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九只雀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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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阿雀同宋守常一前一后，一瘸一拐从书院戒律堂出来。
眼见着路旁有书院同窗路过，似眼神异样、指指点点，两人默契异常，又忙把背欲盖弥彰那么一挺，作势并无异样，咬牙往前走了几步。
一步。
……两步。
“宋……守常……”
阿雀额角密密麻麻全是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似在强忍着什么，后槽牙咬得发酸。勉强撑了片刻，又忍不住侧头去看某人，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不痛？”
这厮刚才在里头一声不吭，愣是没叫过痛，害她也不好出声，唯有一下一下、硬着头皮强忍了下来，打碎牙齿和血吞。
“不痛。一点也不痛，没事。”
“……”
当真？
阿雀闻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心说信你才有鬼。但凡长了眼睛，也能看出某人那脸色何其苍白，一张俊脸，此刻犹如水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满头大汗淋漓。
想来方才戒律堂那些个师兄，对这年少成名、蒙受家恩而受封校尉的小公爷当真几多不满，不像对阿雀点到即止，对他是半点没留手。
只好在头先他尚记得换上一身玄青常服，布料厚实，瞧不出痕迹，否则那背上分不清是血是汗，定要惹得不知多少人旁观。
想到此处，她不由叹了口气。
心头为之一软，顺手便又捏起衣袖，给他擦了擦汗——衣袖一起一放。回过神来，却见这小公爷竟拿腔拿调似的，蓦地侧过脸去，只留了个看不清表情的侧脸给她。
当下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富贵虫，又嫌我袖子脏？”一边背手揉着腰间，又作势开口骂他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物，粗野惯了，可没有帕子给你擦。”
“哪有？谁嫌你脏了？”宋守常闻听此言，蓦地回过头来——或是动作太大，扯动伤口，一时间竟显得龇牙咧嘴，气势汹汹道，“你是没见过那些个伙头兵，三日都不洗澡，那脏衣堆得有座小山高！我阿姐还叫我跟他们同吃同住，我连他们都没嫌过一句，何来的嫌你！”
“那你躲什么？”
“我……我懒得跟你说。”
宋守常冷哼一声，把头一别。
看山看花看路人，就是不看她。
唯眼见着两人又走了几步，将到书院门口、便得分道扬镳，阿雀仍没个后话，才又悄悄拿余光偷瞄旁边：见她每走一步，便忍不住眉头紧蹙，紧咬下唇，脸色愈见苍白，不由一愣。意识到是自己方才一时气急，竟走得太快，忙默默将步子放慢——一步，两步，不敢叫她察觉。
又努力一掐手掌。
“倒、倒是你。”
他强忍痛意，勉强将腰板挺得更直，活似那庭前松柏，玉树临风样。复又转开话题，低声道：“我说了，那五十杖我替你挨，大男人受点伤、便是留了疤也无妨。你一个姑娘家家，却非要抢着挨上二十杖……何必来受这个苦？五十还是三十，总之是打了，与我而言，没甚么分别。”
他说：“我又不会怪你。”
“这是你怪不怪我的事么？”
阿雀闻言，却登时柳眉倒竖，纤纤玉指指向自己，“原是我自己良心上过意不去罢了！”
“……”
“你我打小一起长大，不说苦乐同甘吧，可我又何曾占过你什么便宜？”
她一边不住嘶声、一边向他解释：“何况今日本就是我有错在先，你压根半点不沾，却害你私出军营，又在那季……在太子面前平白无故受了杖责。你二姐若是知道、定要说你不守军令——她铁面无私，想来绝不会对你偏袒。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通军法处置，叫你屁股开花。”
“那又如何？”宋守常梗着脖子硬撑，“我铮铮男儿，又不是那玉做的菩萨，受不得半点苦，打就打！我阿姐再怎么军令如山，还能为这事打死我不成？”
阿雀被他那信誓旦旦语气逗笑。
腰上疼得要命，心口却梗了一梗，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只叹息间摇了摇头，轻声喃喃道：“是啊。你可是宋国公放在心尖尖上的爱子，声名在外的宋家小公爷——人人见了你，都得点头哈腰，溜须拍马讨你的欢心，哪里能重罚？只是，今天的事、名声传到外头去，毕竟不好听。是我太过莽撞，没想到却连累了你。”
