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园事件簿》挖坑兽qaz

1、刘子涵·报到·1

　　傍晚时分，宁静的校园深处，一辆红色的小车停在一栋白色宿舍前。
　　“子涵，到了。”开车的父亲说道。
　　汽车后座的刘子涵没有答话，只是托着腮，神色木然地望着车窗外这座略显陈旧的三层建筑。
　　这里就是宁京大学。三个月前，自己以695分这样一个傲人的高考分数挥笔写下自己梦想中的大学志愿的时候，曾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如今，她望着那爬满了爬山虎的斑驳白墙，心如槁木，厌倦得只想回家。
　　一切都源于那次灾难性的游泳。起初，一切都很正常，她和妹妹刘子瑜在泳池里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嬉戏玩水，享受着夏日的清凉。她爬上了高高的出发台，想着做一个漂亮的跳水动作，却不料，脚下一滑，她的脊背重重磕在跳台的边缘，跌进了水中。
　　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头没入水底，喝了一口水，想划动手脚浮起来，却看见自己的双腿漂在眼前，任凭自己怎么使劲，都完全一动不动。绝望之中，她记不清自己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口水，等她再次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泳池边。救生员在大声打着电话，刘子瑜在流泪喊着她的名字，她张了张嘴，拼尽全身力气，只哼出了两个字。
　　“好痛。”
　　一瞬之间，从天堂落进地狱。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小的一跤，竟把自己摔成了T12-L2骨折，完全性截瘫。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虽然在梦里自己依旧能跑能跳，但是梦一醒来，面对的只有两条完全感知不到的腿。
　　咔哒一声，刘子瑜下了车，把轮椅打开，放在了她的车门前面。望着摆在马路边的轮椅，刘子涵心里深深地被刺痛，仿佛感觉自己只要一下车，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丑一样。
　　她皱了一下眉头，说：“爸，我想回去。”
　　“怎么了？咱们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的吗？”父亲扭过头去问她，“是你坚持不休学，我才开车一千多公里送你过来，你又要回去了？”
　　“我现在不想上了。”刘子涵咬着嘴唇，胸脯起起伏伏，“子瑜，上车，我们回去。”
　　“你……”父亲刚想发火，坐在刘子涵旁边的母亲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女儿受伤以后，变得敏感而任性，悲喜无常，现在在她面前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是一场暴风雨。
　　“啊，新同学？”正在一家人僵持的时候，宿舍楼的门口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好听声音。
　　全家人回过头来，眼前是一道耀眼的白光。
　　一个浑身上下雪白的姑娘正向他们走来，雪白的皮肤，扎着雪白的马尾辫，雪白的眉毛下笑眯着一双雪白的眼睛，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在太阳的辉映下闪闪发光。她嘴角的酒窝荡漾着微笑，左手提着本子放在额前挡住太阳，眯着眼睛打量着一家人：“哪位是新同学啊？”
　　“啊，是……是她。”刘子瑜指了指车上的姐姐。
　　“哦哦，欢迎欢迎！”她笑着让到车门一边，本子一挥，做了个请的姿势。
　　刘子涵瞪着这女孩雪白健美的小腿，再看看摆在车前的轮椅，满脸通红，就是不肯下车。急得刘子瑜给她直使眼色。
　　突然她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母亲在她耳边轻轻说：“子涵，来都来了，去吧。”刘子涵回过头去，看见父亲和母亲的脸上满是带着担忧的期许，却是无论如何鼓不起打开车门的勇气。
　　这白女孩见她一直不肯下车，奇怪地一歪头，问：“同学，怎么了？”说着俯下身子往车里探，哐当一声，她碰得轮椅转了半圈，歪到了一旁。
　　“啊啊。”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轻轻惊叫了一声，笑了，说道，“是轮椅啊。”说完这句，刘子涵只听砰地一声，车门被拉开，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一轻，已经被那女孩抱在了怀里。
　　“呀！”刘子涵发出一声尖叫，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一个外人抱在怀里。受伤以后，她一被人抱起，就只能感到半截身子失重般飘在空中，看着两条不属于自己的腿无力地晃荡，心里又紧张又害怕，她只能拼命搂住这个初次见面的学姐脖子，祈祷她不要手一软将自己扔在地上。
