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龙卷风》不静川

34、人生难题

　　既然当事人自己表态要“帮忙”，那主人自然没有再客气的道理。晚餐之后，泽北理直气壮支使流川去把影音室迟迟没有收纳的新年装饰清扫干净。
　　仙道看着流川的背影，自言自语：“他应该需要搭把手。”
　　“那当然了。”
　　泽北一边洗盘子，一边头也不抬地答。
　　影音室里布置得相当花哨，看起来在新年当晚有过一场热闹的派对。不过谁也没空腹诽主人家还挺懒的，毕竟这不是重点。
　　流川站在窗帘前，伸臂去够缠在最高处的彩带，连带黏在窗帘上的细小胶条，也一并揪了下来。仙道捧起摆在角落里的空纸箱，站到他身边。
　　流川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有多么讨人喜欢，所以连上天都格外眷顾他。从高中到大学，他一直没停止长高，一路蹿升到198cm，足足高过仙道4厘米。于是原来那些咫尺距离间可被遮掩在羽睫之下的眸光，成为仙道可以独自查探的新世界，湿润的，闪烁的，失焦的，热烈的，还有难以言喻的餍足和彻底袒露的柔软，尽数通过彼此贴近的心脉，视之所及的唯一，汩汩流淌交换，格外清楚分明。仙道把这些定义为爱情，并且笃信这就是正确答案。只不过，当年的他还以为，发现了就等于永远拥有，这的确有些幼稚。
　　两人独处的空气虽然足够温暖，但是也干巴巴的，所以有所诉求的人选择先开口：
　　“你的左膝……现在怎么样？”
　　决定篮球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长短的诸多因素中，伤病是最常见、也最残酷的一种。流川枫是截至目前为止，在NBA赛事中走得最远的日本球员，无论是他本人抑或球迷，无不希望他能更进一步。但很可惜，长期以来累加的左膝伤太过严重，虽然经过两次手术，愈后状况仍然很不乐观。
　　为了达成梦想，他义无反顾地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还有健康的身体，所以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那个“到此为止”的终点究竟在何处。他已经拼尽全力走到最远，即使不甘，也只能接受。
　　流川将拆下来的一把花纸丢进仙道怀中的纸箱，回答：
　　“还好。你来找我，是问这个？”
　　流川枫式的单刀直入，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于是仙道也开诚布公，将组织得七零八落地腹稿丢在一边：
　　“我想问你，退役之后的生活……要不要考虑把我重新安排进去。”
　　流川将扯下来的丝带团在一起。仙道觉得他的动作有些慢，但直觉告诉自己对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会很短，很干脆。于是在这之前，他抢占天王山——
　　“最起码，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就算做朋友也不行吗？”
　　流川终于扭头，迎上仙道的视线。
　　如果仙道开口问“我们可不可以复合”，那答案会很简单，不可能；但“是否可以做朋友”，却是一个可以被反复纠缠的问题。五年了，不，正如仙道所说，他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彼此最重要的时光都曾经紧密缠绕，不可分割，当所有炽烈的感情都纷纷沉底，一往无前的事业征途渐换节奏，镁光灯退场，责任和约束不再，一切的一切都有所不同之后，对于人生中的重要过客，难道就不能重新心平气和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吗？
　　他在试探他。
　　仙道和他讲过，如何去下围棋。落下一颗子之前，要验算对手在落子之后所有的可能反馈，根据这种反馈，再推算自己的下一步。如此这般延伸推衍，可以算到十几步乃至几十步之后。按照星野的反馈，仙道的意图绝非“重做朋友”，所以此时此刻，他的落子，是在进攻——
　　如果可以做回朋友，那他的争取，将从朋友开始；
　　如果直到现在，仍然连朋友都做不得，流川枫，你得给个好的理由才行。
　　这真是个难题。

　　世上的难题，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获得答案，另一种是知道如何获得答案，却偏偏做不到。在流川枫这里，他的所有难题，都和仙道有关。
　　流川枫签约达拉斯小牛的第三年，藤原正道去世了。老人并没有缠绵病榻很久，走得干干脆脆，也因此没来得及让流川枫见最后一面。藤原家的悲痛，似乎都浓缩在那栋半山上的老宅里，以及逝者的墓碑上。流川匆匆回来，匆匆祭奠，连藤原家的人也没有瞧得全。直到两个月后，藤原正道的次子藤原明辉，来到美国，找到了流川枫，目的也很直接：
　　他需要藤原明美留给儿子的家族公司股份，希望流川枫能无偿转让；为表感谢以及亲属间微薄可怜的情分，他会担负与之相关的税费。
　　流川枫对金融公司的运营一窍不通，至于藤原家的权力争夺更是毫无兴趣，但麻烦的是，当时的他，需要那份股权所代表的财富。因为在星野的努力下，当时犹他爵士队正在考虑给流川枫合同，但是，贸然引进一个亚裔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要成功，不得不需要大量金钱开路。
　　但是藤原明辉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因为他带来了让流川难以说“不”的东西。
　　“我让人查过的，家中独子，顶尖名校的优等生，真是前途无量。小枫，你的眼光很好。”