她说着。
右手伸出，刚要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无奈伸到一半，又想起他刚才那避之不及模样，只得顿了一顿，又堪堪收回。
“这个人情我先欠下了。”
唯剩口中笃定，左手三指起誓，“他日你若有事相求，我谢阿雀绝无……嘶！啧，总之、总之绝无二话。”
说罢，心里惦记起马车暗格中提前备好的伤药，又匆忙加快步子、咬紧牙关，急着向门前车夫走去。
剩下宋守常呆愣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
绝、绝无二话？
什么都可以？
他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脸色涨红，犹如好端端一张宣纸滴满朱砂墨，瞬间脸红脖子粗。
一边快步跑着跟上她，嘴里又忍不住，小声咕哝了两句——像是怕她听到，又怕她听不到那样：“那、那如果是求，求……”
“求什么？”
阿雀已然行至门口，伸手招来家中车夫。
耳听得宋守常在身后嗫嚅好半天，仍没个定数，又扭过头去，作势向人晃了晃手指，“你可得想清楚，莫要随口一说，便轻易便浪费了这大好良机——不过可得先说好，宋守常，你这‘要事’若是在我能力之外，或是要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恕难奉陪了。”
“我哪有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要你去做！我，我明明说的是……”
“是？”
阿雀一脚已踏上马凳。
此刻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却是两相无言，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你不言我不语的各怀鬼胎。
“我……”
“……姑娘，三姑娘，好消息呀！”
末了，竟还得是按捺不住、从马车里掀帘而出的绿袖出马，破了这无端死寂之局。
小丫头全然不察眼前两人间诡异气氛，只满脸通红，如往常般亲昵、开心地紧握住阿雀两手——直等眼神余光不经意一瞥，见那宋家小公爷迟迟不走，瞧她的眼神似也……似也不怎么善意，心下悚然一惊，才又怯生生松开力气，向两人微微矮身、福了一福。
低声道：“姑娘，方才管家遣人传信来，说是二爷高烧已退，头先还醒了会儿，大夫看过，说是大有好转……”
“二哥已然醒了？”
阿雀闻听此言，脸上表情瞬如雨过天晴。
连背后剧痛亦顾不上，当下一把拉过绿袖，便落利钻进车中，吩咐车夫赶紧驾马回府——
刚一坐定。
似是想起要事，却又忽的叫停，掀开车帘、钻出半个头来。
“宋守常。”
她望向仍呆站在原地的某人。从袖中摸出一瓶药粉扔去，叮嘱道：“这是上次我摔坏了腿、师父给我配的方子，敷在伤口上，少则三日，多则七日，皮肉便能长好，你若是能藏得好些……我方才听见，东宫似是已派人前去封口，着令不得将今日之事传出。虽说难敌悠悠众口……但毕竟，军营远在数里之外，你阿姐又醉心练武，一贯‘孤陋寡闻’，说不定，一时不察，也发现不了你今日私自离营。”
“……”
“但不管如何，”她忽的一笑，“守常，今日之事，我仍要多谢你。多谢你为我解围。这份恩情，我定会铭记于心。”
——【宋守常，那我便不客气，承你这份情了。】
——【你答应我了，可一定要说到做到。】
时隔五年。
昔日之言，言犹在耳。
那黄皮瘦削，唯独生了一双水灵灵眼睛的小姑娘，如今却仿佛换了一张皮：旋身一变，成了这小长安中盛名在外的美人。
旁人爱她发如雪缎，貌比天仙，怜她娇小玲珑、灿若玫瑰；却也同样惧她无知无畏，平生莽撞直言，若要细数“罪名”，简直罄竹难书，叫人心生惧意。只是，在他眼里——
在他眼里。
“够了够了。”
宋守常双手背在身后。
左手握右手，又右手握左手，面上却亦跟着浮起一个微笑，“我记得谢家阿雀，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客客气气？”他说，“没怪我来得太迟，已是给足我脸面，恐我羞惭了。”
“你倒是学得油腔滑调。”
“是你谢阿雀大人有大量。”
一语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
阿雀道：“我答应你的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哪日你若想好，自来找我便是。”
说罢，便放下车帘，坐回车中。
