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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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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城门,熙攘的人群,这座大梁的都城,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而冷漠。
歧玉和蔺晨策马穿过城门,马蹄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路人纷纷避让,侧目看着这一对风尘仆仆的男女,女子脸色苍白却难掩清丽,男子俊朗不凡却眉头紧锁。
苏宅在城南,一处不算显眼但很清净的宅院。
歧玉来过一次,是梅长苏刚在金陵落脚时,她不放心,偷偷来看过。
那时他站在新栽的梅树下,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枝桠,说:“明年冬天,这里就会开满梅花。”
她说:[那我明年来看。]
他笑了笑,没说话。
现在,梅花还没开,他却已经病重。
站在苏宅门前,歧玉忽然不敢进去了。
她想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害怕看见他病弱的样子,害怕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害怕……听见不好的消息。
她的手在颤抖。
蔺晨看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有力地包裹着她的冰凉。
“走吧。”他说,声音很轻。
歧玉点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进了苏宅。
宅子里很安静,静得让人心慌。
黎纲迎出来,看见他们,眼中闪过如释重负:“蔺公子,玉姑娘,你们可算来了。”
“他怎么样?”
黎纲摇头,面色沉重:“不太好。从三天前开始高热不退,咳血,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晏大夫说……说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歧玉已经懂了。
她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蔺晨扶住她,对黎纲说:“带路。”
梅长苏的房间,药味浓得化不开。
歧玉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露出单薄的肩膀和苍白的脸。
他的眼睛闭着,眉头微蹙,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得安宁。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在床边站定,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烫得吓人。
梅长苏似乎有所察觉,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看见她,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阿玉……你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歧玉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她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比划着:[我来了,宗主,我来了。]
梅长苏看着她,眼神温柔:“别哭……我没事。”
他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歧玉连忙扶他起来,拍着他的背,他咳了很久,最后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抹刺目的红。
歧玉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蔺晨走上前,沉着脸给梅长苏把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就不能少折腾自己一点?”蔺晨终于开口,语气里是压抑的怒气。
梅长苏缓过气,靠在歧玉肩上,虚弱地笑了笑:“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蔺晨冷笑,“你有分寸会把自己搞成这样?梅长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命特别硬,特别经得起糟蹋?”
梅长苏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歧玉一眼。
蔺晨懂了,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去熬药。”
房间里只剩下歧玉和梅长苏。
歧玉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手还握着他的,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
梅长苏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让歧玉心里发慌。
她有种预感,他要说的话,会改变一切。
“阿玉,”梅长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要你嫁给蔺晨。”
歧玉愣住。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松开他的手,比划着:[您说什么?]
“我要你嫁给蔺晨。”梅长苏重复,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歧玉心里。
她的脑袋“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嫁给蔺晨?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是她不够尽心?是她照顾得不好?
歧玉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梅长苏,她的手指在颤抖,比划出的手势凌乱不堪:[为什么?]
梅长苏避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雪花飘落在窗棂上,很快化成一滴水痕。
“誉王府的谋士秦般若,查到了你的存在。”他缓缓说。
“她知道你对我很重要,以她和她主子的作风,一定会对你下手。”
歧玉怔住,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嫁给蔺晨,成为琅琊阁的少夫人,他们就不敢轻易动你。”梅长苏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蔺晨会保护你,琅琊阁的势力,足以护你周全。”
歧玉摇头,急切地比划着:[我不怕。我要留在您身边。]
“我怕。”梅长苏转头看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坚决。
“阿玉,我怕,我怕他们伤害你,怕你因我而死,我已经欠了太多人命,不能再欠你的。”
歧玉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跪在床边,拉着他的手,一遍遍比划:[我不会有事,我会小心,求您,别赶我走。]
梅长苏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何尝舍得?这个陪了他十三年的女子,这个把他从地狱里拖出来的人,这个在他每次濒死时守在他身边的人。
可他必须舍得。
因为他不只是梅长苏,他还是林殊。
他身上背着七万赤焰军的血债,他要去金陵的腥风血雨里走一遭,他要把该报的仇报了,该讨的债讨了。
而那条路,太脏,太险,他不该,也不能拖着她一起。
更何况……他活不长了。
蔺晨说过,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气撑着,等事情了结,这口气散了,他也就该走了。
到时候,她怎么办?
他不能让她跟着他一起死,他得给她安排好后路,给她一个能护她一生安稳的人。
蔺晨是最好的人选,他了解蔺晨,知道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有多重情义,有多可靠,把歧玉交给他,梅长苏放心。
“阿玉,”梅长苏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听话。”
歧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商量,他是在下命令。
她松开了他的手。
所有的急切、哀求、不甘,都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一种冰冷的平静。
她跪直身体,比划着:[您是这样希望的吗?]
梅长苏点头:“是。”
一个字,重若千钧。
歧玉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比划:[如您所愿。]
然后她站起身,向梅长苏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很标准的礼,恭敬,疏离,是下属对主上。
[歧玉多谢宗主多年照顾。]她比划着,每一个手势都稳得惊人。
[还请宗主保重。]
说完,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就像她十三年前拖着他在雪地里行走时那样,一步一步,走得笔直,走得决绝。
梅长苏看着她消失在门口,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咳出的血染红了整个掌心。
两天后,歧玉收到了梅长苏让黎纲送来的信。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黄道吉日,本月末,嫁衣已备,在蔺晨处。”
他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歧玉拿着信纸,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
雪下得很大,很快就在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把一切都染成白色。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她第一次见到林殊。
他骑着白马从长街那头来,银甲在雪光中闪闪发亮。
那一眼,那一句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十三年了。
她在雪地里救过他,在琅琊山陪过他,在廊州照顾过他,她看着他一点点变成梅长苏,看着他一点点离她越来越远。
现在,他终于要彻底推开她了。
歧玉出神地站着,站了很久。
脸上的表情从失落变成忧伤,从忧伤变成麻木,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将信纸折好,收进怀里。
她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
雪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发间,冰凉冰凉的。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所有重要的事,好像都发生在冬天。
梅长苏在冬天被她从梅岭救出,在冬天来到琅琊阁,在冬天离开廊州,在冬天……把她嫁给别人。
她快讨厌死这个季节了。
屋顶上,蔺晨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
他一直在看着她,从她收到信开始,从她出神开始,从她站在这里看雪开始,他太清楚梅长苏对她意味着什么,也太清楚这个决定对她有多残忍。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这也是他的私心,他爱她,从很久以前就爱她,他想要她,想娶她,想护她一生周全。
可他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不希望是在她心碎的时候,不希望是因为梅长苏的“托付”。
他想要她的心,而不只是她的人。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视线,歧玉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蔺晨从屋顶跃下,轻轻落在她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肩上。
歧玉转过头看他,眼神空洞。
蔺晨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花,他的动作很温柔,温柔得让歧玉想哭。
“小歧玉,”他轻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
歧玉摇头。
她比划着:[我愿意。]
她愿意嫁给蔺晨,愿意离开梅长苏,愿意如他所愿。
因为她知道,这是梅长苏能给她最好的安排,也是她能给梅长苏最后的成全。
雪落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
这个冬天,注定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