　　西装革履的男人将随身提包中的东西一一展现在流川枫面前。分明是在做一点都不体面的事情，但偏偏很理直气壮：
　　“这些照片和视频，不太方便公布出去，对吧。我知道，你是靠自己的拼搏走到这一步，很了不起，很不容易。如非走投无路，我真的不想毁了你。”
　　偷拍的照片和视频，全是是他和仙道在美国的生活碎片，牵手、拥抱、亲吻，越温存的画面，便显得越残酷，再加上那按照日期列出的一份长长的清单，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流川枫终于有幸见识到藤原家族中人露出獠牙的样子，足够心狠，足够贪婪，并且能一击即中。
　　“作为家人，我向你承诺，这些东西，在你签字后都会毁掉，我不会泄露分毫。”
　　那个和自己的母亲流淌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中年人，郑重其事地对他承诺，并且很真诚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过你和明美真的很像呢。”
　　“太任性了。”
　　流川枫并没有多做犹豫，很快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虽然藤原明辉和星野都认为，这场以要挟开路的不公交易，是流川枫事业道路上的重大挫折。但事实上，对流川枫而言，藤原明辉最大杀伤，并不是那些实质性的要挟，而是那句发自肺腑的评价——
　　你和你的母亲，真的很像。
　　天真又任性。
　　所以总能够自以为是地毁掉另一个人的人生，甚至一整个完好的家庭。
　　那评判如同魔咒一般，其实早已在他情窦初开的年纪悄然滋生，并且他享受爱情的每一分时光罅隙中持续隐伏，直到藤原明辉离开之后，直到流川在股份转让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才正式开启吟诵，日日夜夜，无止无休。
　　家中独子，顶尖名校，前途无量。
　　这一次，流川枫还拥有可堪交易的砝码，可下一次呢？
　　唯一的现实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护佑另一段被精心呵护、满载希望的人生。
　　这是难题，是第二种难题。流川枫知道答案，但做不到。
　　不过最终他还是做到了，虽然写出答案的过程很痛苦，但他觉得，自己已尽所能，提交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至于这五年后姗姗来迟的第二个难题……则是第一种，流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
　　在他所想像的剧本里，这次相见应该是仙道问“我们可以复合吗”，然后自己很坚决地回答“不可能”，就算退役也不可能，所以请你不要再做白日梦，早点回日本去。
　　可恶，自己果然还是很天真。
　　此刻，出题人就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等待一个答案。流川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逃避，连多想那么一时半刻，都像是在对峙中落了下风。
　　他不由攥紧掌中花纸。
　　“何必呢。”
　　他说，然后将皱巴巴的垃圾丢进纸箱，决定撂了笔弃考：
　　“我认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呢？”
　　仙道果然不肯就此罢休：“五年前，如果你是因为厌倦，因为想要专注事业，因为喜欢别人而提分手，都可以，我接受，无论如何，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可是你现在已经退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平心而论，我从来没有没有和你吵过架，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时至今日，连朋友都不可以做呢？我应该没有到让你怨恨到不堪回忆的地步吧，更何况——”
　　他看到流川蹙起双眉，心头一跳，继续道：“我知道你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听我的讲座，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突然开始对沃克环流和ENSO感兴趣吗？”
　　步步紧逼的提问如同有形的桎梏，然而流川向来遇强则强，这席问话让他彻底破罐子破摔，单方面做了总结声明——
　　“我不想朝后看，仙道无论是复合，还是做朋友，我都没有兴趣。所以不要再来纠缠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世界这么大，只是从中去掉一个人，难道是很困难的事吗？”
　　微微提高的话音斩钉截铁，像开了双刃的刀，将双方的胸臆肺腑都割得生疼。仙道不由扣紧了怀中纸箱，忍受那痛楚将脑海中翻涌的回忆撕扯得七零八落。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似乎在做一场漫长的人生自救实验，旧有的假设，通通不对；直到将流川枫截至目前为止的所有言行，放置在那静置了五年时光所得来的新鲜试剂之中细细比对，才能查知那隐隐绰绰的不协调之感。也许那就是自己一直无法甘心的因由，那才是本真的底色。
　　“是，很困难。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
　　仙道喟叹道：“你知道吗，你方才说的所有话，一点儿都不像流川枫。”
