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闲舟

18、第十七章 残月受伤

　　过年时，山上热闹异常。
　　老虎从来没过过人类的节日，看着山上的师兄师姐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他什么都帮不上忙，带着灰球东瞧瞧西逛逛，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笑话不断。
　　过完了年，依旧学法术背典籍，帮着扶苏饲养“药”。但凡有人上山求助，便跟着残月一道下山去降妖。扶苏越发地放下心去，将悉数本事都教授了老虎，无奈银盘甚是笨拙，光一句口诀学了数遍才会背下，医理药方常常记得颠三倒四，气的扶苏直跳脚，拿着扇子敲着银盘的头破口大骂。好在银盘肯吃苦，皮糙肉厚，怎么骂他打他，就算心下一时之间不平气闷了，待到残月笑着宽慰几句，便又欢天喜地起来。
　　计蒙见他医术小有所成，便将他编入入门弟子名册中，一起学习术法。
　　小茶成天跟着灰球厮混，残月又有时常去各地村庄山寨巡查，那些师兄师姐见银盘长得黑乎乎的，都不大愿意跟他一起练习，银盘顿觉的有些寂寞。
　　一天夜里枯坐无聊，点了油灯拿了残月下山之前交代他熟记的医典来背，头晕脑胀之时听见敲门声。开了一看，一个师姐站在门外，银盘受宠若惊，说不出话来。
　　那师姐笑道：“银盘师弟，师父近日教了一道降妖的术法，我和另外几个师姐虽然学会了，却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你能帮帮我们么？”
　　银盘听了，道是自己终于能帮上忙，满心欢喜，跟着那师姐到了练习的场地，见古枫树下，站着几个师姐。
　　一个道：“当真来了。”
　　另一个笑嘻嘻道：“你倒是眼尖，那么黑乎乎一块，也亏你能看得清。”
　　几个师姐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那个去请银盘的师姐道：“师弟，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变回老虎的形状，和我们对抗。一来么，可以考考你的术法学的如何，二来也可试试我们的法力，正可谓一举两得，你说好不好？”
　　银盘心想这些师姐原来是要帮他练功，心底感激，连连点头，当下便现出虎形，黑黝黝七尺长。那几个师姐几声吸气惊叹之声后，一个道：“银盘师弟，我们的法术是新学的，用到你身上，多半不管用，所以你只能防着，却不能够还手攻击我们，知道么？”
　　银盘黑大的虎头点了点，虔诚地道：“师姐们帮我练功，师弟怎么会攻击你们？”
　　那师姐点头笑道：“那就好。”
　　那几个师姐放心的对银盘使法术，他便运起法术抵抗。他有玄蜂和猴王的千年内丹护体，虽然不会运用，但是那些师姐使出的是新学的法术，威力不大，他倒还可以应对过去。一个攻击一个防御，练得倒是有模有样。
　　残月和灰球几个不在身边，银盘自在惯了的，性子跳脱，喜欢热闹，晚上时常跟那些师姐们出去练习法术，顿觉的日子不是那么寂寞了。等到后来师兄们也常来找他练习。每每计蒙新教了术法，夜间便有弟子将银盘悄悄地找了去。银盘的防御之术突飞猛进，然而跟师兄师姐们对练得多了，精力难免不济。他有内丹护体，不至于内伤大伤，只是时常被烧焦一撮毛或者被剑气割破了皮。
　　一个师兄摸着银盘左臂上七寸长的口子正色道：“银盘师弟，我们是为了锻炼你的防御能力，考验你的术法，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的。像我们平时练习，摔断了手脚那都是小事一桩。二师父脾气急躁，白天要医治上山求医的病人，晚间还要制药炼丹，我们受了伤，通常都是不会去耽误他老人家医病救人的，自己找点药包扎一下就好了。”
　　本来觉的疼疼的银盘想了想道：“二师父最近确实很忙。我这点小伤不要紧，自己回去上点药便好了。”还不住道谢，欢天喜地地让人家下次再来找他，回去之后也不上药，伸着舌头添两下，第二日伤口也就愈合了。
　　一次练习完毕，身上的毛被烧焦了一大片，变回了人形之后被烧焦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银盘咬牙强忍着。
　　那些师姐瞧着他狼狈的模样捂着嘴笑，待他转身离去，小声讥讽道：“果然，妖怪都是这般的愚笨。我们拿他练功，他反倒谢我们。”
