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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谢瞳·黑暗中的歌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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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含油香的炸鸡,清冽爽口的可乐,还有秋暝姐、思敏姐的谈笑声,令谢瞳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她的身体很小,她的世界更小。自儿时起,她所能触碰到和听到的就是整个世界,而双手所触之外就皆是一片虚无。虽然她的家很大很大,大到她从小就喜欢弄出声响,听屋子的那头传来的回音,但家感觉很冷,远不如这座小小的梧桐园,小小的303带给她的温暖。
酒足饭饱,学姐们纷纷起身,传来悉悉索索收拾桌子的声音。
“我也来帮忙……”谢瞳不甘落后,忙站起来,左手顺手抓到一个可乐杯子,右手沿着平整的桌面摸过去,触到了一张纸,用手一抓,却感觉黏黏的。
“啊,谢瞳!”耳旁听到敏喵一声惊呼,“番茄酱!”
糟,谢瞳突然意识到,这是刚才铺薯条的纸。她慌忙丢下左手的杯子,兜住纸的下摆,迅速揉成一团,却感到那团又暖又黏的酱似乎被她挤出来了,现在弄得满手都是。
“垃圾桶在哪?”她心里很慌,还得故作镇定。现在腾不出手确认四周,虽然知道自己抓着一个正在流汤滴水的东西,但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仰着头傻站着。
臂弯突然传来一个坚定的力量,对这股力量她已经不陌生了,是羞涩但温柔的聪聪姐。廖聪聪抓住她的手,引导她绕开桌凳,来到书桌旁,把手里的垃圾丢进纸篓。
“谢……谢谢,帮大忙了!”谢瞳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一定是刚才的惊慌中它不知道又翻到哪里去了。自己的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它总能时时刻刻以酸痛、刺痛或者胀痛向自己撒撒娇,宣布自己还是长在她身上的。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揉了揉,廖聪聪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拉住。
“呜哇……”冯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
草!揉完才发现不对劲,现在连脸上都是了!
四周一阵诡异的沉默,瞬间,姐妹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阵兰花般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韩影一定是凑到跟前仔细看了自己一眼。“嗯,还不算糟。”
“笨……笨蛋,整个脸都……哈哈哈……”刘子涵笑得喘不上气。
有那么好笑吗?谢瞳有点气鼓鼓的,反正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笑去呗。
还是廖聪聪温和地拉起自己的手,用一张餐巾纸耐心地擦了擦她的脸,又擦了擦她的手。虽然难以听懂这个学姐讲话,但这个沉默的巨人总是对自己很温柔,不像那个刘子涵,总是给自己添麻烦……
“谢谢,聪聪姐……”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但总归是要道谢的。
“伊夫,伤,椰油?”廖聪聪一边说,一边拉起她裙子的领口。
虽然一开始没听懂,但是谢瞳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衣服上也沾得有。
“擦,不雕,了。”廖聪聪说。
“行了,聪聪,这里就交给她的室友吧。”韩影说,“咱们也该活动活动去了,是吧,伊曼?”
冯雪含混地唔了一声,两人推着轮椅出去了。
“活动?”刘子涵奇怪地问道。
“冯学姐的身体不能动,每天在电脑前时间太长,骨骼已经有点变形了,杨老师要秋暝姐加强她的运动,多引导她拉伸,减少她坐在电脑前的时间,不过冯学姐特别爱玩电脑,偷着都玩,她不准我们告诉杨老师。”罗思敏解释道。
“思敏姐,你呢?”刘子涵问。
“我得看会书,廖聪聪的话,得把她的‘负罪感’抹去吧。”罗思敏的声音中带着调侃的笑意。
是的,“负罪感”。如果吃油炸食品吃出了小肚子,那可没法上舞台。“我也得去消化一下吧。”谢瞳说道。
“嗯,但你先得把衣服换了。一会让子涵陪你去吧。”耳旁又传来骨碌骨碌的轮椅声,两个二年级的学姐也出去了。
“喂。”谢瞳转向刘子涵声音的方向,“你刚刚笑我来着。”
“噗,没忍住就……对不起啦。”
一点也不诚恳的道歉。谢瞳鼓起腮帮子:“早知道,刚才还不如把你掉在地上,你真重,完全是一个胖纸,应该像学姐那样多锻炼。”
“你才要多锻炼吧!小矮子!”刘子涵反唇相讥。
“长得高了不起啊!浪费粮食!”
