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闲舟

13、第十二章冰夷少主

　　出了苍梧之渊，到了潇水，隐隐听见古柳村外有呐喊嘈杂之声，空气中泛着一些异样的气息。
　　残月心头一颤，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刚渡过潇水，就见岸边柳林里传来呼喝之声。

　　跃上岸来，循声追去，只见一名着靛蓝青衣的伟岸男子拖着一柄长剑跌跌撞撞的从树林里跑出来，似乎身后有什么正在追赶他。

　　残月看了一眼那男子手中的长剑，目光一寒。

　　那青铜剑柄上，雕着一只大鹰，剑柄上两个血红的宝石镶嵌成鹰眼，伴着剑上的血迹，狰狞可怖。

　　残月一眼便瞧出这剑乃柳叶所化之妖物。仓惶逃窜的男子身上虽然气息浮躁，然而却并不是妖气，只是惊慌失措之余，眉目间逼起一层暴戾之气。

　　残月跃上一株柳树，只听见柳树林里“嘶嘶唧唧”声响，仿若蛇虫爬行，妖气大盛。

　　那逃窜的男子被藤蔓绊了一下，栽倒在地，又慌忙爬起来，四下一顾，往残月这边逃了过来。
　　“嘶嘶唧唧”声越来越清晰，瞬间便见柳树林里袭来一波五色浪潮，兼带着扑鼻的腥气。残月定眼一看，那浪潮竟然是无数的虫豸集结而成。单个的虫豸虽然体形细小，然而集结成群，其势不小；虽然没有脚，然上下涌动之间，来势却是极快。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粘粘的银色黏液。黏液之下的嫩草枯黄，顷刻之间化为一片冒泡的泡子，几只来不及逃窜的野兔在黏液下消失无迹。

　　眼见得两丈来长的五色虫浪就要盖在那男子身上，那男子挥剑一斩，划开一个缺口，然而后面的虫豸迅速蠕上前来，将一条彩浪修补完整。汹涌之间，眼间的那男子就要葬身在五色浪潮之下。那男子大喝一声，准备赴死，声音悲愤。突然眼前一道银光划过，“嘶嘶唧唧”之声尖利起来，刺的他耳膜生疼。

　　残月握着一柄银剑从柳树上跃下来，将男子和那些虫豸隔开。一剑划过，凝聚了两成灵力，虫豸瞬间化为五色灰烬，消散在草丛间。又从腰间五彩织锦袋中拿出一个比拇指稍大一些的竹筒，拔了塞子，倒了一滴静水池的水到地上，虫豸的粘液慢慢消散。

　　残月回头，看了眼树下惊魂未定的男子，转身朝村中去了。

　　“等等！”

　　残月顿住，头也不回：“何事？”

　　“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请问恩人尊姓大名，仙居何处，丹野日后好登门相报。”

　　“举手之劳，不必拜谢。”转身往村里疾行。

　　前方“嘶嘶唧唧”之声渐渐明晰，浓烟滚滚，一路行去，草木枯黄，祖坟山上变成了银光一片。村寨门口，围着条虫豸组成的五色带子，狐狸在寨门口叉着腰喷着狐火，企图烧灭虫豸，灰球和几个精壮男人搬运着木柴生火，整个村子外生了一圈火，将虫豸隔阻在外。

　　“二二二大王，柴快没有了！”灰球脸上全是灰尘，拉着狐狸的袖子喊：“我们躲到山上去
　　吧。”

　　狐狸连连摇头：“不能冒险上山，还是等那个人类上山把残月叫下来妥当。”

　　“可……可……可我听见那个男人跟那个女人说，杀不了就跑，你看，那个女人都要跑了！”

　　圈中一个绿意女子水袖一卷，缠在一株腰粗的大柳树上，纤纤手臂一扬，将那棵柳树连根拔起，使了个咒法，将柳树架到火堆上，柳树“哄”的点着，那女子抱着那柳树就向残月这边逃了过来。

　　火圈顿时破了个口，虫豸蜂拥而上，凤狸连忙奔过来，一口狐火烧退虫豸的攻击，抱了棵树来补上，朝那绿意女子叫道：“喂！你别走啊！”

　　那绿意女子不屑地道：“别走？哼，难道留下等着被这些蝼蚁杀死么？”

　　“你走了，就我一个，这些人怎么办？”

　　灰球拉拉凤狸衣袖：“二大大大……王，这里还有我！”

　　凤狸将他推到身后。那绿意女子道：“这些人怎样关我什么事？丹野说了，让我保护他就行，管这些人的生死做什么？哼，看在你是我族类的份上，才帮你挡了一阵，你再不走，我就不管你的死活了。”

　　言罢拖起一棵柳树，点着了跳出火圈来，朝残月这边过来了，“我去帮丹野，你们自求多福！”

