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园事件簿》挖坑兽qaz

2、刘子涵·报到·2

　　梧桐园的门是吊滑式的，没有门槛，地面与门外完全平齐。进门是一个小小的门厅，盲道直直地指向尽头的电梯。韩影按动电梯门，轿厢很大，站着五个人，再加上坐轮椅的刘子涵也不觉得挤。一阵嗡嗡声伴随着摇晃，电梯女声温柔地说：“三层到了。”
　　走出电梯，三层中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窗外透过梧桐树的树冠撒下的点点阳光。中厅是一块铺着软垫的区域，四周围着栏杆，中央是双杠、拉力器、站立床等等器械。
　　韩影虽看不清楚，但也大概指点着双杠的位置，说：“那里的那些器械，子涵应该有些了解吧？”
　　刘子涵脸红了。她刚出院不久，实在是不愿意想起第一次康复时的狼狈相。刘子瑜抢着说道：“姐姐，虽然现在还差点，但你一定要坚持啊。”
　　“我知道啦。”刘子涵说。
　　“想不到子涵在宿舍就能锻炼，宁大设施真好。”父亲由衷赞叹道。
　　“这些都是国家全面开放特殊人群大学专业以后，宁大率先改的。宁大的无障碍设施确实是全国领先，我特别骄傲。”韩影说道。
　　“我刚刚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沿着盲道走居然没碰到半个台阶，也没人在盲道上停车什么的，确实不错的。”谢瞳也说。
　　转过中厅就是走廊了。两个盲女孩很熟练地找到了走廊边标着盲文门牌记号的扶手，沿着扶手在走廊上走就永远不会迷路。走廊不长，一边只有两个房间，这样对称起来一层楼是八个房间。
　　“这个宿舍看起来大，其实挺冷清的。”韩影无奈地说，“我和伊曼是第一组住客，那一年到了晚上，我们都让艾阿姨把她的电视声开大一点，不然空荡荡的还有些瘆人呢。去年聪聪和小敏来了，这个三楼才热闹了起来。”
　　“这么说，学姐，现在三楼上一共住着四位学姐，加上我俩，一共六个人？”谢瞳问道。
　　“是的。到了，303，是你俩的房间。”韩影摸到了门牌，掏出钥匙。“这个门也很有意思，你随便敲一敲任何地方。”说着，她在门上敲了几下，锁眼的地方发出一阵哔哔哔的轻响，“锁眼是会响的，我也特别喜欢这个设计。谢瞳你来试一试。”她把钥匙塞在谢瞳手里。
　　谢瞳摸了摸钥匙，把头子对准敲门会发出响声的地方，试了几次就很熟练地插进去了。
　　“居然连这种小地方都很贴心。”谢瞳有些惊喜。她一拧门把手，打开了门。
　　屋内很宽敞。两套床、衣柜和桌子连体的组合家具分列左右。
　　“给你们介绍下。”韩影拉着谢瞳的手，带她摸到那些家具，“进门这头是桌子，桌子过后是衣柜，衣柜是分成上下两层的，对于子涵这样的同学来说，可以把平时要穿的衣服放在下层自己够得着的地方，上层可以让我们帮着打理。最后是床。这个床刚好和普通的轮椅是一样高的，上去很方便。”
　　“把东西放下吧。”子涵的父亲说。一家人把子涵的行李放在房间里，打开被子，铺好床单，把子涵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进柜子里。
　　刘子涵看着站在一旁的谢瞳，她正闭着眼睛，一件一件摸着这些家具，脸上是满意的笑容。
　　“谢谢学姐。”
　　“你俩今后要好好相处啊，咱们特殊孩子住在一起，就是要互相照顾，取长补短，子涵当谢瞳的眼睛，谢瞳当子涵的脚。”
　　“我不用人照顾的。不过子涵同学如果要我帮忙的话，我会的。”谢瞳说。
　　她是大明星，我什么都不是，如今腿还残了。
　　刘子涵看着满屋子的人走来走去，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能干，想到家人走后自己还要独自面对褥疮、大小便、洗澡、锻炼等等困难，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姐，姐你怎么哭了？”子瑜放下东西，走上来拿出手纸给子涵擦眼泪。
　　子涵父母对视一眼。
　　“子涵，不然，妈留下来吧。”母亲蹲在刘子涵的轮椅前。
　　“那可不行。”门外响起一个女声。
　　韩影吐了吐舌头，对子涵和谢瞳说：“杨老师来了。”
　　“谁是杨老师？”谢瞳问道。
　　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士走了进来。她短发利落，身穿白衬衣和黑色包裙，戴着黑框眼镜，一张脸虽然生得甚美，却不苟言笑，让人看了心生敬畏。她说：“新同学们好。我是宁大医学部的博士后，梧桐园生活和康复指导老师，杨凌。”她凌厉的眼光扫过子瑜和她的爸爸妈妈，说：“你们是这位同学的家人吧？我们宁大招收特殊学生有个条件，就是家人一律不得陪读，必须让特殊学生养成生活自理或者互助的习惯，这也是以后能真正出身社会的必要素质。”
　　“老师，请您体谅，子涵她才出院不久，很多事情她都……”母亲焦急地说。
