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园事件簿》挖坑兽qaz

10、廖聪聪·星孩子

　　廖聪聪的每个早晨，都是从轻手轻脚的洗漱开始。拖鞋要从地上拎起来再套在脚上，走路时后跟先着地，放水要形成手指粗的一股，不要太大也不要断线，取梳子、发夹什么的都要轻柔，否则那个觉很浅又爱睡懒觉的罗思敏就会被吵醒。虽然她知道自己听不见，从不朝自己发起床气，但那能挂油瓶的嘴还是时常让自己好生抱歉。
　　梳洗打扮完毕，罗思敏那边仍旧纱帐紧闭，毫无动静，廖聪聪不禁有些得意，自己这一年来还是有点进步的。她背起书包，也不忘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粉红色的物件，然后轻轻扭开门把手，身子跨出去，再把门掩上。
　　她本想看看昨天报到的两个学妹起床了没有，却没想到303房门大开，学妹们竟是起得比她更早。走进房间中，刘子涵床铺凌乱，人却已经不知去向，而谢瞳穿得整整齐齐，正坐在床头刷手机，只见她半歪着头，一双灰白眸子半睁着东游西逛，两个耳朵插着耳机，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接近。
　　廖聪聪站在她跟前，却反而窘了起来。这个小小的盲学妹，自己该怎么引起她的注意？是拍一拍她呢？还是弄出点什么声响？拍一拍她会不会让她觉得冒犯？弄出什么声响不会让自己显得奇怪？
　　她最终决定清清嗓子，吸一口气，然后咳了两下。
　　谢瞳应该是感觉到了自己发出的声响，停下手中的动作，仰起头，嘴唇动了动，廖聪聪看出她在说：谁呀？她捏了捏掌心那个小物件，然后把它挂在自己的右边耳朵上，打开开关。
　　“瞳瞳，你，起得，真，早。”她咬着嘴唇，感应着声带的震动，以及助听器里传来的一丁点沙沙声响，尽量把每个字都咬准，虽然她知道这并不现实。
　　谢瞳脸一红，站起身来，说，聪聪姐，抱歉什么什么的，后面她的读唇术没能跟上。
　　谢瞳的嗓音很好听，这么说有点奇怪。廖聪聪先天重度耳聋，高频听力损失尤其严重，即使戴着高倍的助听器，人说话对她来说都只有一点沙沙声，但谢瞳的声音比其他女孩的浑厚一些，就连沙沙声都更圆润动听，大概是从小练唱的缘故吧。
　　谢瞳说着，取下耳机，有些紧张地搓着衣角，头微微侧着，生怕听不清自己说话，这让自己也很紧张。她从一岁多开始戴助听器，康复训练一直做到上中学，构词发音始终不是很标准，读唇语也比较一般，尤其面对谢瞳这种嘴皮利索的姑娘更是为难。
　　她顾不得许多，索性直接抓起谢瞳的手，从昨晚短暂的相处经验来看，让谢瞳摸着自己更让彼此都感到安心。
　　“怎么，起，这么，早？”
　　谢瞳歪了歪头，嘴里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显然是在重新排列她并不标准的音节，随后露出领会的神色，撇了撇嘴，说，都怪刘子涵啦，她起床就非什么什么，自己还不会什么什么。
　　大致明白，刘子涵今天要早起去送家人，但她还不会自己转移上轮椅，索性连室友一起叫起来了。廖聪聪笑了笑，说：“辛苦，你了。”
　　谢瞳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扬起脑袋，灰色的眸子泛起一道惊喜的光，就连手都握得更紧了些。
　　聪聪姐，你听得懂我说话？我还以为巴拉巴拉手语巴拉巴拉我学不会怎么办，巴拉巴拉巴拉，谢瞳小嘴动得快极了，廖聪聪只听得一阵沙沙响，断断续续、连蒙带猜地知道她大概意思是担心盲人学不会手语没法和聋人交流，没想到聪聪竟能听懂她的话，于是笑道：“看你，口型。你说，慢点，我能，跟上。”
　　哦。谢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下她嘴唇慢得多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了。
　　也不用那么刻意，比正常稍微慢一点就好了。廖聪聪习惯性抬起手捏了个“也”字，才想起谢瞳看不见手语，但这句实在太长，也懒得拿嘴巴说了，随它去吧。
　　“都，起来了，想去，学院，看看？”廖聪聪问道。
　　学院？艺术院？想去呀。谢瞳笑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走。”廖聪聪笑道。