　　“喂，她的轮椅！”女孩招呼道。刘子瑜眼睛一亮，赶紧把轮椅推过来，女孩嘿咻一声，把刘子涵放在轮椅上。安全着陆，刘子涵一百来斤，这个女孩倒比看起来更有劲。
　　“呼，你还挺沉的嘛，叫什么名字啊？”女孩擦了下额头上沁出的汗，微笑着说道，刘子涵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红到了耳朵根。
　　“刘子涵，学姐！”刘子瑜反应极快，替姐姐回答道。这个回答逗乐了学姐，她笑呵呵地指着刘子涵说：“是你的名字还是她的名字啊？”
　　“她的！”刘子瑜说。
　　“好吧，让我看看。”女孩说着，举起自己手中的本子，一直往自己的左眼上凑，直到几乎完全贴了上去。刘子涵姐妹有点吃惊地看着她，而她却毫不在意，一点一点挪动着本子，如蚕吃桑叶一般一点点搜索刘子涵的名字，露在本子外面的淡银色右眼漫无目的地左右摇曳着，乜斜在一旁的眼角。
　　“啊，找到了，刘子涵同学，化学学院的。”学姐放下本子，细长的银色眼睛扫过还在吃惊的姐妹，“跟我来吧。”她转身朝宿舍门口的桌子走去，刘子瑜推着姐姐，也赶紧跟了过去。
　　姐妹俩注意到，这座宿舍的门口并不是寻常的楼梯，而是一个很缓的斜坡，斜坡的底部和两侧，还雕刻着凸起的盲道，盲道上架设着扶手。在宿舍的大门口摆设着一张桌子，桌前挂着的红布上写着“梧桐园新生报到处”。看来这个“梧桐园”，就是这座宿舍的名字了。
　　桌后端坐着的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在低着头玩手机，白发女孩领着刘子涵一家走过来时，她也并没有抬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廖——聪！聪！”短发的学姐猛地往桌子上一扑，长发女孩惊了一跳，抬起眼睛茫然地看了刘子涵一家一眼。刘子涵心里又是一惊，这个黑发女孩身材匀称，五官俊美，眼波荡漾，活脱脱一个画中美人。她十分害羞，看见生人，脸刷地就红了，连忙又低下头去。白发女孩咯咯笑着，搂着她的脖子，抬起头向刘子涵一家介绍道：“介绍一下，我是文学院的韩影，这是艺术学院的廖聪聪，她跳舞超棒的哦。”
　　“姑娘，你们几年级啊？”刘子涵父亲问道。
　　“我大三啦，廖聪聪大二。”韩影笑道，“和子涵比，已经是块要过期的老腊肉啦！”一句话逗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就连一直郁郁寡欢的刘子涵都忍俊不禁。
　　“话说学姐，那个，你的眼睛……”刘子瑜还是忍不住问道。
　　“哦，我是白化病啦，也有点低视力，没什么的。”韩影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在这个梧桐园里，大家都或多或少有点特殊的地方。廖聪聪耳朵也不太方便呢。”
　　刘子涵注意到，廖聪聪的黑发遮掩下，左耳后面一个助听器隐约可见。
　　“啊哈哈，难怪。”刘子瑜扶了下眼镜，红着脸说，“我还以为我的眼睛已经很差了。”
　　“唉，你起码还能看黑板读书，像我，能学会认识字已经很幸福了。”韩影哈哈笑着摆了摆手。
　　虽然妹妹近视度数很高，但也算不上低视力吧。刘子涵心想，她自己只有两百来度近视，白天基本都不用戴眼镜的，而妹妹一直是全家眼镜的度数担当，从幼儿园起就戴着眼镜，今年配的已经1200度了。
　　廖聪聪红着脸低头，假装玩着手机，却也时不时抬起头来瞟他们几人。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韩影的衣角，指了指宿舍里面，咬着嘴唇，缓缓说道：“窝，还尸，金曲，吧（我还是进去吧）。”
　　她说得很吃力，声音却有点荒腔走板，不甚动听。像鱼在水里竭力吐出一个个泡泡，时而粗，时而尖，光是看她的外表，绝对想象不出来那种嗓音。也是，一个聋人能学会说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要求更多吗？
　　韩影不由分说，把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的廖聪聪按回了椅子上。然后用手语向廖聪聪介绍刘子涵一家，一边手语，一边也用嘴翻译给刘子涵一家听：“让你坐在这，帮我。这是，刘子涵，是咱们梧桐园的，学妹呀，你怕什么羞呢？”
　　廖聪聪这才敢抬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和轮椅上的刘子涵对视。刘子涵报以礼貌的微笑，心情却是十分复杂。
　　韩影继续用手语给廖聪聪吩咐：“拿一张新生入学的表格给她填，收她三张一寸照片，让她把自己学号记好。”廖聪聪点点头，拿出表格递在刘子涵面前，指着让她一一填了，又收了她的照片。
　　“呼，辛苦聪聪啦，我眼神儿不好，去年一个人干这些活差点累死我啦，今年就好多啦。”韩影搂着廖聪聪的肩膀笑道，廖聪聪也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啊，到了到了，喂，韩影！”突然刘子涵一家的背后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这个小妹妹一个人在学校里转呢，我问她去哪，她说到梧桐园报到，我就给你领来了！”
