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栖》摇上云天

1、他死了

　　2019年，3月15日，星期五。

　　我低头看了下表，刚好是早上七点半。

　　此时此刻的我应该像平常那样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可当我环顾四周，都是我不太熟悉的大楼和街道，还有嘈杂的人群。

　　我莫名其妙地走到了一条商业街上。

　　只因为一条陌生短信。

　　“我想见你。”

　　明明阳光普照，我却遍体生寒。

　　又来了一条新短信。

　　“xx街道，xx号，xxx大厦。”

　　依旧是没有备注，只有一串意味不明的地址。

　　我握紧手机，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八点前赶到了那个地方。

　　手机提示铃如期而来。我站在某大厦前，慌张地打开手机。

　　“今天的天多蓝啊。”

　　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一个物体快速下坠，快的我都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只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溅了我一脸。

　　我呆滞地摸摸脸。

　　他就在我面前，只是我再也没机会看清了。

　　从五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砸成一团血肉模糊。

　　这一幕我永生难忘。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这样的绝望。

　　他本来不是这么勇敢的人，是我亲口逼他的。他也从来不曾这么绝望，是我亲手给予的。

　　周围很快传来尖叫声，吸气声，报警声……人群密密麻麻地涌来，围成一个圈，把我隔绝在外。

　　我被淹没在人海中，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手机提示铃又响了，有新消息。

　　我缓缓掏出手机，颤颤巍巍地点开屏幕。

　　“答应我余生要像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好像那个人在我耳边温柔耳语。

　　“我要你记我一辈子。”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情话，最动听的诅咒。

　　早上八点，他死了。

　　死在一天最嘈杂的时间，最热闹的商业街上。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爱谁。

　　更没有人留意不远处站了一个站了好久的傻子。

　　明明没有人骂我，我却像被千夫所指后羞愧地低下头，呆呆地立在那里，在旁人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尸体冷却了，热闹也看完了。

　　人群很快散去。

　　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把尸体抬走了。

　　人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该上班的去上班，买早餐的去买早餐。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不会因为谁的死停止转动。没有谁会因为失去谁活不下去。

　　人们都习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人类本来就是冷血又低贱的生物。

　　我转身，浑浑噩噩地抬腿往家走。

　　走了几步才想起来。

　　哦，不对，现在是上班时间，该上班了。

　　——

　　当我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

　　“快去洗手吃饭。”她冲我甜蜜一笑。我木讷地点头。

　　我们还处在新婚期，一个没有争吵只有美好的时间。

　　当我坐下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

　　3月14日。

　　一个我刻意想忘，又忘不掉的日子。

　　什么画面在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转瞬即逝。

　　“你怎么了，是不是饭不好吃？”妻子关心道。

　　她皱着眉头，无意识地嘟嘴，可爱而不自知。

　　“不是，都很好吃。”

　　我责怪起自己怎么能害她担心。

　　“就是最近有些累。”

　　于是想了个最可靠的理由搪塞过去。

　　果然，她听后立刻信了，笑逐颜开，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

　　“多吃点这个。”

　　“好。”

　　半夜，我猛然惊醒。

　　就在刚刚我竟然梦到他跳楼的情景，一地的血，甚至有几滴还溅在我脸上。

　　还好，原来只是一场梦。

　　我不断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只是心怎么也停不下来。

　　妻子被我吵醒，迷糊中温柔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习惯性地帮我掖了掖被角后，又依偎躺在了我怀里。

　　我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眼睛怎么也合不上，开始下意识地数自己的心跳。

　　早上起来，妻子早早做好早餐在等我。

　　“你昨晚做噩梦了？”她责备我几句，怪我昨晚吵到她了。

　　“不仅说梦话，一个大男人还像个孩子一样哭，你丢不丢脸啊？”妻子的语气像个宠溺孩子的长辈，我像被戳穿心事，嘴里嚼着的早餐难以下咽。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妻子给了我一个吻。

　　“路上注意安全。”

　　“好。”

　　走出家门几步，我才发现忘记打领带了，下意识想回家拿，又停住脚步。

　　想起妻子的叮嘱，我茫然打开公文包，备用领带被熨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隔层里。

　　我把领带拿出来，同时掉出一条手帕。

　　手帕上边隐隐约约写了一个字符，模模糊糊，又好像不是字符。

　　或许只是看错了，可能只是一块污渍。

　　一块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污渍。

　　被永远留在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手帕上。

　　回到公司，开始工作，下班，回家。

　　麻木地活着，了断余生。

　　也挺好。

　　——

　　“下班后记得早点回来，今晚是高中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

　　“你忘啦？”妻子埋怨地看我一眼。

　　一边利落地帮我打领带。

　　我本想自己来，手还没够着就被妻子无情地拍开。

　　我和妻子是高中同学，那时两人并无交集。

　　我在高中还默默无闻，但妻子在那时就已经是响当当的美女。

　　所谓的同学聚会，不过是为了交流八卦和炫富。

　　美其名曰：联系感情。

　　在我看来，和聚众吸毒也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秉承着谁不在说谁的原则——

　　“班长离婚了？”