马车径直远去，徒留宋守常仍站在原处，笑意逐渐敛去，膝盖一软，险些便被背上痛意逼得半跪在地，唯有伸手扶住庭前廊柱，复才堪堪站稳。
右手向背后一摸。
满头是汗，摊开掌心，却已是一手污色，血迹斑斑。
*
自书院赶回定远侯府，换了平日，至少也需两炷香时间。
但阿雀今个儿却是急着回家。是以，最后竟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催着车夫、紧赶慢赶在门前停稳。
连马凳亦无需踩，提起裙摆、便自马车上一跃而下。绿袖忙着给她收拾课本，反应不及，只一转眼的功夫，便竟被这方才还趴在软垫上抱怨呼痛的“伤患”扔在身后。
徒然招手也唤不回人。
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背影渐远。裙角飞扬，穿过回廊，又大步向清辉阁奔去——
掠过前厅，才至拐角。
阿雀耳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动静由远及近，脚步不由放慢。心想自己已然尽挑了小路走，该不会还能碰上阿爹，正像是耗子碰上猫，不由有些心生怯意，赶忙再加快脚步。
然则一慢一快间，却显然已是慢了步调。
待到行至一座假山后，肩上又蓦地一重。
“跑什么？”
那熟悉声音响在耳后。
只稍稍用力，便随即将她那肩膀转了个个儿。
谢沉云双手扶住她肩，眼瞧着自家妹妹这写满惊惶表情的俏脸，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不由话音一顿。
思忖间，眉头微蹙，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不是早上才刚从千福殿回来。怎么你这模样，不像兢兢业业忙了一宿、倒像是又从哪惹了祸回来？”
竟、竟这般目光如炬！
他一身朝服尚且没来得及换下。本就英气俊朗的一张脸，如今陡然一看，更是正气凛然。不知是否是在刑部待久了，那审犯人似的眼光，当真一针见血。
阿雀闻言，心下一惊，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至少要等见过二哥之后再去祠堂罚跪，连忙将手摆了又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解释道：“是管家遣人来，告诉我说二哥早上刚醒过一回，这才急急忙忙、从书院匆匆赶回家来——”
“苍术呢？他该寸步不离跟着你才对。”
“他啊，他……”
阿雀心想哪能告诉你那厮被自己派去、拿些银钱赔给方才被她莫名殃及的商贩，情急之下，只得随口扯了个谎：“他总板着张脸，我瞧着便觉得心烦，想着在书院，倒没什么用得到他的地方，便教他自行散去了，莫要杵在那、吓着那些个年纪尚小的师妹。或许晚些时候他便回来了罢。”
“当真？
谢沉云似有些不太相信。
面露迟疑，又凝神细看她神情——不料越看越不对，眼见着那赫然分明的两个巴掌印，一时间表情忽变：“你……等等，你脸上？！”
“谁打了你？”他怒道，“阿雀，你这脸是怎么回事？何人竟敢打你！”
阿雀闻言，却只心虚更甚，一步退开三步远。
“呃、呃——总之！大哥，总之今日我便在清辉阁用午膳，你和阿爹都无须等我了！二哥那边有我照顾便好——人太多，他反而容易受惊、又像上回那样大病一场，便叫人头疼了。就这样、就这样定了。”
她自知已然露出马脚，当下话篓子一倒，噼里啪啦扔下一堆话。
前脚刚说完，当然也不等谢沉云再推敲她那漏洞百出的谎话，便又匆忙挤出个笑脸，趁势从他追来的手中溜出半步、挥挥衣袖，扭头跑走。
这回是真跑得比兔子还快。
清辉阁前的守卫，如今都是她手下办事的人，自也不会拦她，任她一路畅通无阻。
直跑到二哥房门外，听得里头寂静无声，她复才又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
屏风外撑着脸颊打盹的荃华丫头被她吵醒，循声看来。见她两颊些微红肿，满头是汗，双眸不由瞪大，作势便俯身要拜。
阿雀却只怕她动作太大惊扰到里间、忙挥手示意无须行礼，先退下便是。等到四下无人，却又并不急着入内，只扶住后腰，脸色微沉，缓了足足好一会儿，不知几久。才终得以撑起笑脸，绕过屏风、走到二哥床前。
沉璧却仍睡着。
一头黑发随意散在枕边，睡姿倒仍安稳得很。
细看下去，眼前人样貌与五年前相比，亦实在并无半点改变，唯独眉间多出一点猩红朱砂：似乎于他而言，时间便就此终至于倾莲池旁那一夜，他至此永永远远，皆是少年模样——说来又几多可笑？当年她童稚无心，也曾问他，若我也长至哥哥这般年纪，是否也会如哥哥这般漂亮？不过随口一说，却是老天作怪，终于一语成谶。
如今，她便是这般年纪。
而二哥——
