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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六枝山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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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折华在熹真时,入乡随俗,打扮实与熹真王孙贵族无异。
充其量,是衣饰奢华了些、手里那柄不离身的折扇花样换得勤了些、天生的金发碧眼出挑了些,看得多了,有时阿雀会有些恍惚:他大概真的成了一个不像熹真人的熹真人。
能说一口流利的熹真官话,几乎没有蹩脚的口音;
能和那些生来高傲的世家子弟称兄道弟,饶是阿雀一贯看不起他的行径,亦不得不承认,他颇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本领,连季洵亦常给他几分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他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
可他终究是燕人。
是里应外合破城而入,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皆纵容部署肆意凌虐,寡义廉耻、忘恩负义的燕人。
阿雀眼中满是血丝,瞪视着面前不慌不忙、反倒噙笑回望她的青年。
他如今一身大燕装束,额佩珠坠,长至及腰的金发被结成细碎的长辫。大红翻领袍以金线装点,艳而不俗,更衬出他面冠如玉,乍然一看,竟有几分动魄惊心之美。如若此刻身在小长安,想必仍有无数贵女为之倾倒。
……可惜,如今坐在他面前的是谢阿雀。
四目相对间,他忽然想。
谢阿雀从不正眼看他。
如今更只会拿仇恨的眼光望向他。
阿雀一只手撑在床边,另一只手借着身上锦被的遮掩摸索腰间——一路上追兵不断,她为防身,在贴身的亵衣内缝了口袋,藏下几枚暗器。
如果只有燕折华一人,五步之内,她可取他性命。
然而此刻身在燕军阵中,她杀了他,燕人知道她的身份,恐怕难以逃脱,是以此刻她对他的打量,全然只因为思索如何杀他或掳他为质,如何把他的性命利用彻底。
燕折华迎上她丝毫不掩杀意的眼神,却仍是笑容不改,只道:“你睡了三天,魇了三天,不进水米,似乎梦里亦不得安宁。我已命人为你准备饭食,谢阿雀,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现在说,还来得及吩咐下去。”
阿雀没说话,冷眼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定在帐外或走动或停驻的黑影上。
她在思索,燕折华倘若呼救、他们要几步光景赶到救人——
“你那日应该已经见识过了。”燕折华却突然开口道。
阿雀眼皮微抬,看他。
“你要拿毒弩自戕,十步之外,我麾下暗卫可移形换影,劈手夺之。”
早在她起手攻击他之时,暗卫已不知不觉靠近,她并未察觉。
等她调转枪头,决心赴死,那神出鬼没之徒已近在咫尺。弩箭尚未发出,她后颈一酸,瞬间软倒在地,失了知觉,这才被带到这里。
他说的没错。
片刻过后,阿雀扶在腰间的手迟疑着放下,只抬头看向燕折华,“苍术呢?”
这是她苏醒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燕折华似早料到会有此一问,脸上仍是轻松神情:“他是熹真人,自然想葬在你们熹真人手里,我托人把他的尸首交给了宋守常。”
他没有说,他在“交还”尸首的时候,顺带让那尸首为自己带了一封信。
读过信后,宋家小将心神大恸,一连三日在城门叫阵。双方时有摩擦,小战不断,武安关之归属,想来不日便会决出。
阿雀听他言辞恳切,不像作假,果然有些意外,杀气腾腾的眼神也收敛些许。
“还有什么想问的?”燕折华道。
“……”
她沉默许久,末了,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两年前,我在年祈盛会上被刺客暗算、跌落明镜湖,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赶来舒城的这一路何其仓促颠沛,苍术清醒的时间又极少,便是她想问,面对着他苍白的脸,也无力开口。
可几个月来,虽然她已逐渐接受了自己离奇的经历,心中却还是诸多不解,无人可以解答。
燕折华似乎没料到她会有一问,面上神情微妙。
“你,不记得了?”他声色迟疑,“谢阿雀,你到底……”
到底什么?
阿雀等待着他的下文,却只等到一声长叹后的粲然笑意。
“罢了,不记得也好,反正,你做不成太子妃了,”燕折华冲她笑,可那笑意味难明,阿雀看不清切他眸中是情是恨,他只轻声说,“这两年,你过得不算好,谢阿雀,你把它忘了也好。”
阿雀习惯了和他针尖对麦芒,唇枪舌战,从没见过他这般“好说话”的样子,一时有些茫然。
杀,不能杀。
问,不回答。
燕折华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还是说,你想拿我威胁宋守常吗。”阿雀忽道。
他没有回答。
帐中烛泪幽微,烛火噼啪,燕折华却独独盯着那两根红烛,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阿雀几乎都要睡着了。
末了,却听见他轻而又轻的一句:“我不叫你做任何人的玩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
“……?!”
阿雀猛地坐直身。
悚然的表情,犹如白日见鬼,仿佛怀疑他不知何时撞坏了脑袋。
燕折华被她的表情逗笑,可声音竟出奇温柔。
“不骗你。”
他说:“你嫁给我,我一生,只有你一个妻子。”
话落的瞬间。
室内凄清无声,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