“你光吃不长才浪费粮食呢!”
谢瞳鼓着腮,冲着刘子涵仰着头,发出一声不屑的“哼。”
听见刘子涵没了声音,她便转过头去,身后是自己的书桌,书桌的旁边就是衣柜,刚才已经把衣服都挂在里面了,但谢瞳却有点犯难。
在家里,她有一个很要好的远房表姐,也是她家的保姆阿蓉。平日里,自己对穿着打扮是很少操心的,但到了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她在衣柜里摸到好几件长得差不多的针织衫,虽说织花不一样,但是对应什么颜色却是记不清了。她对颜色没什么概念,平时都只是穿的时候顺口问问阿蓉,阿蓉说好看便好看。
我记得,这件是白的,这件是粉的,这件是浅绿色的……她一边想,一边把各种衣服、裤子、薄外套从柜子里提出来,丢在床上仔细辨认。
不行,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衣服在床上越堆越多,反而越混越乱,摸着这堆曲里拐弯的花纹、纽扣和拉链,谢瞳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构建不起它们的颜色组合,只好放弃了。
“关宇航,唉……”屋子的另一角,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对啊,自己还有个看得见的室友呢。虽然懒得理她,但总穿着脏衣服也不是事。
“喂。”她提起一件,转过来问刘子涵,“这件是不是粉色的?”
“是蓝色的……”刘子涵总算是出声了。
“咦,是吗……”谢瞳疑惑地把盲眼向上翻着,说,“我也觉得不像那件粉的……”
“可是你翻这么乱,晚上睡哪里?”刘子涵无可奈何地笑道。
“喂,别说风凉话,现在该你发挥室友力了吧。”谢瞳说道。
“我看看……”刘子涵的轮椅来到了她身边,“这些衣服都好好,全是我摸都没摸过的牌子,土豪啊。”她翻了一阵,从中挑出一套:“我看,就用这个薄荷色的连帽开衫配牛仔裤就行。”
衣服塞到手里,谢瞳终于认出它来了:“这件啊,叫什么,薄荷色?阿蓉一直给我说是绿色。”
“薄荷色也是一种绿色……嗨,我跟你说得着吗,听我的不?”
“行,听你的。”谢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关于薄荷,她的唯一印象是口香糖,至于为什么薄荷色也是绿色她就无从知晓了。于是她换下脏了的裙子,穿好干净衣服,背起吉他,说,“要不要跟我出去转转?”
“切。是‘跟’你出去转转,还是‘领’你出去转转?”刘子涵说,“你一个人,才来第一天,能认识路?”
“少废话,学姐们说了,梧桐园姐妹就是要互相帮助。”谢瞳说着,朝轮椅的方向伸手探了探,手感肉嘟嘟的,是刘子涵的脸吧?
“嗨,你在摸哪呢?到我背后去!”刘子涵一把抓住自己的手。
她的脑后是椅子靠背,有柔软透气的网眼,摸起来很舒服。靠背之后的两侧是把手,只要从刘子涵背后扶着它,就能推着轮椅往前走了。原来是这样。
“走吧。”刘子涵说。
“喂,我从来没推过轮椅,不会把你摔倒吧?”谢瞳还有点小担心,“你那么重,我可扶不起来,我推着你用不了盲杖了,你记得提醒着我点。”
“只走平路的话应该不会,到了上坡下坎或者该拐弯的地方我会提醒你的。”
于是谢瞳推着刘子涵来到梧桐园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呀。咱们往哪去?”刘子涵问。
天黑什么的不重要。谢瞳连天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于天黑、天亮更是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对她来说更具体的是手机上提示的时间。
“我想去艺术学院,我听说那里有超棒的琴房歌房。”谢瞳回答。
“这任务可有点难。”刘子涵的声音透出无奈,“我也是头一天到这儿。”
“不会找还不会问吗?”推着轮椅走在盲道上,谢瞳分明感觉四周有很多同学经过。
“我……”刘子涵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她沉默了一会,转头说道:“还是慢慢找吧,学校里路牌挺多的。”
“你确定你找得到吗?”
