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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东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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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忧伤的梦。我梦见天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我,目光似水,没有任何涟漪波动,有的只是悲悯。
悲悯,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这个词。我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弄得难以入眠,可是睁开眼后我发觉这个怪梦并不是空穴来风,我现在的处境……何止是令人悲悯……
我现在…………是在东厂啊!
我很想放声嚎啕,可牢狱中阴森可怖的氛围让我发不出声音。哦,神奇的造物主啊,您是如何创造出这样一个人间地狱的呢?我忽然想起两年前杨涟大人在狱中写下的那一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仿佛墙壁上还依稀可辨那惨淡的血迹,诡异又妖冶的暗红,我咬着嘴唇,呜呜地哭了。
“哎……”耳边飘来断断续续地叹息,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墙角处靠着个长髯及胸的老者,他摸着胡子,一副宿命者的模样抬头看铁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我说……小哥儿,你莫哭啦。”他颤颤巍巍地开口,一句话还没说完整就喘了好几口粗气,“阿鼻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觉得它可怕这件事本身……”
说实在的,我不想搭理他。可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继续默默垂泪,我还是冲他彬彬有礼地报以一笑。
就在这时,牢房的大门哗地被人拉开了,两个举着火把的大汉走了进来,只听得门外有人尖声尖气道,“丁号坑,两个!”
大汉“喝”了一声,便将我和那老头像狗一样拖了出来。
门外站着个身材矮小的宦官,他拿着名册皱着眉打量我们好久,最后用一种怪异而尖利的声音问道,“猪油?”
“在。”我打起精神,忙不迭应声。
他瞟了我一眼,紧接着,又斜睨着我身旁的老头,用更为夸张又尖锐的嗓音问道,“妙山大仙?”
“正是老夫。”
我一时没控制住,身子往前一个踉跄,华丽丽地喷了。
小宦官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继续尖声道,“站开些站开些!”他快速翻动手中名册,严厉地问道,“说一说,昨天的京报,你们都看到些什么了?”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吾皇万岁,大明永盛!”
“少放屁!”小宦官厉声打断我,“说要紧的!”
我被这小东西的气势震住了,嗫嚅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小爷,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被你们撂倒了啊……”
“那你一看到报纸就变了脸色是怎么回事?在报馆与二狗说让他速速关店走人又是什么意思?问他卖了多少份又有何深意?”小宦官像背书一样悉数倒出,末了语调猛地一扬,“说!”
我膝盖一软,差点就瘫了下去,只听身旁“噗通”一声脆响,妙山大仙已抢先我一步跌坐在地。他的鼻涕眼泪沾满了花白的胡须,面部肌肉极不自然地抽搐着,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抖抖索索地开了口,“二狗……二狗也被抓了?”
小宦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道,“那个没出息的东西,还没上刑就尿了裤子,人就挂在隔壁,晕死过去了。”
这下大仙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就号啕大哭了起来。
小宦官又急又恼,破口大骂道,“都是些憋不出个屁来的孬种!不说是吧?直接上刑!“
这下我可真的软了,我绝望地大喊,”刑不上大夫,我可是朝廷命官!”
小宦官转过脸来看我,表情阴恻恻的,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不屑于开口,我却从他恶狠狠的眼神里看到了赤裸裸的鄙夷和嘲讽。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低贱而没有价值,身为读书人的最后一缕自矜与骄傲正缓缓地从身上被剥离,我失去了挣扎与呐喊的勇气,像一条死鱼般任由两个大汉扔上了砧板。第一鞭子下来时我听到很多奇怪的声音,叫骂声哭喊声笑声吼声脚步声和成一片,从很远的地方迎面扑来,这种冷冽的感觉使我神智异常的清晰。尽管身体已逐渐麻木,脑海里仍有个坚定的声音在向我宣判,“喂,猪油。你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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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小时候,他看过一些神神叨叨的书,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和现象都被称之为天命所归。他曾经是很不屑的。
也只是曾经。
因为从不曾想过有这样一天,他会登上天位,俯瞰这世间万千明明灭灭的苦乐悲喜,所有人都虔诚地称他为天子,只因他手中握着莫须有的,所谓天命的东西。
他看着殿下跪着的小姑娘,忽然心里就生出怜悯。
“说说,你家大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和大人在一起很快乐,他经常说陛下的故事给我听。”
“答非所问。”他微微笑了一下,“其实你也不了解他才是吧。”
小红忽然觉得天子很神秘。
跪拜请安之后,天子对她说,“朕不是要听你唱曲儿,说说你家大人就好。”
小红有点发愣,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说,一时却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说什么好。
天子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悠然道,“他知道了些本不该知道的事,不过没关系,朕已经派人去东厂提人了。”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小红仔细想了想,轻声道,“大人平时没什么干劲,但是说起陛下,但凡说起陛下,就像变了个人。”
天子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瓷杯,似是若有所思,他微微吹了口气,热雾便软软地散开来,小红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去看看你家公公吧。”天子突然开口,小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天子温柔的笑容,心头突突一跳,“和他说说最近朝里朝外的事,处决名单出来估计还有段时间,他应该知道做些什么来获得豁免吧。”
小红深深一拜,撩起裙裾便站起身,她脸上有些许泪痕,这样望去不觉更加娇美惹人怜惜。
“陛下,您真好。”
天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说话。
小红退出去后看见殿外候着个小宦官,他进殿后不久便由内而外传来一声声尖细的通传。她走到远处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侍者架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走进殿,小红在心底默默念叨了几句便收回目光走开了。
不记得是怎样被搀进殿的,左右人手一松,我便软软地跪倒在地。侍从们像是得到默契一般,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空气静止,时光凝滞,我拖着疲累不堪的肉身昏昏欲睡,就在这时,我听见上座有人哈哈笑出声。
像是憋了很久,又像是恶作剧般畅快淋漓。我承认我很没出息,可我还是要说,这笑声清越有如云雀出谷,听得我竟恍惚了。
“喂,猪油!”笑声猛地一扬,忽而又轻飘飘地落地,蜻蜓点水般不露痕迹,“这点苦头都吃不了,怎么到朕的身边来?”
我像遭了雷劈似的一下子跳将起来,“陛下可是当真?”
天子敛了笑,面上显然有些诧异,“你……”
我嘿嘿干笑两声,缓缓上前两步,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让我疼得龇牙咧嘴穿心蚀骨。饶是如此,我还是绽出了发自内心的猥琐笑容,“我来把陛下的话改成肯定句。这点苦头我吃得了,我这就来陛下身边啦。”
天子怒视我半天说不出话,突然“扑哧”一下笑出来,他摇摇头,低声咕哝着,“搞了半天,倒是被你算计了。”
我歪着身子,因为疼痛笑得很狰狞,我默默地想:这顿打挨得真是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