　　凤狸两头奔波，手忙脚乱，眼见得那十几个村民就要丧身，残月一箭射去，寨前的虫豸湮灭在空中。

　　狐狸望过来，惊喜地叫：“好了，残月来了！”

　　残月又斩了一剑，杀了追在那绿衣女子身后的虫豸，一时间虫豸尽皆消失。

　　狐狸笑嘻嘻地跑过来，边擦脸上的汗边道：“还好你来了，不然我近千年修为，今日就毁在这些蝼蚁身上了。”

　　残月淡淡一笑，“这些妖怪不是南荒的，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灰球一指那名绿意女子，愤怒地道：“妖怪是跟着她来的！”

　　绿意女子看了眼残月，眼睛一亮，说道：“长得不错么。”转而轻哼一声，望了眼残月身后，满面欣喜地叫：“丹野！你没事么？”

　　残月回头一看，柳林中那名男子仗剑走了过来，朝他作揖拜谢：“多谢恩人相救。”

　　残月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那个绿衣女子，微微颔首，转身进村。

　　村里的男人见杀了虫豸，欢欢喜喜的大声报讯，躲在家里的妇孺老幼都出来拜谢残月：“多谢少司命大人！”

　　那名唤作丹野的男子一愣，颇为疑惑地念了句：“少司命？”

　　看了着残月，突然抢到他身边问道：“你便是九嶷山九仙教的少司命？赤天一部的国师残月？”

　　残月道：“我便是残月。”

　　丹野一脸欣喜，拜倒在地：“国师大人！”

　　村民微愣，看了看残月才恍悟过来。南蛮的百姓都习惯唤残月“少司命大人”，就连赤天一部的酋长也都唤他少司命，“国师大人”这个称号倒是鲜少听人叫起，只有少数外乡人才如此叫。

　　残月微微皱眉，“勿需多礼，请起来说话。”

　　丹野起身：“在下冰夷部丹野，这位是我的师妹柳烟。今日……”

　　“邹吾带着妖怪要找的那个冰夷部酋长之子，就是你吧？”残月出言打断他。

　　丹野一愣，脸色一阴，答道：“不错，正是我。国师大人如何知道？”

　　残月不答，看了看丹野，只道：“邹吾已死，妖怪也都死了，你请自便。”

　　丹野一愣，对残月跪下道：“国师大人，丹野不远千里跋涉来此，为的是听闻九嶷山九仙教巫师降妖除魔救济天下苍生，因此才慕名而至。如今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到了九嶷山脚下，少司命大人为何拒在下于千里之外？”

　　龙江看了看残月，再看了看丹野柳烟二人一眼，冷哼一声。村民们也脸有怒色。

　　那些妖怪是追着这二人来到村里的。村里的人古道热肠，见妖怪追着这两人，就将两人放进寨中，集结了全村的壮年男子来抗击妖怪。没想到妖怪越聚越多，好在凤狸灰球出手相助。那丹野听闻已经到了九嶷山境内，自告奋勇去九嶷山求助，留下师妹柳烟和村民一起杀妖。没想到，那柳烟见势不妙，居然想自顾自逃生，还鼓动凤狸灰球一起逃，因此村民对这二人甚为不齿。

　　残月淡淡道：“九仙教虽有弟子三百，然而都是虔诚于修行之人。我观你面向，眉目间戾气太盛，杀伐之心过重，且尘事未了，不宜做修行之人。”

　　村民暗暗点头，这等只顾自己生死之人，确实不宜修行。

　　丹野却肃色道：“丹野与国师大人相识不过片刻，国师大人怎么能凭借区区面相，就断言丹野不宜修行？”

　　龙江喝道：“不得无礼！少司命大人的本事如何，你方才不是见到了么？大人说你不适合，那你就是不适合！你还是快快离去，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残月看了看一脸讥诮的丹野，神色虽然一同往日的淡然，然而眉目间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庄严尊贵气势。丹野本还欲分辩几句，被他一看，张了张口，竟说不出话来。

　　残月淡淡笑道：“我虽然没有通晓三生的本事，对于相术命理一道，也不敢妄言精通，然人心之善恶，尚且还能分辨。”

　　丹野剑眉一皱，脸上虽然淡淡的，狭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阴戾狠决之色，“如此说来，国师大人是说丹野心中有恶了？”

　　残月脸色淡然：“不敢。善既是恶，恶既是善；没有善，何知恶？没有恶，又怎知善？”

