含糊问道：“为什么？”

　　残月只笑笑，并不答他，“你慢慢吃，不够我再去拿。”

　　“够吃够吃！”灰球连连点头。

　　“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照顾你家大王，记住，没有什么事，不要出院子。”

　　看了榻上仍然昏迷的老虎一眼，去了计蒙的小院。计蒙正在与扶苏商议什么，见到他来，示意他进去。

　　扶苏横了他一眼，脸色不虞，“下一趟山，带回来三只要怪！你本事越发见长了！”

　　残月道：“那柳树精与那个丹野是冲着两位师父的大名慕名前来的，可不算是弟子带回来的。”

　　扶苏哼了一声，愤愤地对计蒙道：“师兄，我虽然说过‘不要让妖怪说我们忘恩负义’这话，让小月将那只猴子接上山来，可没让他不分好坏都往山上带！那只树妖手上沾了不少人的血，师兄……”

　　计蒙道：“我问过丹野了，林国驱赶屠杀冰夷一族的时候，柳烟帮冰夷一族杀了不少林国的军士，也算得上是冰夷一族的恩人。”长叹一声，“师弟啊，善既是恶，恶，既是善。”
　　扶苏不语。

　　残月问道：“大师父，那您打算如何？”

　　计蒙道：“丹夜想拜入本教，其情真切，况且，冰夷一族数万人的生死，全托付在他身上。只是，此人……”计蒙沉吟片刻，“此人杀戮之心太重，为师怕他日后嗜杀成性。假以时日，他学成下山，不知为祸为福。为师，颇为为难啊。”

　　扶苏仍然愤愤：“如此，那怎么办？”

　　计蒙看了看残月，“小月，为师有句话，想要告知你。”

　　残月道：“师父有话直说。”

　　计蒙道：“我方才给丹野算了一卦，此人……与你犯冲，若是收他为徒，日后于你，只怕多有不利。”

　　扶苏道：“依我之见，将这个丹野赶下山去，我再去一趟林国，劝国王对那冰夷一族不要赶尽杀绝就是。”

　　残月拉住扶苏，“二师父，那是北国之事。先祖自上古神巫之时，便有旨意，九仙教降妖除
　　魔，为的是百姓，却不得参与各部政务。”

　　扶苏默然。

　　残月轻笑道：“大师父方才说，善既是恶，恶既是善。这世间，本就是有无生相，难易相成，利与不利之间，本就如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他日后于弟子不利，然而于冰夷一部那数万生无辜灵，却是救星福将，又岂焉知不是于天下苍生有利？再说，”残月眨眨眼，浅笑道：“不是弟子信不过大师父的推衍，只是世事如浮云，变化多端，未来之事，就算是上神，亦不一定料得精准罢。”

　　计蒙叹道：“我料你必是如此说。难为你二师父跟我辩了大半日！”

　　扶苏瞪着残月，哼了一声，“日后你可别后悔地找师父我哭鼻子！”

　　残月一脸讶然之色，奇道：“大师父，我何时找二师父哭过鼻子？”

　　计蒙摇头大笑，道：“既如此，过几日月核之后，正好是选收弟子的日子，叫丹野也参加，考考他的根基也好。他若是过了关，也就罢了，要是不过关，也怨不得我们。”

　　残月笑道：“那小月在此先恭祝大师父再收高徒了。”

　　扶苏问道：“你怎么就算定是你大师父收徒？”

　　残月笑道：“谁人不知二师父要求极严，哪里还有人敢来拜到二师父门下？”

　　扶苏冷冷一笑：“若是那丹野，白送我也不收！”

　　正说话间，听见门外一阵吵闹。

　　“出了什么事？”残月快步出门，只见远处几个师弟围在一起。

　　一个兴奋地回禀：“二位师父，大师兄，弟子们在院中抓到个妖怪！”

　　计蒙三人过来一看，一个灰色的圆球抱着头蹲在那里“呜呜”地哭。听到残月说话，跳起来想过来，却被两个师弟拿剑指着不敢动，只能望着残月颤着声音喊：“救救救救命……”

　　残月给灰球施的法术时效已过，灰球变回了平日的妖怪模样，尖嘴猴腮。

　　残月将他抱在手里，计蒙对那些弟子道：“都去歇息吧，这个是你们大师父圈养的宠物，不要大惊小怪。”

　　残月看了计蒙一眼，没作声，只问灰球，“不是叫你没事不要出来么，出了何事？”

　　灰球一愣，不哭了，大叫：“呜——不好了！大王他——”

　　“嚎什么嚎！？”扶苏喝一声，“那个黑东西怎么了？”

　　灰球被他一喝吓的缩在残月怀里。

　　残月摸摸他头顶，温言问道：“你家大王怎么了？”

　　“大王要死了！”

　　“啊？！”扶苏不信，转身离去，残月计蒙连忙跟着。

　　残月问：“你怎么知道你家大王要死了？”

