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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五枝山茶 ...

  •   武安关外十里,大燕军队就地扎营,与死守不退的关中守将遥遥对峙两月有余。

      主帐之外,不时有负责洒扫的胡娘走过,每每经过,却都忍不住冲帐中探头张望,又被亲兵喝止驱赶,只能强压下心中好奇,到河边浣洗衣物时,方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那位姑娘真有你们说的那样美么?”
      “她是六王子看上的女人,一定不一般。”
      “听说是小长安第一美人……”
      “嘁,之前迎娶王妃时,熹真的使臣不也是把她的模样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么?最后呢?”

      女人的声音暗藏鄙夷:“不过是个侏儒……”

      “慎言!”话音未落,一道沉静些的女声陡然开口,“那是王后。”

      “怕什么?她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她是个熹真人,”女人嗤了一声,“帐子里那个也是个熹真人,前些日子六王子把她带回来,是我阿姐被选中贴身伺候……”

      “真的么?真的么?”
      四周的声音顿时雀跃起来。

      胡娘们七嘴八舌地问:“我说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伊娜尔,她平日里闷不吭声的,竟然被六王子看中了?”

      “六王子劳苦功高,是大王最疼爱的儿子,未来就是大燕的王!”
      “那伊娜尔以后是不是就是贵人了?我听说六王子自从回来之后,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女子,我们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抢了许多熹真女入帐,他们献了很多美人给六王子,都被六王子赏下去了呢,一个都没留下。”

      “原来六王子喜欢的是伊娜尔那种……”

      众人的兴致越来越高,从近来六王子的各色传闻中说开去,浑然不觉那一开始颇为神气、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胡娘,反倒脸涨得通红,渐渐不说话了。

      ——她、她说被选中贴身伺候,又没说是伺候六王子呀?

      *

      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为同伴们心中“未来贵人”的伊娜尔,此刻却正在发愁。
      长吁短叹着,她手中攥着湿帕子,不时在一旁的水盆中打湿绞干,又小心贴在床榻上少女的额头。

      三天了。

      这女娘已烧了三天,人事不省。

      中间短暂醒过两回,伊娜尔看她挣扎得厉害,似乎要爬起身来,还好心想着过去扶起她。结果人没走近,便被那眼神吓得胆寒。

      “你、你……”
      可怜的伊娜尔只能壮着胆子、用有些生疏的熹真话不住安慰:“这里很安全,你好好养病,六王子很看重你,让我照顾好你,你不要害怕……”

      可害怕的到底是谁?

      伊娜尔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女孩五指攥紧床沿,试图爬起,又狠狠跌回去,眼皮无力地耷拉,气喘着,虚汗如雨。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天。

      伊娜尔早年被卖至熹真地界为奴,大燕铁蹄攻破淮阳,她带着妹妹爬到军营求救,才与族人重逢。

      原本被六王子选中进主帐伺候,她也心中雀跃,却不想,六王子只是看中了她会说熹真话,且样子老实本分,吩咐她好生伺候自己带回来的姑娘罢了,还让出主帐给这娘子暂住。

      起初她以为六王子军务繁忙,不过看中女娘美貌动人,索性把人丢在帐中,等她病好。
      却不想,打那天起,六王子每日早晨傍晚都得过来两回,召她和随军的医官问询情况。

      伊娜尔小心翼翼随侍一旁。

      医官悬丝诊脉过后,满面忧虑,说这女娘脉象奇特,虚浮中带一劲气,在经络中横冲直撞,再加上一路奔波,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下已然大伤元气,又受惊吓,此刻肝胆俱损,亟需静养。

      六王子点点头,转头问伊娜尔情况。

      伊娜尔却实在不敢言明这女娘每次醒来、样子瞧着都杀气腾腾,只能推辞说醒得少,每次来不及说话便晕睡过去。

      六王子闻言,反倒放下心来,坐在这女娘床边,不知看什么看得出神,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伊娜尔想到这里,没忍住鼓了鼓腮帮,心中有些酸涩不满。

      可等视线一低,望见雪帕之下满面软红的脸庞,气焰又顿时全消,手中动作也轻下来。

      ——不为其他,只因这女娘实在貌美,哪怕沉疴病中,素衣披发,亦丝毫未见折损。她至今仍忘不了自己为女娘擦拭干净、梳整一新时,从喉口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叹,亦能想象,待到这病蔫的花极尽盛放时,是何等艳绝之美。难怪六王子待之如珍似宝。

      伊娜尔叹息一声,嘴里喃喃:“好罢,做不了六王子的女人,能伺候贵人也是好的……”

      说话间,察觉帕子又热起来,凉意熹微,她把帕子浸入水盆,重新打湿、绞干。却听身边陡然一串咳声,心头大惊,回过头去。

      “你、你……醒了!”

      阿雀没有回答,手撑在床沿,咳得地覆天翻,未几,竟呕出一口血来。

      伊娜尔眼见得地上一片污红,吓得连滚带爬跑到帐外,呼喊亲兵:“快、快去请六王子!就说帐中女娘醒了……”她面带忧色,声音颤颤,又唤道,“把医官大人也请来!”

      ......

      阿雀呕完血,又昏睡过去,期间醒了几回,看着神智也不甚清醒,嘴里只一个劲喃喃着二哥、爹爹,一时又喊哥哥嫂嫂,时哭时笑,等到再次昏睡,脸上的热意却逐渐褪去。

      医官进来诊脉,面上愁云稍霁。伊娜尔刚松下一口气,忽听帐外声若雷动,一迭声道:“六王子!”、“六王子为何这时回营……”、“今日那熹真小将还在叫阵么?”

      余音未落,帐帘已被掀起,一身玄铠的碧眼青年似携风带雨,大步走来,目光如利箭般扫向跪在地上的两人:“她如何了?”