　　然而激将法无用。流川不为所动，像是被冰水从头到脚浇透了一般恢复了冷静自持：
　　“别幼稚了。‘越一厢情愿的人，就越能遂心如意’，这道理我没听过。”
　　“你说得对。”
　　仙道点点头：“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流川。”

　　那天之后，流川枫告诉星野，不要回应仙道的任何联系，并且特别警告了泽北管好自己的手机。随后，他将自己塞进排得满满的工作日程表里，甚至还破天荒和樱木花道打了半个多小时的越洋电话，用彼此嫌弃的小儿科拌嘴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喜可贺的是，自那天之后，仙道消失了，没有再来联系他；但糟糕的是，星野从国内打听到了消息，仙道辞职了，并且据说这种离职节奏非常突然，反常且罕有。
　　这家伙发什么疯？！
　　难道他不应该在国内努力工作，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所建树，越来越熟悉“仙道彰”理当拥有的生活节奏，好好去发现一下曾经没有意识到的选项，然后和学生时代一样，继续游刃有余、赢得顺利完满的一生？？
　　谁能想到这家伙竟然像只蜗牛一样，越活越缩进壳子里去了！
　　思及至此，流川几乎想揪住对方衣领，认真骂一句白痴。
　　可惜当时他没把握住机会。
　　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去骂别人白痴呢？
　　明明白痴的那个人，是自己。
　　明明已经做了决定，下了决心，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私心可以路过他人生中一些片段，犹如饮鸩止渴。
　　然后事情就变成今天这样糟糕的地步。
　　鸵鸟流川困在自己的难题里举步维艰，为了躲避这个烂摊子，他一头扎进玉米地里。购买种子和肥料，提前预约机器和工人，学习灌溉说明，修补轮胎，为三月中旬的播种季做准备，忙成一枚看起来兴致勃勃的陀螺。
　　生活似乎就这样恢复了平静。他在自己的农场里，第一次播下了种子，也正式开启了新生活。他养了一只擅长和自己抢食的猫，以及一只可以陪自己投篮的狗，开着一辆四面兜风的二手车，在一望无际的土地追逐落日，那感觉很不错。而有关他退役的各种消息，犹如退潮的浪涌，也渐渐湮灭了，那种学生时代久违的简单生活，重新回归。
　　一直到五月。
　　气候真正温暖起来，流川崤之和纯子阿姨，来到农场度假。虽然流川很想表现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事实是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太多，几乎要分身乏术。
　　玉米苗成功地长了起来，但这只是开始。记忆中那一望无际的翠绿色的农田，其实只是一副美好的表象罢了。要打理这块田地，需要除草、施肥、杀虫、授粉、定时灌溉，每一项都马虎不得。还好镇上有负责提供指导的农会团体，每周定期组织授课，原来中学时代睡掉的那些课堂时光，竟在如今姗姗来迟地向他讨要了。
　　纯子倒是很喜欢他如今的新生活，看起来丰富而充盈，并且正在让流川涉足一些未曾经历的新领域。于是她也很高兴陪他一起体验。周末那天，她和流川一起，来镇上参加培训课。两人先在市集上买了鲜切花和水果，然后才来到了活动中心的教室。因为起了个大早，在纯子用鲜花和水果与教室里的老老少少的同学进行课前交流时，流川自觉无聊，开始趴在窄小桌面上补觉。
　　太困了。
　　耳畔那些叽里呱啦的寒暄声渐渐远去，头脑中萦绕的上课时间、午餐菜谱、待采购的狗粮品牌等信息，也逐渐模糊不清了。就是打个盹儿，流川模模糊糊心道，若开始上课，纯子阿姨会叫自己的。
　　就这样，本以为可以在五分钟内清醒过来的流川枫，糊里糊涂地睡够了一小时。
　　没人叫他。
　　待他自行醒转时，耳边仍然有人聊天的声音。很远，也很近，好似自己从来未曾睡着过。慢慢睁开眼时，视野中的桌椅竟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带着纯子阿姨一起来上课的，于是迅速直起身来，扭头向另一边看去——
　　嗯？！
　　在他右手边，仙道和纯子阿姨相对而坐，齐齐向他看了过来。
　　这……是梦吗？！
　　纯子看他有点呆若木鸡的样子，似乎还没睡醒，不由好笑：“啊呀，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课业一塌糊涂了。还好我有做笔记，不然要错过多少内容呐。”
　　仙道也笑了，回应她的话：“没关系，下周我们团队会去现场测评地下室的安全程度，而且避风模拟演练会安排在下个月，不会耽误的。”
　　地下室？
　　避风……模拟？
　　这不是农会组织的种植培训课吗？
　　流川枫下意识挠了挠头，越发怀疑自己是掉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之中。他看向四周，发现教室中只有他们三人，而钟表上的时针的确已经走过了一格，像是下课了的样子。于是他伸手去拿摊在纯子阿姨面前的笔记本，然后听到坐在半米开外的仙道说：
　　“好久不见啊，流川。”
　　流川：“……”
　　对方穿着一件短风衣，头发剪短了些，没有像上次那样戴着眼镜。无论是目光还是笑容，都是该死地温和，与镌刻在脑海中的记忆毫无二致。
　　“……好久不见。”
　　碍于纯子阿姨在场，他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并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彻底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