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
-
廊州的冬天总是来得早。
十一月初,庭院里的梧桐便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像一幅用枯笔勾勒的水墨画。
蔺晨决定在廊州多留几日,等歧玉将梅长苏身边的事安排妥当再启程去南楚。
这个消息最不高兴的自然是飞流,即便有歧玉和梅长苏护着,他也逃不过被蔺晨捉弄的命运。
“飞流,来,尝尝这个。”
蔺晨不知从哪变出一颗乌黑的药丸,笑得像只狐狸。
飞流警惕地后退一步,摇头:“不吃,苦。”
“不苦不苦,甜的。”蔺晨继续诱哄。
歧玉端着药从廊下经过,看见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
飞流一见她,眼睛一亮,像找到救星般躲到她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蔺晨摊手:“小歧玉,你看看,我一片好心,飞流却不领情。”
歧玉比划着:[蔺少爷,您就别逗他了。]
“行行行,看在你的面子上。”蔺晨收起药丸,转身摇着扇子走了。
飞流这才从歧玉身后探出头,朝蔺晨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歧玉笑着摸摸他的头,比划道:[该喝药了,宗主在等。]
房间里,梅长苏正靠在榻上看信。
炭火烧得很旺,将他的侧脸映得有了几分暖色,但依旧掩不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苍白。
歧玉将药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
梅长苏放下信,端起药碗,眉头微蹙。
这药一日比一日苦,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该做的事还没做完,他必须撑着。
“阿玉,”他忽然开口。
“蔺晨说,南楚气候温暖,这个时节去正合适。”
歧玉正在整理他看完的信件,闻言抬起头。
梅长苏看着她,眼神很温和:“这些年,辛苦你了,去了南楚,好好玩,别总惦记着我。”
歧玉的手指微微一顿,她垂下眼,比划着:[宗主,我……]
“我知道。”梅长苏打断她,声音很轻。
“但这次听我的,好吗?金陵的事……你不该卷进来。”
歧玉抿了抿唇,她知道梅长苏在想什么,金陵是龙潭虎穴,是腥风血雨的战场。
他想把她隔在外面,想让她干干净净的,像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的那样。
可她不想要这种保护。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我听您的。]
梅长苏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如释重负,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舍:“乖。”
接下来的几日,歧玉忙得像只陀螺。
她不仅要收拾自己的行装,更要为梅长苏打点好去金陵的一切。
冬衣要带足,药材要备齐,手炉、暖枕、特制的茶叶……一件件,一样样,她都亲自过目。
黎纲和甄平跟在她身后,记着她一条条吩咐,头都要大了,一边记一边念:
“这个白瓷药罐装的是清晨要服的第一剂,必须用文火慢煎半个时辰,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这几件大氅按厚薄顺序放,天气转冷就换厚一些的。”
“手炉里的炭要每日更换,不能用普通的木炭,要用标记好的银丝炭,烟少,不呛人。”
黎纲苦着脸:“玉姑娘,您这比带兵打仗还复杂。”
歧玉瞪他一眼,比划道:[宗主的身子,能马虎吗?]
黎纲连忙正色:“是是是,不能马虎,不能马虎。”
梅长苏坐在窗边看着这一幕,唇角微扬。
他喜欢看歧玉这样操心,喜欢看她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让她去金陵。
那里太脏,太危险。他手上即将沾染的血,不该污了她的眼。
临行前夜,歧玉将最后一样东西放进梅长苏的行李,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医药箱。
箱子里分门别类放着各种药材、银针、绷带,还有她手写的医嘱,事无巨细。
她合上箱盖,转身看向梅长苏。
烛光下,他的身影单薄得像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十三年了,她看着他一次次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看着他从那个在梅岭奄奄一息的少年,变成如今算尽人心的江左梅郎。
可她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不是在梅岭,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骑着白马从长街那头而来,阳光落在他银甲上,亮得晃眼。
那时她只是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哑巴,被人推搡着摔倒在地。
他勒住马,低头看她,然后对身边的副将说:“扶她起来。”
就那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阿玉。”梅长苏忽然唤她。
歧玉回过神。
梅长苏走到她面前,抬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的手掌很凉,动作却很温柔。
“去了南楚,要听蔺晨的话,但若是他欺负你,你就写信告诉我。”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虽然我现在打不过他,但总有办法让他不好过。”
歧玉笑了,眼眶却有些发酸。
她比划着:[宗主,您要保重,金陵比廊州更冷,要多穿衣服,房里炭火不能断,药要按时喝,饭要按时吃,不能熬夜……]
她比划得很急,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像要把所有担心都倾诉出来。
梅长苏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才轻轻握住她的手:“知道了,小管家婆,我都记住了。”
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歧玉的心跳漏了一拍。
梅长苏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歧玉以为他要说什么时,他却松开了手,转身走向窗边。
“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第二天清晨,马车停在宅院门口。
歧玉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确认没有遗漏,蔺晨已经坐在车辕上,悠闲地摇着扇子,尽管天气很冷。
“小歧玉,再不走天都黑了。”他催促。
歧玉点点头,又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梅长苏。
他披着那件她亲手缝制的银狐大氅,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
黎纲和甄平站在他身后,飞流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圈红红的。
歧玉走过去,在梅长苏面前站定,她仰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她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起身时,梅长苏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
“一路平安。”
歧玉用力点头,然后转身,拉着蔺晨的衣袖上了马车。
坐定后,她撩起车帘,朝梅长苏挥手。
梅长苏也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庭院,驶上长街,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梅长苏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然后,他忽然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宗主!”黎纲和甄平连忙上前。
梅长苏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摊开手,掌心里有一抹刺目的猩红。
“别告诉阿玉。”他低声说,用手帕擦去血迹。
黎纲和甄平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