　　“请不必担心。梧桐园有专业的截瘫护理和康复的方案，但她必须要首先能够自立。”杨凌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凌厉的目光让母亲很快败下阵来。子瑜也低下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爸，妈，子瑜。”刘子涵咬咬牙，说道，“既然杨老师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是走吧。”
　　谢瞳眨眨眼睛，灰白瞳子转了两圈，说：“放心，刘子涵，既然是室友，我也会尽力帮你的。”
　　杨凌转过身，凌厉的目光射向谢瞳：“谢瞳同学也还真是淘气，仗着自己就是宁京人，自己坐出租车来学校报的到吧？可是你的行李呢？”
　　“行……”谢瞳皱着眉头，灰眼睛里透出疑惑。
　　杨凌伸出手在木头床板上拍了几下，发出当当的硬响，大声质问道：“同学，你以为你能独立到学校就是独立了？你还早得很呢！从小到大都是你家里人给你铺床，给你挑衣服，给你做饭吧？你都不知道出门上学要带什么东西！你今晚准备睡在这个木板吗？”
　　这几声质问把几个女孩都吓得缩了缩脖子，谢瞳一双灰眼睛扑闪扑闪，扁着嘴，几乎要哭出来。看着刚刚还神气活现目中无人的谢瞳吃了亏，刘子涵心里一阵淡淡的畅快。
　　“杨老师，既然是室友，谢瞳有这些困难，我也会帮她的。”刘子涵沾沾自喜地说道。
　　杨凌摇了摇头：“你也没资格讽刺谢瞳。你们一味的斗气争胜，根本就不明白梧桐园室友的意义。”
　　她正说着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骨碌碌的响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个人啊呜啊呜地怪叫着，声音甚是焦急，砰地一声就撞在了杨凌身上，把她朝门里撞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是廖聪聪！她左手提着一个大包，右手拖着一个黑箱子，背后还背着一把吉他，看起来都极是沉重，而她就这样把它们扛进寝室，脸不红心不跳。刘子涵心里吐了吐舌头，想不到廖聪聪除了长得高，力气也是如此巨大。
　　见撞到了杨老师，廖聪聪连忙放下行李，满脸慌张，结结巴巴地说：“央捞师，对，补齐。”
　　杨凌很快恢复了镇定，用手语回复，我没事，这是什么？
　　“快递。”廖聪聪短促地说。她卸下吉他，指着吉他上的快递单，上面写着：谢瞳。
　　寝室中，谢瞳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还在挫败中自闭，一双灰白眼睛翻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廖聪聪笑了笑，用吉他轻轻撞她。谢瞳在虚无中突然感觉一个巨物朝自己压来，连忙伸手去接，砰地一声，手触到了熟悉的曲线，她惊喜得几乎叫起来。
　　“我的吉他？！谁拿来的？”她鼓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把抱起它，问道。
　　“是聪聪。”韩影说道，“还有你的其他行李，都是快递寄到楼下的。你们家心也真是够大的，让视障女儿一个人来上学，还把行李直接寄来了。”
　　谢瞳终于松了一口气，宽慰地笑了，说：“我就说老爸不会不管我的。”
　　“好了，聪聪，韩影，帮学妹铺好床铺。”杨凌说道，“刘子涵如果没什么事，就到外面来吧。”说完，她转身出去了。
　　刘子涵被妹妹推着刚要出门，手臂就被一个人抓住了。她回头却看见韩影那双飘来荡去的银色小眼睛。那眼睛眨巴眨巴，调皮地说：“子涵，要小心。”
　　“小心什么啊？”刘子涵还待问她时，她已经转去了谢瞳那边，帮她整理行李了。
　　刘子瑜推着姐姐，一家人跟着杨凌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中庭。
　　这里果然立着一副双杠，旁边还有站立床、单车、吊环、助行器等。
　　“欢迎来到梧桐园，刘子涵同学。”杨凌说道，“这里是全国领先的特殊大学生无障碍宿舍，在这里，你们不但能和普通大学生上一样的课程，学一样的知识，还能得到针对于你们身体状况的培养和训练，以使你们将来能够出身社会，独立工作。”
　　刘子涵感觉浑身一暖。自从受伤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说：“杨老师，我在来报到的时候还担心，以我现在这种身体状况，能不能适应大学生活……”
　　“老实说，如果你一直需要人推轮椅的话，的确不能。”杨凌冰冷的语气迅速把刚刚涌上来的暖意浇灭了，刘子瑜脸上一红，连忙放开轮椅的把手。
　　“我明白。”无形的压力朝刘子涵涌来，她吞了口唾沫。
　　“你也清楚你自己的病。你不得不用一辈子来面对下半身没有知觉，这意味着大小便、褥疮等等一系列的困难，所以你必须从住进来开始就管理好自己。”杨凌说道。
　　“嗯，老师，你说得很对。”父亲哼了一声。母亲抱着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家长也请一起看看。这个以后是她每天的功课，以后放了假了，在家也像这样锻炼。”杨凌继续说。她从刘子瑜手里结过轮椅的后把手，把刘子涵推到助行器面前。
　　“抓住把手，慢慢引体向上。”