　　另一个男弟子附和道：“就是。这么蠢笨，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让了他上山。”
　　一个女弟子道：“还是大师兄心地好，对他那么照顾，不然，就算我们不收他，他自己也得笨死。”
　　银盘耳力极好，听了很是伤心，忆起以往在武陵山中受众妖怪尊崇的威风模样，有些后悔，想要回武陵山去，又想到时候黑蚂蚁精要是问他为什么下山，难道要说是因为被人类瞧不起而逃下山去的？到时候他这大王的脸面往哪里搁？还怎么服众？又如何做大王？思来想去，还是忍一时之气学好了本事，到时候风风光光地下山去，不仅妖怪们尊崇他，这些师兄师姐也会尊重他了。这么一想，便又开怀起来。
　　回到院中，正碰上回山的残月。这回残月去的是西南方的朱天部。朱天部的酋长请赤天部的国师去讲习术法，并不是捉妖，因此残月便没有带银盘和小茶。回来的时候在山下医治了些村民，顺便降服一些扰民的小妖，因此耽误了时辰，等到了山上，已是深夜。
　　残月见到他，愣了一瞬，颦眉问道：“银盘，才一个月不见，你的肤色怎的变化了这么许多？”
　　银盘见到残月，更加开心起来，伸出双手看了看，颜色确实淡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黑黝黝的了。遂笑道：“可能是最近闷在屋子没怎么晒太阳的缘故。”想到以前在武陵山中，白天穿梭在各个山头觅食的日子，不免又有些感叹，心道：这副长吁短叹的模样，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见残月风尘仆仆，知道他喜欢洁净，替他打了洗澡水，施了术法将水加热了，又到厨房翻找一番。弟子们都喜欢吃荤，只剩了些素菜，却刚好合残月的胃口。本想生火再新做几样小菜，但是不知从何入手，只得施法将饭菜加热了端给残月。
　　残月洗去一身尘土，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漆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一袭牙白长衫，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光泽，宛如仙人。银盘不由看得一呆。
　　残月听见动静转过脸来，看到他手中的饭菜，笑道：“正好，饿得狠了。”
　　残月在吃上除了不沾荤腥之外，其他倒也不甚讲究。挽着衣袖拿过来就吃，虽然是狼吞虎咽，然而举止之间却是风韵天成。银盘在一边看着，半是羡慕半是郁卒，同样是吃，偏偏人家就吃得这样好看。暗暗叹了口气，将山上这一月来的大小事宜捡些他觉得重要的说给残月听。想起那些师兄师姐和自己练功的事情，觉得颇为丢面子，自然不愿意说起。残月沐浴之后，只觉得浑身清爽，毫无睡意，便将此次西行碰到的趣事讲给银盘听。朱天部和赤天部虽然相毗邻，但是风俗却大相庭径，那些不同的习俗从他口中絮絮道来，老虎听得入迷。两人说了大半夜，到五更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日两人都起晚了。残月是连夜赶回来的，逃过了责骂，银盘被扶苏一顿好骂。
　　残月笑着劝解：“二师父，不怪他，弟子昨夜晚归，十分疲惫，饭食全是银盘师弟张罗停当的，没想到耽误了师弟休息，是弟子的过错。您要骂就骂弟子吧。”
　　扶苏哼了一声，指着残月道：“别以为你是大师兄我就不敢骂你！”骂了两人几句，自去医病救人。
　　残月银盘相视苦笑，各自去忙。傍晚休息，残月叫来银盘和小茶，考核两人的课业。见两人将他交代的典籍背的烂熟，术法也进展了不少，大是欣慰，夸赞几句。那两人欢天喜地。银盘暗想：看来这些时日夜间跟师兄师姐练功，还是有成效的。夜间有师兄找他，便欣欣然跟着去了。
　　第二日残月见他耳朵上破了个大口子，叫过来仔细一看，脖子上也有好几块瘀青，便问道：“怎么弄的？”
　　银盘怕他知晓了不让自己去跟师兄师姐们练功，涨红了脸撒谎：“啊……嗯……耗……耗子咬的，不打紧。”
　　“耗子咬你？”
　　老虎被他看得手足无措，陪着笑脸，只觉得脸上热得狠，好在他脸色虽然不再是黑色，但是转成了褐色，看不出来脸红。残月也不再多问。
