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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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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娇的眼眶泛着红,才大哭过一场使得她整个人没什么精神,满面憔悴哀戚。她注视着在床榻上的父亲杨大厨,对方呼吸声沉重浑浊,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声。
她之所以如此伤心欲绝,是因为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杨大厨活不过这几天了。
杨娇又痛又悔,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父亲病重,早点赶回来。
但……这着实错不在她。
众所周知,出嫁的女儿若是常常回家,无论夫家还是娘家,都会遭人闲话。
是以杨娇出嫁后,碍于礼数,一年也只能回家探望一两次罢了。但她一直和父母有些书信联系。
她母亲是很想念她的,杨大厨也爱女儿,她出嫁后,面上不显露,却也很感慨,但杨大厨总是硬着心肠,每次看她回来都摆出老大不高兴的脸,尤其是看到她带着怀凌一起回来,就会大发脾气。
杨娇也不是不懂父亲的心思——他是觉得怀凌身为相府大公子,又曾流落在外,身份尴尬,回来被人瞧见了,惹得流言四起。
所以哪怕这次的病得这样重,他也勒令她娘瞒着她,生怕她一得到消息,就赶回来,住个十天半个月的,那样怀凌肯定也会跟着她回来住下了。
一直到后来实在瞒不过了,杨娇得了信,还是火急火燎和怀凌一起来了。
杨大厨看见小夫妻俩,就重重叹气。
他本来应该是想要骂女儿的,但是实在病久了,连骂人的力气都不够。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气,才免去被女儿活活气死的惨剧。
杨大厨问她:“大公子没给人看见吧?”
是怀凌答的他:“阿爹放心,没人发现我。”
杨大厨又是一阵咳嗽。
杨娇见状,更是心痛,急道:“阿爹,女儿已经长大了,做事有分寸,你何必瞒女儿至此呢?况且大公子也是您一手养大的,您病重至此,大公子也盼着见见您,尽尽孝啊!”
“娇儿你出去。”杨大厨不为所动,声音虚弱却带着威严地说道。
杨娇犹豫了片刻,还是含着泪点头,起身出去了。
爱妻不在身边,让怀凌原本的神色之中多了一丝紧张——小时候的经历让他至今还有些怕杨大厨。
杨大厨咳了一声,缓缓道:“阿凌……大公子!”
“阿爹您说!”怀凌飞快回应。
杨大厨注视着他与怀相相似的面孔。
这些事本来不应该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该关心的。可是,他就是忘不了,没办法当做没有发生。
一直养在身边的孩子,居然牵扯到平乱的关键。
他本以为那是被穷苦人家抛弃的可怜弃婴。
那段时间杨大厨一直胆战心惊,他习惯了庸庸碌碌的平凡生活,从未想过有一天,如他一般的普通人会成为什么重要人物。
所以在得知养子的身世有蹊跷后,他如五雷轰顶。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曾经所作所为对不对,他把养子藏起来,然后在一个雨夜,让自己的女儿找了借口前往了相府。
当一个孩子长到合适的年纪,很多事就瞒不住了。
杨大厨如同捧着烫手山芋,他疼爱着养子,但是这事牵扯太多,波及太大,实在不能够感情用事。
两年后,相府悄悄把人接走了。
那两年,没有一个夜晚,杨大厨是睡得踏实的。他无数次梦见,陈氏乱党的爪牙打开家中的大门……
尽管杨大厨早早发现了端倪,对外宣称养子病死了,但还是有很多人见过养子的脸,这让杨大厨不敢冒险。
正是因为害怕别人认出怀凌,然后联想到“病死”的养子,杨大厨才会竭力反对怀凌回家,甚至连带着迁怒于女儿。
很多事是杨娇这样娇养长大的女子不明白的,她只当着青梅竹马的怀凌是怀相遗失在外的亲孙子,却从未想过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相府才把人接回去。
而在接回怀凌之前,相府里可是一直有一个“大公子”的!
杨大厨清楚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早年奔波劳碌,起早贪黑,晚年落了一身病,本就是苟延残喘之人。
那段政乱时期最大的秘密一直困扰着他。
杨大厨凝视着怀凌的脸,做了一个决定。
他已经是即将要入土的人了,只有这一件事,他希望知道真相。
若是能够知道真相,他也算死而无憾了。
杨大厨用嘶哑的声音,将自己的猜测抛给了怀凌:“阿凌……你究竟是相府的大公子,还是先皇的遗孤?!如今皇座之上的人,到底是真龙血脉,还是……”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怀疑怀相,怀相一心为公,万民心悦诚服,他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是,这想法一开始滋生,他就忘不了。他开始害怕。
如怀相般的大人物所想,怎是杨大厨能够揣摩明白的呢?