　　刘子涵双手握着助行器的把手，却完全不知道该使身上哪里的劲。她两条细胳膊用尽吃奶的劲儿把自己身体向上拉，可是自己却纹丝不动。突然她胁下传来一股大力，杨凌稳健地提着她的上身，让她的屁股离开了轮椅，她感觉晕头转向，不由自主往地上溜去，杨凌虽是一个女人，劲头却是极大，轻易地架住了她。
　　“手打直。”杨凌说。
　　“老师……老师……”刘子涵颤抖着说。她完全不知道该在何处用劲，只觉得自己似乎悬在半空，自己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颤抖，却完全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没事，你就两手撑住架子，重心压上去，撑直了。”
　　刘子涵依言，拼尽力气把有千斤重的上身撑住，杨凌一点一点松开手，她的身体保持不住平衡，向后一仰倒在了杨凌怀中。
　　“慢慢来，找平衡。”杨凌的声音十分坚定，没有一点感情，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扶正她的身体，又慢慢松开手。刘子涵努力憋起一股气，手简直要把把手攥出血来。成功了，这次立住了，她能感觉半截身子挂在这个半人高的架子上面，两条腿在双杠下面晃晃悠悠，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
　　“对了，现在……”
　　还没等杨凌说完，鼻子里就传来一股淡淡的特殊气味，低头一看，刘子涵为了报到特意换上的新牛仔裤已经黑乎乎的湿成一片。
　　“老师！我……我不成了……”刘子涵脸刷地红了。
　　“没关系，这很正常。”杨凌说着，扶她坐回轮椅，“怎么没穿纸尿裤？”
　　“平常在家都穿的，今天来学校报到，她一定要穿紧身的牛仔裤，纸尿裤就穿不下了。”母亲答道。
　　“以后不要再穿紧身裤子了，牛仔裤布料比较粗糙，而且你的皮肤必须要保持干爽，要是上着课的时候尿湿了裤子，刺激了皮肤，很容易发褥疮。”杨凌说着，推着她转过轮椅往房间里去。这时她一抬头，看见电梯出口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披着瀑布一般的黑色秀发，没有化妆，戴着一副三四百度的黑框眼镜，眼神温和，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乖巧的学生妹。她端坐在一台低背运动轮椅上，穿着素净的T恤，一条米白色长裙遮住了她下半身的绝大部分，裙摆下隐约露出一只穿着小白鞋的脚。她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电梯口，以至于刘子涵转过身来时才发现她，自己刚才的狼狈相，一定都被她看见了。
　　“幸会啊，学妹，我叫罗思敏。你也是腿不方便吗？”这个学姐友好地笑道。
　　刘子涵脸腾地红了，一时竟不知怎样接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看你锻炼……我也是刚刚回来经过这里。”罗思敏注意到了她的尴尬，摇着轮椅来到她面前。
　　“不，没事。”刘子涵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她摇动轮椅的车轮，拼命往自己的房间里钻。
　　“我想，这里还是交给梧桐园吧。家长如果帮她办完了手续就可以走了，你们在这里，她就没法安心，心里总是想依赖你们。”杨凌说道。
　　“老师！”刘子瑜望着姐姐，为难地说，“可我姐她刚刚才……”
　　“没关系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有经验。这都是为了她好。”杨凌的口气不容商量。
　　“你们都走吧。”刘子涵在寝室门口低头，眼泪在眶里打转，“都走！”
　　她心里明白，杨老师说的所有话都是有道理的，自己要想不当个废人，只有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可是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子涵……”母亲伸出手，想去再拉拉她。
　　“走！”刘子涵拒绝了。
　　“叔叔，阿姨，子瑜，你们不如先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一两天，我们会帮助子涵适应这里。”韩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房间门口。
　　“是啊，叔叔，阿姨，放心吧，梧桐园的大家都会帮助子涵的。”罗思敏也说道。
　　刘子涵父亲叹了口气，按下电梯进去了，留下母亲和子瑜还不舍地僵在那里。
　　他转过身，吼了一声：“走！”
　　子瑜眼眶一红，抬起眼镜揉了揉，说：“那，姐姐，千万当心，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拉着母亲也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