　　等等。谢瞳说。她有些笨拙地转过身去，伸手在衣柜里摸了摸，取出那把跟她差不多高的吉他，背在身上。走吧。她一边说，一边期待般向半空中伸出两只手，廖聪聪就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一米五二的谢瞳挽着一米八的聪聪，两人有着三十厘米的最萌身高差，聪聪一歪头刚好看见谢瞳自然卷的头发扎着蓬松的马尾辫，一甩一甩地坠着自己。她觉得很有趣，心头暖暖的，情不自禁有种要呵护她的冲动。
　　俩人出了梧桐园走上道路，第一大节课即将开始，路上的学生行色匆匆，引得聪聪的大长腿也加快了脚步。臂弯突然一紧，聪聪低下头去，问：“怎么了？”
　　谢瞳微微张开双眼左右轻轻摆动着，像是扫描着眼前的道路。聪聪姐，带我在盲道上走走吧，我也想记下路。
　　“哦，好。”于是廖聪聪把谢瞳带到盲道上再走。
　　谢瞳又沙沙地说了一番话，她低下头去时只抓住了个尾巴，大意应该是说昨晚和刘子涵出来找学院却没找到。
　　“你们，叫我呀。”廖聪聪笑着说。
　　谢瞳嘴巴撅得老高：我也不知道刘子涵这么不靠谱呀。廖聪聪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俩人走了十来分钟，绿树掩映之下转出一座光洁的白色建筑，它通体圆润，显得温和内敛，张开双臂怀抱中央的小院，院内的草坪上有各式雕塑，三三两两的美术生正捧着本子席地而坐，这里就是艺术院了。
　　聪聪领着谢瞳进了房子的门，沿着东翼的走廊往深处，来到一扇朱漆的大门前，然后对谢瞳说：“我们到了。”
　　谢瞳的眼睛本来闭着，当她抚上大门时，却微微张开了，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嘴角泛起微笑，说，我听见了。
　　聪聪透过助听器，只能听见一阵叮叮咚咚的微弱声音，还有沙沙的合唱声音，虽然听不出音高，也分不出语句，但一定是很优美的音乐吧，毕竟是从著名的沈澜教授琴房里传来的练习声。
　　“要，进去，吗？”廖聪聪笑着，把手抚上大门。
　　谢瞳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于是聪聪牵起谢瞳的手，叩上了琴房的大门。感受着门的反震，知道发出的声音已经足够让里面听到，里面的沙沙声果然停住了，于是把门推开，看见不大的练习室内立着一台钢琴，一个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士款款站起，她裙摆垂地，乌黑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化着漂亮的妆，抚着钢琴，气质优雅娴静。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浑身上下依然紧致动人，神情活像一位妙龄少女，正是宁大的声乐教授沈澜。她看见自己，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沈老师，这是，谢，瞳。”说着，她指向紧随身后的矮小女孩。
　　我还说晚点去梧桐园找你们，没想到你们都过来了，学院新生会要下午才开呢。沈澜有些惊喜地拉起谢瞳的手。谢瞳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您就是沈澜吗？
　　难道不像吗？沈教授笑了。
　　不不不，只是没想到能看到真人，您的歌中国人都听过。谢瞳一激动，嘴巴又快了起来，廖聪聪勉强能听懂大意。
　　沈澜温婉谦和地笑了笑，说：个人名气都没什么的，对我来说教好你们更重要，来。她拉起谢瞳的手往琴房里面去，将她引向三个倚在钢琴边的高挑身影，一共一男两女，廖聪聪认得他们：大四的何凡高大英挺，一看就是成长中的歌唱家苗子；大三的李清儿身材挺拔，尖瘦面孔，眼神锐利；大二的张思颖却跟谢瞳差不多个头，小巧玲珑，目光水灵，眼角下一枚可爱的泪痣。沈教授收徒极是严格，每年能进她琴房的都只有一人，今年谢瞳一定也是凭借在好声音积累的名气，才得蒙她的垂青。沈教授向谢瞳一一介绍她的师兄师姐，何凡脸上挂着商业化的微笑道了声好，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李清儿则一脸戒心深重的样子，勉强挤出来的微笑，却在与谢瞳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被谢瞳严重残障的双眼惊了回去，只微微欠了欠身。只有张思颖毫无心机，笑着拉起谢瞳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唉。廖聪聪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一个琴房虽然只有这么寥寥几人，竟也能看出人生百态。去年沈澜主编的音乐剧《星孩子》轰动全国高校，巡演十几场场场爆满，他门下的三名弟子也都见了各路媒体，名气大增。即将毕业的何凡早已是各路经纪豪门争抢的对象，自然对这小师妹是漠不关心。而李清儿从廖聪聪认识开始，始终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从没正眼瞧过梧桐园的学生，哪怕韩影是《星孩子》的编剧之一也是一样。廖聪聪听说她来头不小，是某个京城高官子弟。只有张思颖看上去家境平平，态度也甚是谦和，对廖聪聪，包括这个新来的小学妹，都是一副热心面孔，让人倍感亲切。