也好，二哥仍是当年的二哥。这一点从未改变，如此便好。
【阿雀，你须想清楚了。此蛇名为‘雪君’，乃是我久居灵山之上，日日以尸毒淬炼喂养而成的毒兽，其利齿毒效狠辣，虽能够短暂刺激你二哥醒来，但只需一口，将死之人转生，此后，便再无转圜余地——你要知道，眼下若放任他死去，你不过是错失了见哥哥的最后一面，但罪不在你，只需找出凶手，为他偿恨，便能一笔勾销，从此自行好路。但你今日，若真要求得我救他一命……】
【一来，他之性命虽能得以挽回，但从此过后，意识如困囚笼，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究竟是谁、是何物、是何事能够唤回他的心智，谁也不清楚——在此之前，我只以此法救过一人，后来，她的亲人因不忍见其昔日娇宠、沦落痴笨，竟亲手将她扼死水中，何其惨烈；二来，你年纪尚幼，看顾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够照顾得好一个失了心智的痴儿？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今日他若死，与你无干，但死后再活，再遭横祸而死，你必愧疚终生，自责至死……你可有此准备？我言尽于此。但决定依然在你。你且问问自己——真的想好了么？】
阿雀默然低头。
五年前那一幕依然犹在眼前，她沉默许久，却只缓缓蹲下身去，看着二哥沉睡时清冷依旧的眉眼：
她在想。
其实自己小的时候，二哥是否也会这样，偶尔看着小小的、不太懂事的、总是闯祸的自己？那时候的二哥，又是用的怎样的心情？
或许也会嫌弃她的顽劣和不中用吧？
读书读了一千遍也摸不着头绪，抄书抄了几百次也背得磕磕巴巴，哪还有资格睡得香吃得好？也在心里骂过她吧？为了用笨鸟先飞的法子教她学会，他陪她熬了不知多少个挑灯夜读的深夜。纵然人人都说她不是那块读书的材料，但只有二哥会说，读不了策论就读诗赋，读不了诗赋可以看些兵法，读书不为你钻进书本里，是为你学些道理，长些本事。有时二哥熬得太累，撑着脸颊睡着，她也会放下笔、像这样悄悄蹲在他旁边，借着烛火，这样看着他，心里想，为什么二哥的脑袋就能那样聪明，自己却如此愚笨？为什么二哥长得如此俊美，自己却不过尔尔？
她是羡慕二哥的。
却从没有嫉妒过。
至于为什么要救一个、如今已笨过自己的二哥——
原因那时她就说过了。既是说给月赤明芥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因为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我，被人杀死在这里的是我，】她说，【我想，二哥也一定会不惜一切来救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要牺牲掉多少都好——】
【这世上，二哥只有一个，阿雀也只有一个。要我抛下二哥，我做不到。】
她是这么说的。
亦言出必行——想来，哪怕日后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那素未谋面的阿娘，她也能问心无愧，也此该笑笑才对。
只是今天后背上那伤口实在疼得厉害，估摸着已然青紫，她腿下一软，终于撑不太住，扶着床沿，缓缓便坐在地上、倚在二哥床边。
又从袖中掏出两颗雪白药丸，也不就水、便抛入口中强咽了下去：不为别的，止痛罢了，至于背上的伤口，倒不急着敷药，待会儿阿爹找上门来，她还要凭着这惨相躲个太平。
思及此。
方才还淡淡浮起的笑容，此刻却又默默敛去。唯仰头叹息一声，她摇摇头，正要顺手给二哥捻平些被角，不经意间，侧头看去，却见二哥不知何时，竟已然微微张开了眼。
眼睫轻颤，犹如蝶翼振翅。
她当下喜上眉梢，急忙俯身过去，又小心翼翼、以掌心轻轻贴了贴他脸。
还好，已不太烫了。
“二哥、二哥……”
她是以轻声唤他：“没事了，二哥。头还痛么？……手呢？我、我已叫师父用上了最好的伤药为你接指，师父说了，再养上个个把月，便能恢复到往日里的六七成。”
“二哥，二哥？”
“……”
他的目光涣散，并不看她，只痴痴盯着床顶，不知在瞧什么。
阿雀也不气馁，顿了顿，又换了种像哄孩子似的说法，轻轻握住他左手，“我的意思是，总之，醒了就好……手也不会再痛的，”她低声道，“以后我多找些人来照顾你，让他们远远的看着你，不叫人伤害你。你不要害怕，他们也不会来打扰你，二哥，好不好？”
“……”
“二哥，其实今日我亦做了件傻事。我知道，你若是醒着，一定也会怒不可遏，生我的气，骂我怎能如此莽撞。但是、但是你一定也知道，我若还有别的法子，不会这般丢尽脸面——世态炎凉，这五年来我已看得清清楚楚。”
