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龙卷风》不静川

33、番外1：情书

　　高中时期的第二个新年，流川枫是在藤原老宅度过的。
　　其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藤原家的人一起度过新年了。所以当他在饭桌上听到父亲突然说“今年你回去过新年吧”，人有点懵。
　　虽然儿子已经很有大人的样子了，但流川崤之在如何当父亲这件事情上的进步蹩脚又让人着急，毫无铺垫的告知像一记直球，纯子几乎能够看到这直球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流川枫的脑门上，于是急忙找补：
　　“明年你就要出国了，藤原先生应该是想和你一起度过一个有意义的新年和生日，他很挂念你的，回去看看吧。”
　　自从藤原明美逝世，流川枫跟着父亲搬来神奈川，他们这个在废墟上建立的小家庭已经存在十余年了。孩子的成长是这个小家庭中最强健的心脏，犹如引擎一样充满活力。随着流川枫渐渐长大，这个家庭也慢慢变得普通又正常，伤怀往事的底色归于黯淡，变化总是静默无声地发生着。
　　高一那年的暑假，流川枫第一次打入全国大赛并入选了青训营。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家的这段时间，安西教练曾专程前来拜访过他的父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两人对面，很郑重地与他们探讨了流川枫的将来——
　　这孩子会有很好的前途，请你们继续努力，一直成为他勇气的来源吧。
　　流川崤之不善言辞，这些年来，面对自己的血脉，总是忍不住回忆起流川家族的不幸和自己曾经的无能为力。因而一颗爱子之心，每每呈露得七拐八扭，不过此时，在纯子开口之后，他难得接了一句靠谱的话：
　　“无论外祖父要为你做什么决定，都别怕，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其他的我们来处理。”
　　流川枫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认真吃饭。
　　流川崤之觉得，儿子其实是想说一句“我才不会怕”，但事实上，这小子只是回了他一个音儿。
　　“嗯。”

　　藤原正道其实并不算一个重视家庭的人。他的原配妻子生下两个儿子之后与他离婚，接下来的十年中家里又多了生母不明的另外两个儿子。藤原明美的母亲是藤原家的第二任女主人，但在生下明美后不久就过世了。藤原正道虽然很疼爱最小的掌上明珠，但直到小女儿去世，他似乎才顿悟了家人的重要性，开始扮演一个慈祥的父亲和爷爷——
　　当然也只是扮演，毕竟本性难移。
　　所以流川枫看着自己的表兄弟姐妹恭恭敬敬地向外祖父问好而藤原正道很慈爱地回应时，由衷觉得怪异。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藤原正道是另一种样子：当母亲很投入很用心地临摹丈夫的画作时，当母亲为了迎接即将归家的丈夫而在厨房里试烤箱时，外祖父总会站在楼梯口，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忙碌，因为在他眼中，这些行为，都不足以“驯服”一个人。
　　藤原明美并不想依靠驯服来获得爱情，但可笑的是，她的婚姻偏偏正是通过藤原正道对流川家的“驯服”而获得的。她既没有父亲的手段，又无法剖开流川崤之的真心，长此以往，自然只能收获避无可避的悲剧。
　　以强者之姿，收获弱者结局；分明身处上流生活，却偏偏弃若敝履。所以藤原明美、流川崤之和流川枫，是藤原家不折不扣的异类。
　　这是家族中每一个成员的共识。