“我……我确定。”刘子涵结结巴巴,哪像是信心满满的样子,不过谢瞳倒知道宁大路牌的确很多,而且无障碍做得极其好,她看得见,应该不会迷路吧。
于是谢瞳推着刘子涵,由她领着,在校园里的兜了约莫有半个小时。
“停。”刘子涵突然说。
“怎么了?”
“抱歉,没……没路了。”刘子涵声音小得像蚊子。
果然还是这样了,自己就不该相信她。“你到底是不是明眼人啊!”谢瞳揉揉她的头,“刚才为什么不问路?”
“可是,我俩这样,好奇怪的……”刘子涵委屈地说,“我不敢跟人打招呼嘛……”
“有什么奇怪的?思敏姐不坐轮椅吗?秋暝姐不用盲杖吗?你真是的,唉。”
虽然埋怨了她几句,但想起今天秋暝姐的话,确实,刘子涵刚受伤没几个月,得给她时间适应。
“算了。这是哪里?感觉很安静了。”谢瞳感觉周围虚无的世界之海里,除了秋虫的鸣叫,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是一片小树林边,灯光很暗,四周都没人,再往前走是那种一块一块的石板路,轮椅就有点不好去了。”刘子涵描述了一番,又说,“老实说,如果不是咱们是两个人,这地方还挺让人害怕的。”
“害怕什么呢?”谢瞳奇怪地一歪头。
“太黑了,太安静了……”
“那就在这练歌吧。”谢瞳撒开轮椅扶手,向着虚空中走了几步,还好,脚下出现的都是坚硬的路面,想来走这么几步也不至于突然冒出个坎。于是她放下吉他,打开箱子。
“喂,你……”刘子涵有点吃惊,“这是在外面……”
“我知道,你不是说周围没人么,就不用担心影响别人了。”谢瞳挂好背带,开始拨弦调音。
“我是说,你不怕吗?”
“怕啥,怕黑吗?”谢瞳眨巴了几下自己的眼睛,无论它们睁开,还是闭着,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区别,“可是我又不知道什么是黑。”
可以了,每根弦的音高都正确。于是谢瞳抱着琴回身站定,朝着刘子涵的方向说:“你觉得怎么样?”
“很酷!”刘子涵赞美道,“有那范儿了!就是你身材小小的,感觉还没有琴高呢。”
“闭嘴吧你。”
说完,她的手指拂过琴弦,发出一声悦耳的“铮”。
琴声如流水般淌出,她轻轻阖上眼睛然后唱了一首周杰伦的《彩虹》。
哪里有彩虹告诉我
能不能把我的愿望还给我
为什么天这么安静
所有的云都跑到我这里
有没有口罩一个给我
释怀说了太多就成真不了
也许沉默是一种解药
也是我现在正服下的毒药
还行,气息挺稳,音色也挺稳,吉他也没弹错音,不枉自己练这首歌快一个月了。接下来是副歌了,女唱男声,有点高啊,稳住,谢瞳。
吉他声音拔高,她继续唱道:
看不见你的笑我怎么睡得着
你的影子那么近我却找不到
没有地球太阳还是会绕
没有理由我也能自己走
你要离开 我知道很简单
你说依赖是我们的阻碍
就算分开 但能不能别没收我的爱
当做我最后才明白
唱到“白”字的时候绷不住劲了,脑门子因为用力共鸣已经嗡嗡作响,脸上肌肉开始有点僵硬,一口气没跟上,拍子险些没有唱完。还好,及时用吉他几个沉静的结束音掩盖了过去。
“唔……”谢瞳终于能腾出手按住副歌刚开始就酸疼起来的眼睛,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谢瞳一点点把泪揉回眼眶,滋润着干涩的瞳仁,让它们慢慢平静下来。虽然自己早已习惯它们只要稍一用力就会痉挛,但这首歌调子太高,还是影响了发挥。
自己唯一的听众此时却半天没有动静。“怎么样?说话呀。”
啪啪啪啪,是刘子涵的掌声。“呜!——”她大声欢呼道,“我都听呆了,谢瞳你好棒!”