　　韩影抬起身子，扬起眉毛招了招手，喊了声：“谢谢你啦，包子！”
　　被韩影叫做包子的男生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越过刘子涵的家人来到桌前。那女生穿着一身白裙，背着一个可爱的粉色小包，双眼紧闭，一只手挽着包子的臂弯，另一只手提着自己的盲杖，好奇地转着头听着附近的动静。
　　“人给你带来了，我那边迎新也还忙着呢，我走啦！”包子风风火火地跑了。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韩影照例问道。
　　“谢瞳。”盲眼女孩回答道。刘子涵仔细打量了她的穿着，她的白色连衣裙做工精细，样式新潮，粉色的背包看样子也是精品。她肉眼凡胎，认不出它们的品牌，但至少可以看出谢瞳不是个贫家女。
　　“哦哦，找到了。也是个视障苦逼啊。”韩影脸贴着本子找到她的信息，然后抬起头来，“怎么独自一人找到梧桐园来，咱们这样的视障者，没人陪同在陌生的环境不会害怕吗？”
　　谢瞳抬起头，眼睛自然而然地睁开，一对灰白色仿佛爬满了蜘蛛网的眼球缓缓地转动着，说：“不害怕，正好看看宁大的无障碍设施怎么样。走了一圈下来觉得还可以，正要一个人找到这儿来，就遇到了这位好心的学长。”
　　好蛮横的回答，听上去别人的关心帮助都是多余的，刘子涵想道。
　　“幸会。我是梧桐园的舍长，文学院的韩影。我旁边坐着的是和你一个学院的听障学姐，叫廖聪聪。这是你的同年同学刘子涵，还有她的妹妹和父母亲。”
　　“之后再慢慢认识吧。现在，我要办什么手续？”谢瞳淡漠地说道，一双盲眼转来转去。
　　什么态度？她拽什么拽啊？刘子涵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学姐，我的宿舍在哪里？”刘子涵抢着问道。
　　“来，这是登记表格的盲文版，填好就可以了，照片带了的吧，入学须知上都有的，体检单的话交到这里……”韩影忙着给谢瞳办入学登记，没有理会刘子涵。
　　“子瑜，爸，妈，我们走。”刘子涵气鼓鼓的，催促着妹妹赶紧推她离开。
　　“去哪啊？”刘子瑜问。
　　“房间！”
　　“哎哎。”韩影连忙拉住刘子瑜，笑道，“对不起对不起，等办完谢瞳同学的手续，我带你俩一起进去。”
　　谢瞳本来拿着盲文笔和格子，在表上飞快地戳着，被刘子涵一闹，笔顿了一下，侧了侧头，皱着眉头说：“学姐，不然你先带他们进去吧，你给我说个房号就成，一会我自己能找到的。”
　　韩影吞了口唾沫，眼珠子焦急地转来转去。
　　“不，其实你俩是……”
　　“同一间？！”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我不要跟这种大惊小怪的人一起住。”谢瞳说。
　　“我才不要跟这种目中无人的人一起住。”刘子涵也说。
　　“啊哈哈哈，学生会也是一番好意，毕竟咱们梧桐园是特殊群体，学生会排宿舍的时候都是考虑到大家的身体状况有个互补性，这样日常生活方便相互照料……”韩影尴尬地笑道。
　　“我不要人照料。”谢瞳打断了韩影的话。
　　“哼，我也不要！”刘子涵气得胸脯起伏。
　　“姐……”刘子瑜拉着姐姐，望着父母。
　　“子涵。”母亲也劝她说，“别说气话。”
　　谢瞳转过头，圆睁的一双灰白眼睛慢悠悠扫过刘子涵，说：“你说到做得到？”
　　“我就做得到！”刘子涵瞪圆了眼。
　　“哎呀呀，这……”韩影眼看两位学妹刚进学校就吵了起来，为难地尬笑着，想让身边人帮着也劝几句，身边廖聪聪只是干瞪着眼，张了张嘴，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突然，韩影掏出手机一阵嘀咕。
　　随后，她走出桌子，一手拉着刘子涵，一手拉着谢瞳。
　　“好啦你俩，才开学第一天就吵架是要闹啥呢？”韩影笑道，“这位谢瞳同学是央音附中的高材生，还在读高一的时候就参加过中国好歌曲，入围过导师团队，是大明星啊！”
　　谢瞳一震，脸刷地红了，低垂的眼睛害羞地藏进了角落，说：“我就试过那一次，可是你怎么知道……”
　　“谢瞳，子涵同学和你不一样，你自小身体就这样，早就习惯了，可是子涵直到高考都还是个普通孩子，能按时到学校报到，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瞳微微颔首，说：“原来是这样。”
　　韩影笑道：“所以你的室友是需要你的帮助的，既然进了梧桐园，就展示出你大明星亲民的一面吧。”
　　谢瞳低垂着目光，一时间有些茫然，气势消减了一些，微微点头。
　　刘子涵一家都用惊讶的眼光打量着韩影。这个女孩的银眼睛左右摇曳，明明连她们长什么样都看不清楚，却清清楚楚地道清了谢瞳和子涵的家事背景。
　　刘子涵吃惊地说：“学姐……你……你怎么知道的？”
　　韩影得意地摇了摇手机，说：“自有高人相助。好了，大家跟我来。聪聪，你，留下，看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语告诉廖聪聪。廖聪聪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刘子涵一家和谢瞳跟着她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