　　流川独坐在客厅一隅，百无聊赖地翻一本画册，并不打算加入其他亲戚的谈天和闲聊。画册里的月亮圆得像篮球，这让他不由想到还未结束的冬季赛。年后，湘北要代表神奈川征战全国大赛，宫城良田离队，他接了球队队长，备战的时间并不多。全国第一的道路绝非一帆风顺，在去美国之前，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晚上，打电话给仙道吧……如火如荼备战升学考试的家伙，要多关心一下。
　　他翻过一页，这样想。
　　“你在看什么？”
　　身旁陡然有人出声，打断了流川枫的走神。他侧首看去，发现是藤原理奈和藤原昭美，两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藤原理奈离得近，很不见外地伸手去掀画册扉页。
　　“《秘境》……嚯，你的审美很高级嘛。”
　　她这样说着，丢了几块块糖果到他怀里：“喏，我们的新姐夫请吃糖。”
　　流川枫：“……”
　　他将包装精美的糖果拿了起来，看了看，放在了桌子上。
　　“是你的姐夫。”
　　他说。
　　藤原家老四藤原优辉只有两个女儿，长女藤原昭美，次女藤原理奈，算是年岁上与流川枫最相近的孩子。藤原昭美并不计较流川的回答，闻言笑了笑：“当然也是你的姐夫，小枫，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
　　理奈心直口快，在同龄人面前也不遮掩，还不待流川出言，便自顾自吐槽：“哼，糖果大亨，真会吹，明明就是个工人多一点的作坊而已嘛。姐姐，你挑来挑去，真打算选这个家伙？看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真虚伪。”
　　昭美笑了笑：“我觉得他演得不错，很自然。”
　　流川闻言，下意识抬眸看向客厅人声喧闹的另一边。那位西装革履的新姐夫正在与藤原家次子藤原明辉攀谈，无论是打扮、仪态还是笑容，简直是和藤原家的男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流川试着想象把流川崤之带入到这个场景中，很快感同身受。
　　换作父亲的话，一定会觉得这里是个地狱。
　　他低下头，又翻了一页画册，入眼是几乎占满所有篇幅的蓝。那蓝色从边缘向中心逐渐变深、发暗，这种发蓝的暗色看起来深不见底，似乎能吸入所有光线，但同时又并不显得危险，反而分外温软和魅惑，如同一匹流动的绸缎。
　　温柔得想让人纵身跃入。
　　“旁边这堆白色是什么？水塘旁边的花吗？”
　　理奈将话头调回流川，没话找话地问。
　　“是铃兰花瓣。”
　　流川说。他顿了顿，又道：“这不是水塘，是一只眼睛。”
　　“眼睛？”
　　理奈微讶，凑近了些仔细瞧：“是吗……唔……好像也可以这么理解。你很有眼光嘛。”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说不定你和你父亲一样可以做艺术家呢，干嘛非要打篮球啊？”
　　我可没眼光。
　　流川心道。只不过这幅画是流川崤之年轻时的作品，自己小时候看到过很多次的。
　　“小枫打篮球可是全国NO.1，我们今天在座的，除了他可没谁敢说自己有什么全日本第一的成就。”
　　昭美对妹妹道：“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前途吧。”
　　“我还不是第一。”
　　流川出言纠正：“湘北篮球队还没有拿到全国冠军。”
　　昭美闻言不由笑开，由衷觉得流川枫真是有意思极了：
　　“一遇到篮球的事情你就变得好认真哪。话说起来，你一定不知道。自从你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之后，祖父就专门让父亲盯着报道你的新闻稿呢，其实有很多记者已经发现你和藤原家的关系了，但这些信息都没有见诸报端。”
　　“怎么，藤原家不能出篮球明星吗？”
　　理奈闻言撇嘴：“遮遮掩掩有什么好怕的。”
　　昭美笑骂了一句：“傻丫头。”
　　流川家的生活与藤原家大相径庭，毫无疑问，藤原正道是在保护自己的幺孙。不过，在昭美此言之前，流川枫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