　　当天学了新的法术，银盘夜间在房中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师兄来找他，悄悄地到练习场地，古枫树下一个人也没有。银盘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悻悻地回去睡觉。天一亮就爬起来，到前院跟师兄师姐们的住所，拉住一个师兄问道：“昨日你们学了新的术法，怎么不去叫我练习？”
　　那师兄正要开口，一个声音道：“想要练习新的术法，看看功夫是否到家，来找我便是。银盘师弟要帮二师父种‘药’，就不要劳烦他了。”
　　银盘转身，残月微笑着负手站在身后。那师兄笑道：“那是那是，大师兄法术高强，有您指导，师弟们自然是学得快。”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
　　残月朝老虎笑笑，“术法上有什么不明白的，来问我，岂不是更方便些？”
　　银盘自然明白是残月怕他吃亏，欢喜了一瞬间，又落寞道：“可你又不会一直在山上。”
　　残月笑：“你这是怪我去朱天部没带上你么？那行，以后我再下山时，带上你和小茶便是。”睨了银盘一眼，笑嘻嘻道：“话说回来，一时之间少了你和小茶在耳边叽叽喳喳的闹腾，我倒觉得不太习惯了。”
　　银盘看着的残月，只觉得那笑意跟春天的太阳一样，洒在身上，让他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畅。
　　丹野和柳烟时常过来找残月求教。银盘在一旁听上片刻，都是他听不懂的，心里不免懊恼起来，暗暗加劲练功。等到残月考核的时候，不由惊叹几句，银盘欢喜无限。逢到下山收妖，便跟着残月去。
　　一日丹野道：“大师兄，师弟学习法术也有些时日了，不如你也带师弟下山去历练历练，看看师弟所学是否合格。”
　　残月笑答：“丹野师弟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法术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同入门的师兄师姐，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是，师弟所学的多是对阵之术，用来对付一两只作怪的妖怪，未免大材小用。再者，师弟目前还是专心修习对阵之术，早日学成，也好拯救冰夷一族数万生灵，除几个妖怪这等小事，哪里敢分散师弟的心神。”
　　丹野点点头：“大师兄说得极是，丹野受教了，日后冰夷一族脱离苦难，还要请大师兄多多指教。”
　　到了山脚，银盘问残月：“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丹野师兄。”
　　残月笑：“哪有此事？”
　　“那你为什么不带他一同下山去？”
　　“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你没听见？”
　　银盘皱了皱鼻子，“这次要收服的妖怪那么多，不是正好用的上丹野师兄的对阵之术么？你只有一个人，跟妖怪打的时候，我和小茶又不能帮你什么大忙，万一你受了伤，二师父又要骂我了。”
　　残月笑骂：“原来你是怕挨二师父的骂，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真心关心我。”
　　银盘小茶道：“我们自然是关心你的。”
　　此次要降服的是一群在苗岭祸害百姓的数万只硕鼠。残月毫无例外地受了重伤，比前几次都重，银盘带了他飞赶上山，让大司命扶苏医治。扶苏一看到残月浑身是血，当即变了脸色，边把残月抱进医疗小院，边大骂银盘小茶。
　　残月挣着道：“二师父，是弟子……法术不精，怎能……责怪……两位……师弟？”
　　扶苏看了看残月，骂了句“你就护着这两个兔崽子吧！”小茶蹲在角落里“呜呜”地哭，银盘想要跟进去，扶苏瞪眼：“你还跟着做什么？还嫌害得他不够么？自打你来了之后，每次下山降妖，就没一次不受伤的！你是不是要害死了他才甘心？”
　　银盘诺诺着止步，残月在进去之前，只来得及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
　　银盘知道，残月是想告诉他，不关他的事。可是银盘仔细回想，每次降妖之时，都是残月护着他，残月的伤，除了杀玄蜂那次，基本上都是为他和小茶而受。而残月每每好了之后，却风轻云淡地宽慰他们，说那不关他们的事。