他唯一明白的是皇权不可亵渎,若如今的“怀凌”真的是先皇遗留的最后血脉……他几乎不敢想象,恨不得立刻死去。
怀凌听了杨大厨的话,居然一愣。
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怀凌与杨娇在杨大厨的庇护下,青梅竹马般长大,从未接触过什么龌龊事,因此都是纯良天真的性子,怀相说他是相府遗失的大公子,他就信了,一点也没有产生过怀疑的想法。
“唉……”
怀凌没答话,杨大厨就明白了,都说知子莫若父,这孩子想了什么,杨大厨也看一眼他的脸就都懂了。
他重重叹气,在遗憾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怀凌回过神来,病榻上便只余下一具缓缓转凉的尸体了。
他惊慌大喊,杨娇推开门冲进来,痛哭着趴在杨大厨的遗体上,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后来的葬礼怀凌却没机会参加,皇城里的使者以怀相思念怀凌为由,把他带了回去。
因为童年不在相府长大的缘故,怀凌与怀相、怀礼一直不算亲近,再加上自幼在民间养成的淳朴性格与相府格格不入,他就一直随遇而安,和杨娇成双成对在府中过逍遥日子,所有事都懒去问津。
怀相和怀礼对他也有些疏离,实在不像一家人的样子。
不,不光是他们和怀相、怀礼,倒不如说,这一府的人,没一个像一家人的样子。
杨娇曾感叹说:越是大的家族,也许越是如此吧!
怀凌很不喜欢这一点,他认为一家人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可相府里的“家人”连点摩擦都没有,意见有分歧,就听怀礼的,若怀相在,就听怀相的。
实在令人费解。
此次的召回也蹊跷,怀凌记得上一次怀相刻意提起他,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怀凌感到有些奇怪。
巧的是,召回怀凌的时间,不偏不倚又正好是杨大厨将要办葬礼的时候。
怀凌想起杨大厨临终前的话,突然有些迷茫。
他决定趁这机会直接问怀相。
他被接回府后,相府并没有细说他小时候为什么会被弄丢,导致如今他尽管知道当年的大概情况,却不太明白具体细节。
即便按照杨大厨所说,他是被替换的太子,又或者不是,怀相都不可能会对他不利的。
也许是依仗长辈的慈爱,怀凌并不觉得害怕。
他到怀相膝下,几乎没有畏惧也没有迟疑,就把杨大厨的话转述给了怀相。
然后他就看到,那位在家中无比威严的祖君微微笑了笑,面容平静,似乎早有所料,没有一丝意外。
在怀凌印象里,怀相一直是这样一幅淡定从容,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有些敬畏这样的人。
但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他并不会像外人那般,在怀相的威严下,战战兢兢。
怀相轻轻颔首,道:“我想他应该也会与你说这件事。并非我们刻意要瞒着你。不过看你似乎没什么兴趣,我和你爹也就没有强求。”
他说的是“你爹”,已经为怀凌解了惑。
——怀凌的确是怀相之孙,是怀礼的长子。而非被怀相掉包的太子。
“皇位上的确实是先皇留下的最后血脉,”怀相缓缓说道,“而在他成长到足够保护好自己之前,他是府中的‘怀凌大公子’。”
怀凌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以为那个曾经存在的“凌公子”是母亲思念丢失的孩子从亲戚家过继来的孩子!已过世的母亲最开始也是这么骗他的!
他没问过那孩子去哪了,只猜测是回亲戚家了。
那么……
怀凌突然心中一颤。
他的父母和怀相都是知情的,这就意味着,他并非是“不小心”被弄丢了,而是被刻意扔在杨大厨门口的。
母亲那每次看到他都会无比悲伤的神情,总是忧郁的面孔似乎有了解释。
怀凌不愿意再细想了,他拉了拉袖子,假装不在意地想要离开。
怀相唤住了他:“阿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要再说了!怀凌在心中呐喊。
既然已经逃避了这么久,为什么如今却要对我坦白?!
隐瞒下去不就行了吗?!
我不想要接受你们的道歉,也不想知道你们的自责,更不想知道……!
“若不是你母亲拦着,我本来是打算直接杀了你。”怀相如同没有察觉到怀凌的拒绝,仍然自顾自地说,“你若还活着,这事的风险就会变大,会出现更多的变数。而那时候,我和你父亲都赌不起。”
怀凌沉默了一会,说:“可是你们宁愿冒着这个风险,把我丢在了信任的人门口,让他带着我去往安稳没有战乱的地方。”
狸猫换太子,何等弥天大谎!是怎么样一场豪赌!
皇权与嫡长孙、长子,空泛的家国情怀和面前活生生的血肉之亲,若是换做旁人,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怀凌能肯定,在同样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的选择一定和相府截然不同。
就像这种时候,明明对着怀凌撒个谎就可以继续过着和以前没有区别的平静生活,本来是可以继续瞒下去的,毕竟当事人怀凌自己不是很想探究事情的真相。
可是怀相还是要让他知道。
怀凌感受到了长辈对自己迟来多年的责备——为什么要当一个捂住耳朵捂住眼睛,不断逃避的人?
怀凌深吸一口气,第一次直视了威严的祖君,他这才发现,这个人已经很老了,疲态从眉眼中溢出来。
怀相倚在椅背上,不再说话了。他一直知道,怀凌是个聪明的孩子。尽管没有说太多太具体,可是怀相相信怀凌已经想明白了。
这孩子平常总是没心没肺、不拘小节的模样,不过是大智若愚,不愿惹麻烦罢了。他们怀家几时有过蠢人呢?
两人皆是不语,心中各是思绪万千。
许久,怀凌沉声打破沉默道:“祖君若无事,阿凌便退下了。”
怀相随即颔首。
怀凌便退出去,路过家中祠堂,看到自己的父亲怀礼正对着已故妻子的牌位祭拜,那是怀凌的生母。
“爹!”他喊怀礼。
怀礼面容沉静地轻轻点头,示意听到了,他问:“你刚刚从祖君屋里出来?”
怀凌捏了捏眉头,走进来,“让我与您一起祭拜母亲吧。”
父子之间,无需多言。