　　他想了想，对昭美道：“谢谢。”
　　理奈性子急，很快对这种对话节奏感到无聊，说要去花园透口气。昭美却没有与她同去，留了下来。流川枫不知道自己要同这个大自己四岁的女生聊什么，只有继续翻画册。过了好一会儿，昭美才开口道：
　　“小枫，你觉得他怎么样？”
　　流川：“……什么？”
　　“你姐夫，我未婚夫。”
　　昭美短促一笑：“刚才你们不是打招呼了吗？”
　　不怎么样。
　　“你喜欢就好。”
　　他回答。
　　“藤原家没有正常人，包括我。”
　　昭美看着眼前的一室热闹，淡淡道：“所以偶尔，我也想听听正常人的实话。”
　　这谈话走向有点超出流川枫能招架的范畴，他没接话，心里想着，也许直接离开是个好的选择。
　　“我没有你妈妈那么勇敢纯粹，所以爱情和婚姻，还是分开得好。”
　　昭美慨叹了一句。她看流川似乎不为所动，忍不住又问：“你谈恋爱了吗？”
　　少年闻言心头微震，他将视线压在画册上，认真撒谎：“没有。”
　　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将少年轮廓分明的俊秀侧脸细细扫过，才收了回去，昭美笑了笑，下了鉴定结论：“我不信——”
　　“不过你肯定会比藤原家的人幸福的。”
　　她率先站起身来，但没有立刻走，而是伸手去翻那本画册：“那幅画……是你父亲画的吧，我第一次看，就觉得那是眼睛。”
　　她将画册翻回之前那一页，然后看向少年：“你知道这幅画为什么叫《情书》吗？”
　　流川枫摇了摇头。
　　“你去窗边，自然光下面重新看一下勾勒铃兰花的线条，其实用了不同颜色，里面有秘密。”
　　昭美说：“虽然爱情时常不为人知，但它永远存在。”

　　跨年当夜，藤原老宅非常热闹，藤原家订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给流川枫提前庆祝生日。一群和他有着血脉联系的陌生人，纷纷祝他生日快乐，看起来热闹又亲切。流川枫不用说话，自有人保证席间不会冷场，连藤原正道也破例喝了两杯酒。晚餐之后，众人各自寻乐，藤原正道将流川枫带进了书房，里面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小枫，这是星野智子，你妈妈名下的产业，将来都会由她打理。”
　　藤原正道坐了下来，眉宇间已有疲色：“等你成人礼之后，就都是你的了。”
　　流川枫冲那女人鞠躬见礼，然后对藤原说：“我不需要。”
　　“你需要，傻孩子。”
　　藤原正道叹了口气。他的身体一年不似一年了。更兼这几年日本的金融证券界，风雨飘摇步步险恶，就算是擅长厮杀的角色，也犹如困兽一般。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有些则不是。
　　“出国打篮球，对你来说，不算难事；但你怎么保证可以一直在美国打篮球？怎么保证你能在高水平的环境里一直打篮球？如果你想一心一意把心思放在篮球场上，那其他事情需要人帮你，而且没有钱不行。”
　　藤原正道转向星野，吩咐道：“接下来一年他要申请学校，这件事务必办好。”
　　大人都挺狡猾。外祖父似乎没有强加什么想法给流川，但却直接塞过来一个大活人。流川枫和星野一起离开书房，走出几步之后，星野问他：
　　“你想去哪个学校呢？”
　　流川脚步未停，反问：“他想让我去哪个学校？”
　　星野莞尔一笑：“藤原先生说，要以你的意愿为先，你想做的事，我只要帮你实现就可以了。”
　　流川枫想了想，没有给她答案，而是问：“这里有可以彩色复印的机器吗？”
　　星野微微一怔，然后立刻意识到她似乎需要证明一下“帮你实现”的能力，于是点点头，问他：“你要印什么？”

　　因为藤原正道的谈话，打电话的时间又迟了大半个小时。流川枫回到房间，拨了已经非常熟悉的电话号码。对方几乎立刻就接了起来，然后听筒中传来了仙道的声音：
　　“你好。”
　　“是我。”
　　仙道笑了，声音好像带着温热的呼吸，顺着电话线路涌入耳廓中：“生日快乐！”
　　“新年快乐。”
