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教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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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课第一天，我早早就来到了课房。进门时瞧见三五人围在一起，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间有一人眉飞色舞，语调激扬，唾沫四溅，令听者不禁为之绝倒。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走了过去，只听那人猛一拍案，溅了我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大声说道，“就在这人人自危满朝寂然正气不伸千钧一发说时迟那时快的时刻！大人果断出手直谏圣上，其疏言道：维垣驳臣假借矫激。夫当崔、魏之世，人皆任真率性，颂德建祠。使有一人假借矫激，而不颂不建，岂不犹赖是人哉！维垣以为真小人，待其贯满可攻去之，臣以为非计也。必待其贯满，其败坏天下事已不可胜言，虽攻去之，不已晚乎！”
“好！”刚进来的庶吉士们也围了上来，众人听罢不由鼓起掌来，“太痛快了！”
“杨维垣这种人就是欠骂，先帝在位时他涎着脸贴魏阉冷屁股，现如今又有恃无恐，张着嘴咬自己旧好不说，还想到处乱泼脏水，廉耻全无！”
“他就是怕，怕东林一出，他们那帮魑魅魍魉全都得被扒皮抽筋！”
群情激奋，我不由暗暗抹了把汗。看情形，他们是经常这样聚在一起议论朝政，如此说来，这果然是个培养政治人才的好地方啊……
“甫生，继续啊！后来呢？”
“后来嘛，大家都知道了。”说书的那位一脸自豪地说，“大人从此得了圣眷，仕途一片光明！而我作为大人昔日同窗，亦觉面上生光啊！哈哈哈遥想当年，我与大人同在天鸿书院时，文章策论不相上下可谓是绝代双骄啊……”
围观的人脸上表现出的兴趣越来越少，有人砸了砸嘴嘟囔道，“他又开始了，散了散了。”
晚些时候进来的人打着呵欠道，“他说来说去就那一个段子，几个月前的事儿了你们还听得这么激动，真是搞不懂。”
“这不是今天编修大人要来授课嘛所以才……”
“什么什么！！！此话当真？？？”
众人正在吵闹，突然有人”啪“地一声撞开了房门。他怀里抱着几卷书帖，穿着皱了吧唧的盘补服，乌纱帽也歪到了一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夜与好友小聚喝多了点今早起晚了……哎哟！”他步子很急，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木案边。
“噗哈哈哈哈……”不知是谁先带的头，课房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不许笑！不许笑！”那人气急败坏，“怎么，我这一科都不想过了么！”
屋子里一下又变得鸦雀无声，那人扶正了乌纱帽，挺着腰板趾高气昂地又开了口，“没错！我就是你们书法科的新教习，翰林编修倪鸿宝！”
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不可置信的目光。
鸿宝扫视屋内一周后指着我道，“那边的谁谁谁，赶紧坐下！”
他情绪十分烦躁，显然没认出我，我忙不迭点头应了，冲刚才说书那位仁兄拱了拱手。
“无妨无妨，请坐请坐。”那老兄咧嘴一笑，凑过来，“在下黄甫生，不知兄台……”
“啊啊，朱尤，朱尤。”
“啊朱兄，你我以后便是同窗共席之谊啦！”
我扭过头来报以勉强一笑，“呵呵，呵呵呵……”
“好了！安静！”上面的鸿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木棒，啪啪地敲着木案，“正式上课之前，有些话我可得说在前头。”
“我这人有三个嗜好，你们还是了解一下的好。”他顿了顿，又说道，“一是爱在人前自夸，二是喜欢找人吵架，三嘛，最爱看人笑话。”
众人不由浑身一抖，鸿宝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笑容，“很好，那我们废话不多说，开始上课。这第一堂课嘛，先试试你们的水平。”
我一拍大腿暗叫不好，作诗说经我还能蒙混过关，可一写起大字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么！京考时有专人誊写试卷我才不至于原形毕露，这回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了啊！
“大家自由发挥，开始吧。”
一旁的黄甫生已经开始铺纸研磨，我掏个四宝磨叽了半天，好容易摸出张皱巴巴的宣纸，手却怎么也握不住笔。想流泪，真的想流泪，众人已经开始泼墨挥毫，我却还在对着白纸发呆，佛祖啊！难道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了么！
半个时辰后，鸿宝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收了上去。他泡了杯热茶，歪在圈椅里悠哉悠哉地翻阅。我紧张地盯着他，拼命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为难熬的时刻。
案上的纸堆越来越薄，而他的表情自始自终没有变化。拈起，扫过，放下，鸿宝悠悠啜了口茶又拿起了下一张，然而，他几乎是登时就喷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他那一口喷在了我的面门上。众人被勾引起了兴致，一下子目光都笼了过去，谁料鸿宝只是清了清嗓子，“恩，都还不错，可造之材。”
他站起身将东西收拾了，“大家回去勤练，今天这便散了吧。”
众人大失所望，没精打采地朝鸿宝行了一礼，鸿宝挥了挥手便大步走了出去。
“以我对他的了解，那必然是一幅上乘的佳作！”黄甫生环视一圈发现没人在听他说话，便朝我凑了过来，“朱兄！你觉得呢？”
我此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敷衍了句“兄台高见”便要走人，谁知黄甫生拉着我的袖子大声道，“你别不信！不然等着瞧，一会大人绝对要单独找那人谈话的！”
“我信，我信，我信……”我抽掉袖子，失魂落魄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后堂往西几步便是柯亭，那是孟时大人任翰林学士掌院事时所建。大人生性淡泊，是个雅人，为官多年一心专于文学，偌大的一座翰林学府也被他布置得极为清雅怡然。时值夏景初丽，院子里鸟鸣啾啾，花香扑鼻，中有一棵参天古木，树大根深，枝桠上挂满了木制名牌，随风轻摆。听院里的仆役说，它叫状元树，不知是哪朝留下的传统，每科的状元入了翰林都要在这树上挂上自己的名牌，以求心愿得成，仕途顺利。再后来，凡是入得翰林的学子们都沿袭了这一传统，一是为了沾一沾状元的喜气，二也是求日后诸事顺遂，平安多福。
我仰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心想上面会不会有我熟识的人，耳畔突然飘来一声轻笑，“看到我的了么？在那儿。”
我下了一大跳，一回头正对上鸿宝那双含着戏谑的眼睛，他挑着眉，和上回一样神采飞扬，“好久不见啊奉銮大人。”
我撇了撇嘴，“人生何处不相逢……”
鸿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我本是来嘲笑你的，可你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反倒教我下不了口啊。”
“以你的刻薄性子，今天已是给我留足了面子，我该感恩戴德才是……”
鸿宝还是忍不住笑，“哎不是我说你……可……真的是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我的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只听得鸿宝又道，“你这样到了散馆时非气死考官不可，不如你给我点好处，我就辛苦一点，给你辅导辅导，如何？”
“好处？呃……”
“花鸟乃多情好友，诗酒真无量福缘。”鸿宝笑眯眯道，“我平生所爱，不过这些。”
我恍然大悟，“别的不说，几坛好酒我自然是不在话下！”
“好好好，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了！”鸿宝一把勾住我的脖子笑道，“走走走，买酒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教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