　　“我吃完东西，一转头，看见……看见……看见大王的皮毛……变……变了色……”

　　计蒙一顿，快步走了。

　　等残月抱着灰球到医疗小院的时候，扶苏正在榻边给银盘号脉，计蒙站在一边看着银盘，神色颇为凝重。

　　榻上，银盘仍然趴着，姿势一点未变，只是现出了原形，黑黝黝的一条大虎蜷在榻上，尾巴拖
　　到地上。身上的毛色却不再黝黑，变作一层淡淡的褐色。尖尖的虎耳朵抖了抖，耳后一个银色
　　的圆点和额头一个银色的“王”字时隐时现。没一会毛色再变做粉红，接着又渐渐变成褐色，片刻之间又变回了黑色，再慢慢化成人形，只是那尾巴却还留着，头顶尖尖的耳朵也还是虎耳的形状。

　　扶苏皱眉看了一阵，喃喃道：“怪哉！按说毒已经清干净了，该醒过来才是，怎么这么古怪地变着毛色？”

　　“我家大王会……会……会不会死？”灰球牙齿打颤，“咯咯”直响。

　　扶苏回头一瞪眼，骂道：“有我在，他敢死？他敢死我先收了他！”

　　灰球哧溜一声蹿到残月巫袍下面躲了起来。

　　残月皱眉想了想，忆起一件事情来，道：“二师父，我从前听你说，寻常妖怪如果一时间吞噬
　　了比他灵力高强的妖怪的修为内丹，身体形貌会有所转变。”

　　扶苏道：“不仅仅是身体形貌，连带着脾性都会转变。玄蜂就是因为吞噬了猴王的内丹，却不加以融会贯通、为己所用，故此脾性逐渐暴虐，戾气……”豁然转首：“你是说，是玄蜂和猴王的内丹在作怪？！”

　　残月点点头，“弟子只是猜测。前些天我看见他，似乎毛色比从前浅了些，我当时问他身体是否有什么异样，他说没有，弟子便没留意。”

　　扶苏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边留他在山上多观察几日，免得他学着玄蜂，变成一只暴虐的妖怪。”

　　残月点点头。怕老虎脾性陡改，迷乱之间伤到人，将院中其他病人都抬了出去，教中寻常弟子也都不准进医疗小院来。扶苏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吹胡子瞪眼睛，掉头吩咐残月，说反正都是妖怪，把那只树妖和丹野也迁了进来。计蒙摇头苦笑。将三人安排妥当，残月自然也搬了进来。那天晚上扶苏看过之后，银盘三更时分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要水喝，残月端了水喂他。

　　“觉着如何？身上可觉着有什么异样么？”

　　银盘转了转金黄色的眼珠，哑着嗓子道：“背上痒。”

　　“其他的呢？可有不适？”

　　银盘摇摇头，见油灯下，残月凑近着看他，一脸关切。老虎看得错不开眼去，半天才想到什么似的惊慌问道：“小月，这是哪里？”

　　“这是九嶷山，也是我的家。”

　　“你没事么？”

　　“我很好，那天，多谢你舍命相救。”

　　“不用谢。黑爷爷说，你送了我们菖蒲，救了武陵山妖族的命，我是他们新选的大王，要来报你的恩情。”

　　残月浅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心。倒是你舍身救我，我该报你的恩情才是。”

　　老虎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月，你上回送我菖蒲草，那个残月，他知不知道？”

　　残月眨眨眼，道：“……知道。”

　　老虎豁然仰起头，握住残月肩头：“那他有没有为难你？黑爷爷说，九仙教的巫师可坏了，谁
　　对妖怪好，就杀谁。五百年前有个很美的女人对一只妖怪好，九仙教的巫师就联合了好多巫师去杀她。小月，那个残月有没有要害你？”

　　残月看着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老虎急了，见他默然不语，以为自己猜中了，慌慌张张的要下榻来，“果然跟黑爷爷料想的一样！”

　　老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挣扎着站到地上，紧紧拉着残月的手小声道：“小月，我实话与你说了吧。我这次来，虽然是为了报恩，却更加想带你去武陵山。你这么帮我们，万一那个残月联合其他巫师来对付你可就糟了。你本事很好，但是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的。黑爷爷说五百年前那个人类的女人也是很厉害的，可惜双手难敌众爪，最后被那些巫师杀了。虽然现在有我在，但是我连你都打不过，更别说那个残月了。不过我有玄蜂的内丹，偷偷带着你逃下山去应该不成问题的。到了武陵山中，那就是我的地盘了，量他也不敢乱来。”

　　“莫乱动，当心背上的伤。”残月将他按回榻上，“还有，不是双手难敌众爪，是双拳难敌四手。”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几只手几只爪？！我们逃命要紧！伤也别管了，我死不了的。你快随我回武陵山去！”

　　残月长叹一声，哭笑不得地问道：“我就那么坏么？”

　　“啊？！”

　　残月又叹一声：“虎，我也实话与你说吧，我就是残月。”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