　　流川枫说。窗外，是藤原家宅邸正在放焰火，将半山夜色都尽数点亮。他对着窗子举起复印好的纸张，在七彩光亮的映照下，他很清晰地发现，铃兰花瓣的轮廓竟然真的是由色相类似但存在区别的两种颜色组成。
　　“你在做什么？”
　　他一边仔细瞧，一边问仙道。
　　“妈妈在看红白歌会，我和爸爸在下棋，快要输了。”
　　电话彼端似乎有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仙道立刻扬声回应：“听错了吧，我没有要认输啊！”
　　流川枫勾起唇角。他侧头夹着话筒，用手将纸张压在玻璃上，透着窗外的光，用红笔去描其中一部分线段。
　　“你在嘴硬吗？”
　　“才没有，待会儿就去放手一搏。”
　　仙道否认，然后问他：“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纯子阿姨说邮件包裹收到了，但她没有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哦，你什么时候回家？”
　　“后天。”
　　流川回答，然后赶在对方开口前又忍不住问：“你送了什么？”
　　“那保密，你回去看。”
　　“你告诉我，不然算过期。”
　　“不要，讲出来就不是惊喜了。”
　　流川枫停了笔。他发现自己挑了其中一种颜色所描出来的线条，竟然组成了文字。他看着那几个字，只觉心绪微乱。
　　“可是我想听你说话。”
　　他说，然后接着描画。
　　挺久没有见面了，这对于年轻人的爱情而言，是件非常煎熬的事情。流川枫的话语，就像突然攥住了心脏的手掌，滚烫地压在胸口上，有人觉得自己竟然一时间喘不上气，呼吸陡然重了。
　　片刻后，仙道才开口，声音有点低，晕晕乎乎地出卖了自己准备的惊喜：
　　“Storm Glass，我做了一个天气瓶。”
　　“天气瓶？那是什么？”
　　“一个小摆设，如果非要说用途——”
　　所有可支配的闲暇，都在想你，都想要因为你而花费，所以礼物是已经流逝的时间，用爱意凝固。
　　如果非要说用途，那就让它代替我，可以经常看到你吧。
　　“……它没什么用途，但我想送给你。”
　　“哦。那天气瓶要怎么做？”
　　“其实不难，需要几种溶液。”
　　“……溶液？什么溶液？”
　　“乙醇、天然樟脑、氯化铵、硝酸钾。按照一定的步骤混合在一起，比例很重要。容器是玻璃瓶，最后要密封。”
　　话筒彼端的学渣没了声音。
　　仙道忍不住笑：“睡着了吗？”
　　又过了一会儿，流川才发出了声音：“……没有。”
　　仙道却兀自笑到扶额：“要不要我教你做一个，顺带熟悉一下化学知识？”
　　虽然是很明显的打趣，但没想到对方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
　　“好。”
　　流川枫用手握住了话筒。轻薄的纸张落了下来，飘回桌子上。红色圆珠笔的线条因为描画，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分明组成了两行字迹。
　　“我喜欢你。”
　　“请和我交往吧。”
　　这幅画，果然是一封情书。它是流川崤之大学期间在神奈川采风时候画的，又兼铃兰是纯子阿姨很喜欢的鲜花，那么告白的对象，自然不言而喻了。
　　不知道妈妈是否曾发现这个秘密？
　　如果她发现了，她还会坚持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吗？
　　如果作画时的流川崤之更加直白，更加勇敢，结局会不会有不同？
　　流川不知道。
　　但流川知道，他和父亲不一样。
　　“喂，流川？你还在吗？”
　　听筒彼端传来仙道的声音，流川枫用手描摹着那些红色的线条：“在，我在想，要送你什么生日礼物。”
　　他说。
　　情书，就挺好的。用笔写下来的文字，就好似交托出去的柔软心脏。它所经历的每一分钟，看到它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爱你的证明，长长久久，永远存在。
　　我要把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