　　村民听残月论修行之道，虽然不解，却屏息不敢出声。

　　丹野冷冷一笑，甚是悲愤地道：“国师大人不过是不想带丹野上山，故此托辞耳。丹野一路南下，常听人称颂九仙教神巫降妖除魔，仗义行侠为民除害，丹野冰夷一族世受林国欺压，林国杀我冰夷男儿、掳我冰夷姊妹，困我冰夷一族于恶水泽之中。家父弥留之际，抓着我的手叮嘱，让我南下九嶷山拜师学艺，保护族人平安。丹野临危受命，身承冰夷一族上下数万人之殷殷寄托，慕名南下，本以为九嶷山九仙教以解救天下百姓苍生为己任，救我冰夷一族老弱妇孺于危难之中，不曾想，原来传言并不可信，盛名之下，难符其实，九仙教为求一方安宁，不愿开罪林氏一国，居然见我冰夷一族数万老弱妇孺困于水泽之地而袖手旁观，此等行径，莫不教天下人心寒失望？”

　　他一番话悲悲切切，村民听了，老弱妇孺们颇为动容，正窃窃私语，龙江喝道：“竖子不得无理！九仙教兼济天下，怎能容你这黄口小子信口诋毁？”

　　“丹野，你起来，他不带你上山，跪他做什么？”那名唤柳烟的女子狠狠瞪了残月一眼，伸手
　　去搀扶丹野。

　　残月看了看丹野，见他脸上悲愤欲绝的模样，淡然笑道，“你不用激我。我只是想告知你，你并不适合修行而已。”

　　“丹野尚没有拜师入门，国师大人就敢下断言么？”

　　“就是！”一旁的柳烟看了看残月，“你长得比我好看些、灵力比我强上那么一点，也不见得
　　有多大本事。我都斗不过林国的国师，你也不见得能打得过他。你还说丹野不宜修行，我看多半是你怕丹野拜入你们那个教之后，学到的术法对付不了林国的国师，故此想将我们打发回去，好保存你们的招牌。”

　　言罢又去拉丹野，“我们走，他只是少司命，不是还有个祭师和大司命么，我们去找这两个人。”

　　凤狸也怨怪这两人方才临阵倒戈，听了正要上前辩驳，残月摆摆手示意他噤声，朝柳烟淡淡一笑道：“也罢。你们既然相见祭师和大司命，我带你们上山便是。”

　　“如此，多谢了。”丹野冷冷一笑，“丹野自会证明给国师看，我丹野是否适合修行。”

　　残月淡淡一笑，转身去安抚村民。

　　末了对狐狸道：“银盘已经无事，休息几日便可下山。九尾蛇山蜘蛛之流虽然歼灭，但是你的那些小妖们需要安抚，你是大王，先回去吧，我带着灰球上山。”

　　凤狸想了想道：“也好。等那只丑老虎好了，让他回山路过雪峰山的时候去苏宝顶上坐坐。今日之事，也多谢你援手，我都不知道欠了你几回了。”

　　残月道：“我是巫师，降妖除魔，乃是本职所在，你不必放在心上，早些回去罢。”

　　凤狸点点头，告辞离去。

　　灰球看了看残月，自知道他便是少司命残月之后，便一直缩在人群后瑟瑟发抖。残月拉着他莲藕般的小手，淡淡一笑道：“随我走吧。”

　　灰球不敢不走，哆嗦着双腿跟着。丹野带着柳烟跟在二人身后。

　　到了潇水木舟前，残月看了柳烟一眼，道：“我二师父不喜妖族，你身上又有杀戮之气，留在此处等候为好。”

　　柳烟纤纤玉指一指灰球：“为什么他就可以去，却偏偏让我在此等候？”

　　“我没杀人！”灰球见残月望向他，忙为自己辩驳。

　　残月淡淡笑着点点头。

　　柳烟看了看丹野道：“我偏要跟去！要是你们不收我师兄，想要为难他，我正好带他下山。”

　　残月人只是淡淡一笑，转身吩咐艄公开船。坐在回球身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暗自思忖。

　　这一月来，自己行事越来越匪夷所思，先是将玄蜂的修为内丹给了虎妖，又救了他上山，此番不仅带着一个林国通缉的要犯，还带着两只妖怪上山，二师父的脸色，想来会十分好看。

　　残月轻笑摇头，不欲再想这些事情，看了看舱中三人，丹野端坐在他对面，神色庄肃，也正看着他，目光深沉幽暗。

　　柳烟起先看了残月几眼，转而解了丹野腰间的那柄妖剑，从怀里取出一方绿色的方巾蘸了河水擦洗剑身，时而又看残月两眼。

　　灰球规规矩矩坐在残月身边，自上船后再没动过，想来手脚已麻，腰背已酸。

　　残月起身，瞥见灰球仍然正经危坐，眼珠却骨碌碌的转了转，鼻尖上的绒毛直立起来。残月暗叹一声，这小猴子怎得如此怕他。

　　走到船头，负手负手而立，看着那苍梧渊上浩渺水色，清凉的水气袭面而来，江风带气他宽大的牙白巫袍，衣袂翩然间，似乎所有烦闷疲惫也在这风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