　　眼见沈澜与学生们聊得热络起来，廖聪聪只听见沙沙沙声音不断，却分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也插不进话去。她感到自己不能再尬站在这，便唤道：“沈老师。”
　　沈澜回过头来，聪聪指指自己，做了个“走”的手势，意思是自己打算离开了，然后再指指谢瞳，做“万事拜托”的手势。
　　沈澜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说：聪聪，你先去忙吧。廖聪聪便微微一鞠躬，退出琴房。她来到学院的西翼，推开练舞房的大门，上午没有专业课，这里空无一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练习一会吧。廖聪聪摘下助听器，世界里仅有的一点沙沙声消失了，偌大的练舞房万籁俱寂，面前只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这个洁白的房间和自己的倒影。
　　她打开背包，取出一双粉白色的舞鞋，脱掉鞋袜，仔细将它穿在自己脚上，穿的时候，她还特意捏了捏右脚踝，那里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生理上的疼痛，但捏到时心里还是隐隐作痛。上学期自己的突然受伤，不仅报废了最后一个月的课程，也错过了《星孩子》的巡演。幸好没有骨折，不然只怕自己的舞蹈生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穿好舞鞋，她将一对特制的高倍耳机连在手机上，然后戴进耳朵。打开播放器，一阵舒缓的咚，哧，噗传进脑海。
　　廖聪聪听不见歌曲的主旋律，但靠着助听器或者高倍耳机能勉强听见贝斯的声音，这使她更能专注于音乐的节奏和速度，跳出的舞蹈别有韵律。在这舒缓的前奏中，她放松身心，开始压腿。肌肉和筋腱缓缓舒展，身子暖和了起来，右脚也没有任何不适，看来愈合得不错。
　　于是她离开横杠，顺势跳起《星孩子》序幕的舞蹈。这是她上学期练的最后一支舞，本来她应该是序幕上的独舞的，可一场突如其来的伤病过早地终结了一切。
　　夜空云淡风轻
　　我们是夜的眼睛
　　赤足涉过银河
　　捧出一串晶莹
　　在贝斯的节奏中，廖聪聪仔细回忆着听不到的旋律和歌词，伸手，抬腿，上步，弯腰，然后深情地从河流中捧起晶莹的浪花。
　　我们要在沙滩上奔跑
　　要去追寻太阳母亲
　　但晨曦中我们将消失
　　不可触摸那光明……
　　奔跑，旋转，跳，然后稳稳地落地。这个动作廖聪聪在练习里做了千百次，从无失手，却在第一次大舞台合练时，因为一个意外的分心，闪在了地上。如今再练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天的天旋地转，助听器被摔出老远，老师和同学们都围了上来，自己看着他们嘴巴动来动去，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整个世界只剩下脚踝处锥心的疼痛……
　　甚至还没回过神来时，序曲就已经跳完了。廖聪聪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跳得并不好，尤其是那关键的一跳，动作不够舒展，距离和力度也有差距。但自己心里的阴影实在太难以克服了，只要右脚一用力，心里就咯噔地疼一下，她又把这支曲子再跳了好几遍，也没有多少提高。
　　要是高老师在这就好了。廖聪聪盯着自己的舞鞋，沮丧地想道，起码还能训斥自己几句。
　　收拾收拾心情，廖聪聪见时间已经逼近11点，时候不早，她便到卫生间冲洗一下头上和手上的汗，准备去琴房接谢瞳。
　　她正洗着，李清儿突然从女厕走出来，在她旁边洗手。这家伙旁若无人，甚至没有抬眼看自己，便伸出手越过自己的位置去拿洗手液，甚至还把自己往外推了推。廖聪聪不由得无名火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干嘛。李清儿终于抬起了她的贵眼，目光与她在镜中相接，接着吐出一个扎疼了她的词，哑巴。