　　然而他怎么能这么想？学艺不精的是他又不是残月。一时间，银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只觉得无比颓然。往事种种浮现在脑中。他进九仙教，是因为有残月暗中求情，扶苏才收了他；被其他的师兄师姐拿来练功，残月搬出他大师兄的威望威慑其他的师弟师妹；他不识字，残月每天抽出一个时辰来教他；师父教的术法他没学会，是残月每天晚上在月下耐心指教，这才使得他不至于落后其他师兄。
　　如果不是他学艺不精，那只蛟龙攻向他时，他完全能够抵御化解，而不至于连累残月身受重伤；如果不是他学艺不精，那只千年蜈蚣向他喷射毒汁时他完全可以躲过，却连累的残月中毒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次，如果不是他学艺不精，那些硕鼠攻击他时，他完全可以躲过，而不至于连累的残月受这么重的伤……
　　他每想一件事情，便喃喃地说出来，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小院里来了很多弟子，计蒙过来叹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这一切都是残月这孩子自愿的。你若真想为他好，便好好学艺。你也别怨怪你师父，残月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情谊非同一般。残月这孩子乖巧懂事，悟性又高，故此你二师父不免关心则乱。你也下去好好休息罢，跪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唉，残月这孩子，还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残月性子虽然冷淡了些，但是对师弟师妹向来温和，待人更是谦和有礼，在山上的口碑极好，因此残月受伤，众人对银盘不免诸多怨怼，再者他本来就是虎妖，而山上的人学的都是降妖之术，在轻蔑防范之外，此时又多了层隔阂。
　　银盘蔫蔫在殿里走了几步，看了看后院的大门，挪过去坐在台阶上。听见门内残月的痛呼之声，只觉得比自己受伤还难受。残月是很忍痛的人，那次中了千年蜈蚣的剧毒后，扶苏给他治伤时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没有叫出来，这时候却这样叫喊，想来是疼得狠了。
　　银盘懊恼地自责着。竹帘一动，廊上的弟子端水送药，扶苏瞥见银盘，更是怒从心头起，“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不是当真要亲眼见着他死了才甘心？啊？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他师弟他就要处处护着你！”
　　扶苏吼一句银盘便把肩膀往上缩一分，末了呐呐开口：“他……他……他怎么样？”
　　“哼！他怎么样？他怎么样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以后离他远点儿！”一转身又进去了。银盘茫然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听着残月叫了大半夜，嗓子都哑了。端水送药的弟子换了几批，银盘还站着。
　　五更时分，扶苏终于出来了。打量了银盘一眼，哼了一声便走了。银盘想问残月的情况，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银盘一想，师父既然没骂他，想必残月已经没生命之虞了，问门口留守的师兄：“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看守的弟子平时都喜欢亲近残月，后来银盘来了，残月便不怎么跟他们亲近了，因此对银盘颇有忌恨，当下白眼一番，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门帘一掀，计蒙出来道：“你进来吧。残月醒来，一准希望见到你。”
　　银盘道了谢，跑进屋里，洞冥草照耀之下，残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胜雪。银盘蹲在床头，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