      伊娜尔颤颤不敢言。

      医官忙道:“好些了,好些了!淤血积在病者肺腑多日,如今终于排出体外,她已无性命之忧,余下日子,好生静养便是。”

      青年默然不答。
      视线转向床榻上面若金纸、全无血色的“故人”,似沉思,似斟酌,碧眼中情绪晦涩。

      “那她为何仍未苏醒?”许久,他问。

      平日里六王子总是和颜悦色,待他们这些部属颇为宽厚,今日却携一身血色,露出了战场上方有的肆虐杀气。

      医官心头无端瑟瑟,连带着声音也发起抖来:“禀、禀六王子,病者此刻气血翻涌,经脉中那道劲气反护其心脉,调息肺腑,她眼下虽虚弱,但今夜定当转醒。”

      青年又是沉默。

      碧色的眼珠望向床榻,伊娜尔见他走近,连忙膝行几步退开,给他让出位置。可六王子走到近前,反而不动了,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转身便向帐外走去。

      眼见得人要走远。

      “六、六王子……”伊娜尔鼓起勇气叫住他,“您、您不留在这么,待会儿若这女娘醒来……”

      万一她醒来要杀人,自己呼救还来得及么?
      门口的亲兵施救能及时么?

      伊娜尔心中叫苦不迭。

      “我换下甲胄便过来,你且退下,我亲自照顾便是。”
      青年却头也不回道:“一身血气,恐再吓到她。”

      伊娜尔怔住了。

      *

      阿雀迷迷瞪瞪间,恍惚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过得依旧不开心,不过这次,是被关在一座偌大的宫殿中,宫人进进出出,监督她学那劳什子的礼法。

      一时有人说:“既是太子妃,未来更是一国之母,为我朝女子之表率,县主怎可有丝毫疏忽?”

      一时又听得人道:“大婚将至,县主仍是这样轻慢,未免叫人心存疑窦,难道县主至今还对陛下赐婚不满?还想闹得满城风雨,各家难堪么?”

      和昔日凤鸣阁里的童稚笑语或夏风阁中衣香鬓影、脂粉香浓都不同,围着她的嬷嬷皆是肃容,稍有不慎,便冷着脸让她伸出手来。
      梦里的她伸出手,掌心早已被打得红肿,那嬷嬷却还不依不饶,依旧眼也不眨地下手,她疼得直抽气,仍然紧咬唇、忍着不落泪。

      绿袖不在,阿杏也不在,她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

      一直熬到夜里,手仍疼得厉害,还有些痒,被她挠得见了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忽却听身边一道熟悉声音,似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幽幽传来:

      “雀雀,何苦呢。”

      她悚然回头,撩开床帐望去,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来、也不知站了多久,就静静立在她榻边,长目低垂,似带怜悯之意。

      见她发现,他亦不躲闪,只轻声道:“何必如此。”

      话里话外,竟像是在为她而叹惋了。

      阿雀冷笑一声,没有理睬,把床帐放下,背身对着他闭上眼睛。

      一只冰冷的手却伸进来,轻执起她红肿的手。
      阿雀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由着他去,自己如死尸般一动不动,直至沁凉的药膏涂在掌中,方才忍不住、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
      男人没说话,动作放轻了些。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然而两只手都上完了药,她心想他总会走了,那人却还是没有挪步的意思。

      “太子殿下,”梦里的她终于忍不住,泠然开口道,“戏演够了么?若是没演够,明日妾手心皮开肉绽,殿下再来便是,但眼下,妾累了,要歇息了。”

      她以卑称相对,却对她的殿下毫无敬畏之意,反而满是讽刺。

      季洵不答,隔着床帐望向她蜷成一团、伶仃枯瘦的身影。

      屋中没有丝毫动静,只听得到平缓的呼吸声。可阿雀知道他还没走。

      忍了许久,背上那股渗人之意仍不消退。
      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猛地掀开被子坐起,破口大骂起来:“听不懂么?我让你滚出去!”

      那声音之冷,让梦里似旁观者一般的“阿雀”也震慑心惊。

      梦中阿雀却还不“尽兴”,厉声道:“这桩婚事本也非我所愿,我拒过,逃过,是你死咬不放。”

      “文家女心悦你,萧家女更是痴情,她们都礼数周到,姿态万千,哪个不比我好?哪个不比我更适合作那‘表率’?我向陛下为你求娶侧妃,望你迷途知返,莫再执迷,你知道了旁的女子的好,也好跟我一刀两断,你却反而怪罪于我。”

      “我阿爹领我去向你告罪,你罚我在家祠跪了一夜……最后呢?还不是又像现在这样,偷偷跑来看我。可你以为这样就能一笔勾销么?”阿雀冷声大笑,“季洵,你哪次不是这样,人前伤我,人后又是另一副模样……如今你开心了!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我法子用尽也逃不脱了,我被你如愿困在这座东宫里。”

      她说着,看向自己手上那雪白的药膏。
      看了许久,忽然猛地拽过床帐,像擦拭脏物一般,满脸嫌恶地将药膏全部揩在那薄纱上,随即“撕拉”一声,一把扯下,扔到地上。

      纱帐太轻,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季洵的目光却还是随着那团轻纱而落地。

      阿雀道:“出去!”

      “我本也是我阿兄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姑娘,从来不稀罕你这一点偶发施舍的怜悯!”

      ......

      主帐之中,满脸苍白、冷汗涔涔的少女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双令人胆寒的碧眼。

      那青年与她四目相对,看清了她眼中从恐惧,到讶然,再到憎恶的转变,忽的笑一声,放下手中为她擦汗的帕子。

      “谢阿雀,”他说,“你终于舍得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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