谢瞳却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啊?明明唱得这么好。”刘子涵问道。
“刚学音乐的时候,每个月都能练会新曲子,学会新技巧,过了几年,渐渐要半年才能提高一点点,现在感觉自己除了会弹琴、会唱几首歌以外已经没什么特别的了,这样的歌手中国太多了,北海边每个酒吧都是。要想抢登上比选秀更大的舞台的机会,明眼人都排不上号,更不缺我一个盲人了。”
“可我已经是你的粉丝了呀。”刘子涵的轮椅滑了过来,破天荒地,她主动来拉起了自己的手。她的两根手指柔软细嫩,捏着自己指腹厚厚的茧,“你看,你虽然看上去小小的,但这老茧作证,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歌手的。”
“嗯,我的梦想不会变。”谢瞳心中一暖,由衷笑道,“我爸现在是我的经纪人,我已经把我加v的那个微博号交给了他,这几年我不接演出,不见粉丝,专心学习唱歌作曲,就是为了将来一定要站上更大的舞台。”
“你一定会成功的!你开演唱会的时候我们都去应援!”刘子涵也笑了。谢瞳突然觉得,在不别扭也不低落的时候,刘子涵的声音听起来阳光满满,还是很可爱的。
这时,刘子涵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冯小雪的声音:“子涵,谢瞳,听得到吗?”
刘子涵拿起手机,说:“收到,雪姐。”
“干嘛转到墨轩林去呀?那里晚上挺冷清的,不害怕吗?”
谢瞳哼了一声,说:“就是这个刘子涵不认路啦,现在我们俩都迷路了。”
“果然是迷路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小雪用很干巴的电子音在笑,但从哈字的数量上看,两位学姐此刻一定笑得打滚。
“不过瞳瞳真是有明星范,迷死我了,子涵,我也要加入后援会,秋暝也要加入。”
“好啊,雪姐,到时候咱们整个梧桐园一起去加油。”
“谢谢,雪姐。”谢瞳说,“不过我现在更想知道一个问题:咱们怎么回去。”
“这可难不倒冯小雪,进入导航模式。”手机一响,冯小雪的声音变调了,“准备出发,前往梧桐园,掉头,然后右转。”
“哇塞,这个聊天APP,还能导航的?”刘子涵惊叹道,“雪姐你真是牛人啊!”
“呵。”冯小雪说,“你要是整个身体都动不了,只能成天想着怎么用电脑和手机跟人交流,你也会有这么厉害。”
“不,我觉得那也不会。”谢瞳一边收吉他一边说。她推上刘子涵,两人按照导航的指示掉头:“像我,你叫我玩电脑还可以,叫我坐下来码程序可还是算了吧,光记那些代码,命令都要死人了。”
“不能同意更多!”刘子涵说。
“喂喂,你俩又好上了?不吵架了?”冯小雪说。
谢瞳不由得脸上一热。“没有啦……今晚一起走走聊聊,觉得子涵也不是我一开始想的那样不好相处。说起来,这也可能是我的不对,当时身边的陌生人一下子太多了,我看不见,一时间分不清韩学姐介绍的谁是谁,说话可能就不太注意……”
“不,是我今天心情不好……”刘子涵也说。
“那个……”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对不起。”
“秋暝说,你们这样她就放心了。”冯小雪欣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