“阿爹交出虎符，便是交出了我们一家的身家性命。这五年，家中已是大不如前，说话亦全然不顶用……你知道么？外头的人都羡慕我，说我得了莫大的尊荣。受封县主，又被赏了块免死令，但其实我知道，陛下也好，太后娘娘也罢，其实都已将我们视为弃子，为我做的这些，不过是轻视我一个小小女子，成不了大事罢了。他们封大哥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刑部官，而对阿爹却明升暗贬……爵位？爵位不过是个虚名，让他去钦天监当差，阿爹又哪里懂什么观星？整日只能赋闲在家——表姐也被退婚，或许也是受了我们的连累吧。”
“为了那季洵和燕折华的事，我向太后娘娘明里暗里、说了不知多少次，只希望她能出面保你一命，但这些年，人人都只当我犯傻，只会话里敷衍。连阿爹亦心灰意冷，几次起意要将我嫁给地方小官，远离这皇城、越远越好——但我若一走。你……二哥，你又当何如？”
她握紧他手，轻轻抵在颊边，犹如溺水者紧抱最后一块浮木。眉头愁云不散。
脸上却不知碰到哪里、早上被那季洵扇肿的颊边骤然剧痛，疼得她“嘶”一声、后知后觉捂住右脸，这么将背一抻、又扯动腰上伤口——四下左右无人，她也无需顾忌什么，登时如只死虾般蜷到地上去，疼得倒抽气。
如此窝囊，如此委屈。
她心里骂个不停：一时骂季洵那臭鱼烂虾做事下作、又骂燕折华言语何其歹毒，又骂书院那戒律堂的藤条结节横生、打在背上又刺又重……总有许许多多事，都叫她难堪又难过。委屈攒到极点，终于两手捂着眼睛，像个孩子一般呜呜哭出声来。
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二哥。”
哭得凶了，哭得哽咽，还不忘低声呜咽着：“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如我这般年纪的时候，如果是你、你究竟会怎么做？你告诉我，为什么阿雀偏就做不到？阿雀也是你的妹妹，为什么……”
为什么你好似做什么都做得好，我却总是把所有事都搅得一团乱？
什么叫‘好心办坏事’？为什么不可以‘好心办好事’？哪怕一次呢？一次就好，我真有那么愚钝么，二哥？
她泪如泉涌，只不断重复着：“二哥，阿雀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才好？难不成、难不成只有什么都不做，眼睁睁任人安排，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认清命运再服从——大哥能做到，爹爹能做到，表姐亦能做到。她明明也该识相点，乖乖屈服才对。
可又为什么偏偏只有她，她如此顽劣，小半生过去，仍死性不改？为什么她总也忘不掉，二哥曾经那样相信她、相信她会懂，什么劳什子的礼义仁智信，什么劳什子的天下疾苦……
她是不敢忘啊。
不是忘不了，是不敢忘。
阿雀哭得背脊抖颤。
几乎是趴在地上，半点仪态没有地放声痛哭。
直哭得两眼都通红，便拿袖子擦鼻涕擦眼泪，恍惚间，分明还是当年那个被打了手板、受了一点委屈，便嚎啕大哭的小女孩。
只可惜，还没等她哭过瘾。
眼前忽有阴影投落于前，阿雀反应过来，不由愣了一下，才敢抬头望去，却见披散着头发、一身素白中衣便赤足起身的谢沉璧，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她面前。
眼神却并不看她。
岁已入冬，寒风正冷，他自病后便极怕热，冬日里，唯独清辉阁不烧地龙，此刻他亦像是丝毫不怕受冻，衣着单薄，连鞋也不曾穿上，就这么等她哭完。
哭完了么？
他蹲下身来。
视线终于迟迟回转，看的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发上簪着的一朵山茶。
“饿了。”
“……”
阿雀愣了下。
“饿，吃饭。”
他于是又重复。
眼神仍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朵浅粉色的山茶。
阿雀分明还在哭着鼻子，听得这一句，忽却又在他面前，红着眼睛笑了。
伸手取下那株山茶、任满头如瀑黑发滑落肩头，自己也披散着头发，却将山茶花塞进他手里。将他五指推牢，握紧。
谢沉璧看了看手中花。
又看了看她。
仍不能举起的右手垂落身侧、左手握紧花枝，他看了许久，终于也抬起头，盯住她的脸。
他呀。
他很开心，于是便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九只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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