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小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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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很低调的人。当我穿着簇新的官服，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官署前时，我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难道……昨天的告示没有发出去？难道……没有人知道这是他们的新长官上任的第一天？难道……他们还都睡着呢！？
我不生气，真的，一点儿也不。
我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风度，若无其事地地撩袍进屋，冷不丁被什么绊倒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得四脚朝天。
我扶住门框，身子抖啊抖啊抖，好容易让自己淡定下来，扯出一个恶狠狠地笑容，回身正准备破口大骂，却一下子呆住了。
门槛上坐着一个十四岁左右小姑娘，她绾着双鬟，穿着紫红印花袄裙，红扑扑的小脸粉嫩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大人。”她脆生生地唤了一句，声音真如天籁，我的身子又抖了三抖。
她咯咯地笑开了。
“小姑娘。”我也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你从哪里来？”
她也看着我笑，不说话。不过很快，她的笑容便隐去了。
“我从公公家里来。”
“那你为什么上这儿来了？”
“公公被抓了，他家里的亲眷仆役都要被发配到这来。”
“那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被士兵押过来好难看，我一个人先偷偷跑过来。”
这孩子。我忍不住又仔细将她打量一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认得我？”
“不认得。”她很干脆地摇头。
“我只认得你衣服上的补子。”她又笑了，“文官飞禽武官走兽，只有教坊司的大人补子是一颗大白菜。”
这家伙！
我掩饰着尴尬，“这没什么不好，我挺喜欢的。”
“是啊，没什么不好……挺好的。”她也有点儿闷闷了。
我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天开始亮了起来，头顶上总有几只乌鸦怪叫着飞过，让人愈发透不过气。
“你的公公……犯什么事儿了？”
“我不知道。也许和逆案有关吧。”
“他是好人么。”
“我不知道。他总是笑。可还是被抓走了。”
“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总有昭雪的一天。你要相信朝廷。”我拍拍她的肩。
“大人。”她忽然站起来，又忽然哗啦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再抬头，脸上已经挂满了晶莹的泪，“大人，我不要做官妓。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好，求求你……”
我瞬间有些蒙。
我到底是个读书人，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大明朝五品以下都有哪些官职，更没有想过它们都是做什么的。早就听说京城有十宗可笑，其中一宗说的便是教坊司的姑娘。可当真的有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跪在面前向你哭诉乞求时，一点儿也不可笑。至少我笑不出来。
我伸出双手，轻轻一提便将她拉了起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抹干她脸上的泪，柔声道，“我们教坊司从唐朝的时候就有了，它曾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韶府。我们掌管礼乐，负责天下乐籍的调配、教习与审核，直接服务于天子……”我的声音有点抖，其实我并不擅长撒谎，这些絮絮叨叨的瞎话，多数时候，只能说给我自己听。尤其当我面对着这样一个孩子，而许离开外，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四牌楼，粉子胡同，马姑娘胡同……我不知道，那一片妙舞娇歌，朝夕爽心的春光仅靠我这几句瞎话，又能遮掩多久？
可她却是一脸信服地望着我，我从她明晃晃的眸光里看见了自己浑浊的影子，她笑得像三月初绽的桃花，“大人，赐我个名字吧。公公他们都叫我囡囡，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想有个名字。”
“小红。”我中了魔障似的脱口而出，“叫小红吧。”
“小红……”她细细咀嚼了好一会儿，不由笑逐颜开，“大人，我喜欢。”
我原本以为，三月就要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朝堂上的风风雨雨淋不着我管的这几条小胡同，我习惯于晚饭后笈着双破草鞋踱到路口，剔着牙听那些贩夫走卒，艺人工匠们说东道西，兜里宽裕的时候我也会去报馆买份京报看看。我不是关心朝廷里那些个争来斗去的老冬烘，我只是想知道天子的动向，他在做什么以及，他是否安好。
报馆的老板叫二狗，是个身材矮小的猥琐男人，可他的货销量出奇的好。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到的门道，好死不死地勾搭到司礼监的人，从官员奏本到内廷八卦，无孔不入。他还有个很棒的写手，笔名妙山大仙，总能把平淡无奇的小事件写成一朵牡丹花。我隐隐觉得这样有些不妥，可每当二狗朝我露出恶心腻人的笑时我都巴不得他第二天就被东厂番子带走。唉，彼此彼此，我知道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串崇祯通宝。
今天八卦版的标题有点吓人，二狗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一手消息，绝对可靠。我盯着“焚毁三朝要典”几个大字发了半天的呆，转头问他，“你今天卖了多少了？”
“您来的真是时候，这可是最后一份啦！”
我不动声色地收好报纸，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二狗，“相信我的话，一会儿就把店铺关了吧。今晚收拾收拾东西就走人，越远越好。”
他的脸色唰地惨白，身子也筛糠似的抖索起来，他语不成句地问出口，“您……这是……这是怎么说？”
“只能言尽于此了。”我继续悲悯地看着二狗，“爷先走了。”
焚要典，这不是八卦，绝对不是。尽管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我知道天子会这样干。那本祸害人的鬼东西早该毁尸灭迹，他有这样的觉悟，也有这样的魄力。只是风声走漏的这么早，只怕卫道者们又会联合起来给他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吧？
想到天子在金殿上一个人要与那么多老冬烘博弈，我不由心头抽搐，仰天哀叹！
然而，我这厢那一口气还未叹出，后脑勺就挨了一记狠闷，怀中的京报也“啪”地应声而落。我怒视前方，手指苍天，用尽最后气力骂了一句，“X你……大爷的！”便轰然倒下。
失手了。
东厂的效率，比我想象的，高太多。
这一天，高时明过得胆战心惊。皇帝派人催了好几次今天的折子，他掖了半天不敢拿出来，捡了前几日没批完的交给小宦官送呈御览，手心里全是汗。
到底是瞒不住的。皇帝一个青花瓷杯朝高时明砸过去，滚烫的茶水浇了他一脸，他噗通一声跌跪在地，趴着动也不敢动，嘴里一个劲喊着“奴婢该死”。
“查。”皇帝皱着眉，语句短促有力。高时明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了。
其实很想发火，其实很想抽人。
话到嘴边却又发现自己筋疲力尽，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了。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呵，只有一帮一闻到屁就会蹦出来股肱重臣。
皇帝意兴阑珊地问道，“宫里有什么节目么。”
一旁的太监忙躬身道，“回万岁，奴婢这就去钟鼓司问问。”
皇帝点点头，“清净点儿的，别闹心。”
这夜，教坊司官署大门被擂得震天响。门口守候的小姑娘一激灵跳了起来，“大人！您回来了？”
她拉开门，门外只站着两个行色匆匆的小宦官。
“快！快！你们大人呢？奉銮大人呢？”小宦官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是钟鼓司的，急事儿找你们大人，快去通传！”
小红咧了咧嘴，几乎要哭出来，“大人没回来，大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小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