　　“对，瞳瞳，好点，不然，我……”廖聪聪瞪起眼睛，尽量表现出威胁的样子。
　　好了好了。李清儿奋力抽出手掌在空中挥了挥，哑巴别学人说话了，我听不懂。
　　接着她站直身子，说道：你和谢瞳，好好学习混个文凭还是没问题的，但哪有残疾人能当上大明星的？上学期沈老师非要让你领舞，结果如何？说完，她耸耸肩摇了摇头，你差点搞砸了我们的剧。
　　“那只……是个，意外。”廖聪聪胸脯起伏。
　　反正我不会让梧桐园的学生跟我同台了，以后都不会。李清儿说完这句，翻了个白眼，扬长而去。
　　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廖聪聪连忙拿擦手纸对付了一下。不值得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她站在原地稳定情绪。
　　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艺术院多数同级生的想法？自己在舞蹈系也是活得像空气，眼看着同学们都三五成群，目光却始终在逃避自己，偌大一个舞蹈系，一年下来竟是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交到，是自己说话语调太怪了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负面情绪如山崩般倒下，她连忙多扯了四五张擦手纸，拼命奔回练舞房，蹲在镜子下面，捂脸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儿，破碎的情绪总算慢慢平复，廖聪聪缓缓睁开泪眼，却发现一双黑色的男式舞鞋正在自己身后。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高老师……”
　　舞蹈系副教授高凡不过三十来岁，有着波浪般齐耳的卷发，高挺的鼻梁上生着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脚。他指了指廖聪聪的右腿，用手语说，好些了？
　　廖聪聪点点头，心中涌出一点暖意，在没有人会手语的艺术院，只有高老师专为与她交流，特意学了一些简单的手语。
　　还能跳舞不？高老师问道。
　　“我，完全，没问题。”廖聪聪连说带比。
　　那明天专业课早点来。
　　“嗯。”廖聪聪脸红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刚刚哭什么？
　　“那个，老师，是我，搞砸了，排练……”
　　不完全怪你。那天伴奏带出了问题，贝斯的音轨拖了半拍，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但对于舞蹈的确有很大的影响。当然，你自身也没有发现并作出相应的调整，说明水平还是不够。高凡一边说，一边尽量辅以一些手语，即使这么大一段话，也能让廖聪聪听得明白。
　　原来是这样。廖聪聪就觉得那天的伴奏哪里怪怪的，但她听不见旋律，就判断不出来。可是很奇怪，伴奏是排练一直在用的，录好的东西为什么会出这种罕见的问题？
　　“难道，是有人……”
　　这个很难说，老师这边也没有证据。希望不是真的有人想搞我们舞蹈系。高凡说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交给老师处理就好，你只需要专心练好舞，准备好今后的演出。
　　“嗯……”廖聪聪竖起拇指，向下一弯，这是“谢谢”的意思。
　　门口一阵沙沙响，廖聪聪回过头去，发现谢瞳的小脑袋正在门边。
　　聪聪姐，我这边下课了。谢瞳说道。
　　“哦，来了。”廖聪聪转向高老师，那我走了？
　　高老师点点头。廖聪聪便到门口携起谢瞳。出学院大门以后，廖聪聪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光洁的建筑，一年了，自己也没有对它更熟悉一点，如今反倒觉得它周身上下都有那么点敌意。
　　“瞳瞳。”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小伙伴。
　　啊？谢瞳疑惑地一歪头。
　　“我们，一定要，加油，在，舞台，上面，证明，自己！”
　　一定会的！谢瞳信心满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