　　“不会吧，他们可是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

　　“怎么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

　　可能今天还爱的轰轰烈烈，明天就两不相欠了。

　　我附和了一句：“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不可能的。”

　　众人点头说是，接着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移到我和妻子身上。

　　“不过你和班花是真有缘分。”

　　我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没喝几杯便装醉下场，坐在角落看着妻子和别人交谈甚欢。

　　她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我想起同学对我说的话，无一不是夸我有福气，娶到一个贤惠，美丽，大方的老婆。

　　她美吗？简直完美。

　　最难得的是，动人温婉，美不自知。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按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可为什么我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不幸福？

　　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我不过想要一个任性娇气，爱发脾气的小孩。

　　那个被我宠坏的小孩。

　　今天我终于明白。

　　大概世间有情人终不成眷属，是因为有情不够，还要有缘分。

　　——

　　当我睡醒，头脑清晰，没有一点儿喝醉酒的宿醉感。

　　“我昨晚喝酒了？”

　　“你白日做梦还没睡醒吧，又说什么胡话？”妻子娇嗔我一句。

　　今天是星期天，她和闺蜜约好了逛街，没空陪我这个臭男人在家闲着发霉。

　　出门前还不忘叮嘱我下午把菜买了，等她晚上回来做饭。

　　我吃了个泡面，又躺回床上看电视。

　　墙上的钟咔哒咔哒走，我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电视反复重播一场球赛，显然沙发上的两人都没什么兴趣。

　　他在我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我警告似地给了他屁股一巴掌。

　　世界安静了。

　　三秒后他扭得更欢了，态度十分欠揍。

　　我实在是忍不住把人收拾了一顿。

　　真枪实弹地干了一架后，世界终于真正安静了。

　　两个人黏黏糊糊抱在一起，也不嫌热，都懒得动。

　　我闭着眼睛假寐，他躺在我胸膛上画着圈圈数心跳。

　　他喜欢数我的心跳。

　　“怦怦、怦怦……”

　　强壮的心脏在火热的胸腔里有力跳动，每一下都像在说“我爱你”。

　　这是无法掩饰的最直白的告白。

　　我的心和心爱的人正在隔着几根肋骨亲密接触啊……

　　我听见自己许下了郑重的承诺。

　　“我这颗心以后只为你一个人跳。”

　　叮咚，门铃突然按响。

　　我慢慢清醒过来，恋恋不舍地起身。

　　妻子提着两大袋蔬菜，嘴里念念有词。

　　“就知道你会忘，睡过头了吧。我逛完街就顺便把菜也买了……”

　　她一边数落我一边熟练地系上围裙，嘴上不停，眼神中却找不出一丝责怪。

　　妻子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刚回到家又进了厨房开始做饭。

　　我看在眼里，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愧疚。

　　为梦里那个人，也为一颗不受控制的心。

　　——

　　星期六的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妻子临时决定去郊外的公园转转，无论她说什么我自然都支持。

　　她知道我的车里从不放音乐，但妻子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一张CD。

　　“没想到你还喜欢这种歌？”

　　缠绵的歌词，甜蜜的曲调。

　　妻子听的入迷，闭上眼睛假寐。

　　郊外风景很好，我打开车窗。温柔的风吹得人很舒服，阳光也很好，到处是花团锦簇。

　　只是当我拉手刹时，无意间扫到妻子交握的手，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一道绚彩的光。

　　我压下难得微翘的唇角。

　　“小鸟没了大树，就没有了家。可小鸟飞走了，大树还是大树。”

　　我不知不觉已经呢喃出声，慌忙转头去看妻子的反应。

　　妻子都懒得理我，忙着自拍发朋友圈。

　　幸好，是我反应过度了。

　　我追寻清脆的鸟叫声，沿着小径，向公园深处走。

　　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只幼鸟，挣扎着扑腾几下翅膀，发出细弱的叫声，好像在向我求救。

　　应该是从树上掉下来不久，树上有个窝，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

　　我一直以为人类是最自私的，原来动物也一样。

　　救不救？我生出恻隐之心。

　　还没等我走近，一只野猫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一口叼起小鸟，咬断了它的脖子。

　　它临走时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甩甩尾巴。

　　我忽然感到有些悲哀又莫名觉得好笑。

　　这就是命。

　　自己的人生尚且掌握不了，还妄想掌握别人的人生。

　　看吧，连只畜生都在笑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